《遗梦蓝桥》水光悠然

26、相谈

　　“你真是……真是……”安栋轩喃喃地说着，气得跳了好几丈高，“真是的！难怪当初在京都寻遍都找不到那神女你却毫无波澜，敢情你是早就知道了！要不然我说要去看看那远嫁滇郡的曹氏是不是章柳台作画的姑娘，你还一口咬定绝对不是，让我不用管这事了！”

　　微蓝和吴君峤无奈且无语地看着他，逍逍叹口气告退，又见安栋轩在屋子里怒气冲冲：“你你你！你太不仗义了！说好了找到人去提亲让人家姑娘自己选的，你居然不告诉我！”

　　“唉……”他抬眼再多看微蓝几眼，略有些沮丧，“真可惜，怎么就便宜了峤幺了？”

　　微蓝见状坐下，给自己添了碗汤水。平淡道：“这点你不必担忧，你这性子和幺郎自是无法同日而语。便是两人放到一处，我也不会选你。”

　　“好……好吧。”安栋轩沮丧地低下头，说，“这么……这么不给人情面嘛……”他嘟囔道。

　　微蓝抬头含笑，“越是这样事，越给不得人情，骗骗人也许就是几句话的事，可是被骗的，骗人者全都搅进来，混成了一团芝麻糊，这又是何必呢？”

　　吴君峤闻言，眼中的情意便像沾了水的盐块般化开。她的眼睛真好看，像是一片墨色里撒满了亮晶晶的星子，闪闪发光，那里头藏了诸多情绪，和自己的视线相触后，更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

　　微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将目光移了移，安慰安栋轩道：“其实安公子有幺郎这般的朋友，足可见你亦是铁胆丹心，足智多谋之人。往后何愁找不着心怡的女儿家？”微蓝拨了拨自己下巴上这些日子多出来的嫩肉，“世间女子若得你这般的丈夫，怕是个个都要偷偷乐啦，又何必在乎没得到我这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呢？”

　　吴君峤见他沉默不语，便说：“别想了，是我的。”

　　安栋轩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般，慢慢磨起了自己的后槽牙。

　　只是，他的眼前忽然黯了下来，须臾之间，他想到，或许家里那幅谪仙美人图该摘了，那花树云海纵使再美，也不过是模糊的一片。

　　“嫂夫人……”安栋轩陡然满面调侃，“想不想听听峤幺当初和玉琏公主的轶事？”

　　吴君峤刹那间胸口一窒，腔子里的心极速地蹦哒起来，鬼知道这家伙报复起来要抖落出甚奇奇怪怪的事儿来，他立马凑近安栋轩的身旁，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完完全全地压在他的嘴上。

　　“你小心我把你上房揭瓦，抓蛇补鸟的事全说出来！还有你……”两人扭打着，一人捂另一人的眼睛，一人捂着另一人的嘴。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谁也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话。唯有近处的微蓝，长长地，压抑而用力地呼吸。

　　“……以后我们会有几个孩子，上房揭瓦，抓蛇补鸟不在话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自己捂住耳朵的手，面容也平静不少，脑袋里的这些声音到底是谁的？她的眼尾有一些微红。微蓝沉默地望着平静的厅堂，再不去管已经走远的这对好兄弟。

　　慢慢的，有一个干涩的声音在问她：“你怎么还不醒，孩子。”

　　不不不，微蓝拼命摇头。

　　她即将成婚，她最爱的丈夫在这里。他穿过尸山血海回来找她，她怎么能随便抛开他，想这些无稽之谈？

　　……

　　安栋轩这一整天都觉得浑身变扭，好友阿非自从有了这个未婚妻活似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现在他的面上噙着的这抹傻笑，怎么瞧怎么蠢。哪有半分板正严谨的吴家子弟的风范。这样想着心情便好了不少，丝毫不记得这对未婚夫妻怎么变着法地耍弄自己。

　　不过想想洛氏便是那神女，安栋轩心中蓦地好受了点。到底是自己的好友贼有眼光，看中了自己倾慕的姑娘。彼时自己根本没瞧过她的长相，就知道她是个顶顶好的女子。

　　瞧那周身气度，行为处事不卑不亢，作画时妙笔生花，巧思不断。不过……近了瞧，这性子，怕是自己难以招架。

　　娶了个媳妇要整日防止自己被忽悠耍弄，其实也蛮是辛苦的。但安栋轩不得不承认，京都里盛传洛微蓝倾国倾城的美貌和清灵贞静的气质，也不过是她众多优点中不太惊人的一些罢了。她当众拒婚断发时的倔强固执和以卵击石的一腔孤勇，已让她迥异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子了。

　　这世间有万千美好的女子，他虽再碰不着与她相同模样的。可到底，她和峤幺在一起，大抵是最好的结局。

　　等吴君峤准备起身回去看看微蓝，安栋轩勾唇调笑：“你莫不是被狐妖勾了魂罢？这洛氏性子原这般乖张，估摸着也就你能受得住。”

　　吴君峤无奈回身端坐，皱眉看着他，又心觉好笑地道：“有未婚妻的妙处，不是你这等决意独身的人能够体会的。”

　　安栋轩嘴角一抽，行啊，还会讽刺自己了。“我那是不愿意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家情况，嫡母厉害，家里只我一个儿子，嫡姐管我也厉害，何苦找个姑娘再进来受苦？”

　　“托辞倒多，扈姨可对你半点怠慢没有，良姐管束你还不是因着你这性子？京都姑娘你都挑了个遍，本来结亲就是求个你情我愿，你非得对所有姑娘评头论足一番。如今把各家姑娘都得罪了才跑我这儿躲清净来了罢？”吴君峤神色古怪地看安栋轩一眼，“虽心觉不可能，但阿轩不会是有心上人了才百般挑剔阻挠婚事罢？”

　　席上的茶水稍凉，吴君峤提过铜壶放在泥制小炉上温了温，熟练地调整小炉的火候，为眼前分茶的茶碗注入了滚烫的山泉水，安栋轩见着他左摇右晃又点茶，看起来极为熟练。

　　“你这是个甚煮法？”安栋轩略过话题，没有说什么，只问起了煮茶之事。

　　安家煮茶一般都会加上大枣和姜片。吴君峤只用泉水冲烫整片茶叶，安栋轩等了半天也未见他拿出碾碎的茶粉，不由地问出声。

　　“这茶汤也太寡淡了罢？”却见吴君峤泡了眨眼工夫便将茶汤倒入了一旁的白瓷盂中，琥珀色的茶汤均匀地浇在茶碗上，偶冒出几只细细的气泡，吴君峤回身从案几上的鎏金托盒里用木勺取出了茶碗递到安栋轩面前，在泥炉上的水又沸起来时，他略微转了转分茶的茶碗，以小指抵盖碗，给安栋轩斟了一小碗。

　　茶香清冽，安栋轩嗅了嗅只觉茶汤清雅大方，其中还隐着兰花与桂花香。吴君峤那双细长漂亮的手欢快地劳动着，配合着他挺拔的身姿，给他平添了几分“雅”。

　　端详吴君峤片刻，安栋轩摇头道：“这么风雅的煮法必定不是你能想象得出的，吴家似乎也不是这般烹茶的。”他记得吴家还会放酥油和胡椒，那滋味简直难以下咽。

　　“蓝儿喜欢喝这样的茶，我看了几遍也就学会了。”吴君峤悠悠开口，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安栋轩一手捂住双眼，一手敲击着席面，“阿非啊，阿非，你可太不仗义了，就娶亲这事，你今日明里暗里刺了我多少回了？本想夸你多了几分风骨，现下看着却是面目丑陋。”说完去拿了茶碗，再喝一口。

　　“好茶！就是煮茶的人不怎么好。”安栋轩耸耸肩，“你不是准备往后都煮茶给你娘子喝罢？她喜欢的你都一一学过？”安栋轩想着，心里一片茫然，喝尽碗里的最后一口，推过茶碗，“再来一碗。”

　　“那有何不可？”吴君峤嘴边漾着笑，说得极为自然，安栋轩一口热茶梗在喉咙里还没咽下，直接自讨没趣。知道这话题他接不下去了，悠悠问：“你可是确定要同洛氏厮守终生了？”

　　安栋轩回想着自己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自己所问极为在理，不防吴君峤狠狠白了他一眼。

　　“不想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无耻小人行径？随意拐带京都贵女，尔后又将其抛弃？那我接下来该如何做呢？怕是得积极寻个京都的贵女介时准备续弦？”

　　安栋轩凝视着眼前的茶碗，叹口气，“我不是不信你，你以为你这次如何得到的成全？除了你拼尽的全力，洛氏也是尽力了。我只是……期望你日后回了京都还能好好对待她，这样的姑娘极是难得。放着好好的郡王妃不做，和你当街私奔。她这桩子举动如今有人压着不说，可等你们有了孩子再回去，指不定就成了另一种说头。你最懂礼法，奔之为妾！便是没有其他贵女，玉琏公主那儿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这次吴家都不会回护洛氏？往后呢！”

　　吴君峤默不作声，没有回话。

　　“阿非！你晓得我所言非虚！有的事不是你不想就可以当作没有的！我不信长公主殿下没有同你说过洛氏母亲都馨娘的事儿！想想罢，有朝一日回了京都，才是她噩梦的开始。你带着她当街私奔又被执金吾带到了大牢，你二人在京都未办任何婚仪，京都那群人完全可以不认这桩婚事！若是几年以后，乃至十年之后，她容颜老去，你还会以今日之心待她？”

　　吴君峤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安栋轩对视，“你知道我会。”

　　“可他们会吗？那帮小人不会缠上来？不说那个莫名上京都的曹华麓，也不说三番两次来骚扰的公孙雪，你不在的时日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望着你能一直记得。”

　　“阿轩，你……”

　　吴君峤被一言敲醒，华熠天地广阔，可属于洛微蓝的一席之地？到底在哪里？

　　“你可是要和我说些甚？”吴君峤欲言又止，“那个曹华麓？”

　　安栋轩静静地低头喝茶，“如今你想起来问了？”沉吟一会儿，安栋轩道：“那曹华麓总是一身清俊雅致的蓝裳，眼里蒙着一团水雾，迷惘又多情的样子。听说是洛氏同堂妹洛蕴娇出门忘记带伞，他好心赠伞，才惹了这么一身骚。至于当街拉扯，……可能只是一群人为了攀咬洛氏给的由头罢。”

　　吴君峤垂了眸子继续烹茶，安栋轩长叹了口气，“你当时离了京都，哪里知道各家闹她闹得厉害？”

　　吴君峤的手一僵，滚烫的茶水迅速地烫起了一片水泡，他的表情有些凝固，“不过是赠伞，还是与姐妹同行，这有何可说？”

　　“怎么就偏偏是她碰上了他？贵女出门必定带了车夫，车夫如何不会给马车包上油纸？需要一个外男借着雨雾蒙蒙来送伞？”

　　吴君峤漠然，胡乱地点了点头。

　　“你不必说了，我听她自己和我说。”

　　安栋轩小心地舒了口气，突然大笑起来，“世人都觉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啊！此次来寻你实际上是给你送份文册的。”安栋轩拿出一卷竹卷，解释道：“但愿你用得上。我晓得你的脾性，即便是过来清闲度日的，总归不会无所事事，滇郡地处偏远，但气候宜人，物产丰富，你这日子也不至于太苦。不过滇郡的白家和新起的连家可得尤为注意。”

　　吴君峤本还想接一句什么，安栋轩却摆摆手，“你以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也是有家有口的，总得替洛氏想想？”吴君峤这才低头沉默。

　　“去年滇郡大旱颗粒无收，你到了此处可有所感？”吴君峤愣了愣，心头一怔，“各家富饶，乡间日子也和美，莫不是误传？”

　　“白纸黑字写在给皇上的奏折里的，朝廷拨了万两黄金和两千万担粮食。”

　　吴君峤蓦地站起身，眼神落寞，“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觉得滇郡诸位大人还算正直，不想……”

　　安栋轩怔然地瞧着吴君峤，胸口浮上万种情绪，他无奈地扬声，“阿非，你总该习惯的。官场上的事，可不就是这般模样？甚真甚假？谁能说的清？”

　　吴君峤不语，朝廷现下是多事之秋，章家虽多有作怪，但吴洛两家却动它不得，同意皇帝将自己贬黜也不过是为了让皇帝安心些。明帝提拔了一直支持寒门学子的宁家，有意识地打压了蒋家和京都几家皇商，连同与洛家有亲的陈家都未能幸免。礼部的傩礼旧事被人重提，乔大人不得不引咎请辞。这一系列的动向不对，而滇郡若真如阿轩所言，看来也不太平。

　　“宫里的御厨又换了一遭，听说年前宫宴赐菜出了问题……”安栋轩见吴君峤神色茫然，懊恼道：“你竟不知？”

　　“赐给吴家的菜有问题？”声音略微发抖。

　　“不算是，负责的侍卫总管被革职了。说是大皇子误食了本该送到吴家的菜，芙妃哪能放过，可劲在闹呢。”

　　吴君峤立刻摇头，“家里没有告诉我一星半点。但如你所见，滇郡这边全是蓝儿的女使，仆从，吴家只有宗石跟过来。”

　　安栋轩愕然，一笑：“熬得住，倒还真是你的风范。不过……”他的语调一沉，“若要问洛氏你不在时的一些事，你自己还是做好些准备罢。”

　　后面的一句话，安栋轩再不忍心说出来。

　　洛微蓝成为公孙雪的准郡王妃，不过是洛家和吴家联手为她选择的最优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