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蓝桥》水光悠然

25、旧友

　　吴君峤的做派，安栋轩再了解不过。

　　“早知你不是甚好人，咱们不过暂别几月，至于在嫂夫人面前这样编排我？”安栋轩语调幽怨，忠肝义胆，行事颇有章法，他吴君峤于大义的确如此，就是这人机灵着呢。吃了亏，绝对会向你讨回来，唉！

　　“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啊！当年同案学习用饭，还在京都陪你惦记过那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姐。如今有了嫂夫人啊……”他突然将目光投向微蓝，“这小子可不是甚好人！娶嫂夫人之前恋慕过别家的小姐，嫂夫人可要亮亮眼！”

　　微蓝莞尔一笑，瞧见头顶闲挂了半日的那枚太阳仿佛染了初春的寒气，悠悠地躲到了云层之后，不禁对眼前之景颇感有趣。

　　他们三人一路行到府院百步开外的老树旁，枝梢上凝着的半层白霜还未化开。天光下，安栋轩容光焕发、略有几分稚气的脸，在他高高束起的如墨鸦发下，倒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老成，却也不似故意穿着大人衣裳的孩童，也就是俊得让人移不开眼罢了。

　　微蓝脚步加快，目光一直在安栋轩的身前停留。对方似有所感，回过头来，视线穿梭在她的脸庞。

　　“要说嫂夫人可是京都第一美人，还是峤幺有福气。”安栋轩和吴君峤自小相熟，用的称呼与吴君峤家中并无二致。

　　“不知……是哪家小姐？”微蓝停住脚步，双目沉静，一双盈盈的大眼中唯有古潭般的静水。瞅这模样，倒有几分大家主母兴师问罪的架势。

　　安栋轩睁大眼睛，看着一旁并不准备解释，还一脸铁石心肠样子的好兄弟有些愣怔。吴君峤和他一同长大，他的性子他最明白了，明明是他吴君峤万般磨难求来的妻，怎么会如今这样冷情冷面，半点不想解释的样子？其中定然有猫腻。

　　然而眼前姑娘见他并不作答，却是立时撇了嘴，丰润的双唇一直哆嗦，说不出话来。

　　安栋轩心知洛家这小姐算是舍了所有前程和吴君峤来此，此地人生地不熟，她是被命运玩弄被迫做了选择，他本心觉不对，奈何那洛家小姐一扭头，竟似要哭了。

　　这是他安栋轩未曾料到的，那洛家小姐低头掩面，期期艾艾地奔到吴君峤面前柔柔地捶了他一拳，细声细气地道：“你是个狠心人，如何还让我知晓了这些？”

　　那场景简直是痛不欲生，心如刀割，安栋轩一时为难得紧，他家的姐姐彪悍如虎，哪里见过姑娘这般梨花带雨？遂颤声道：“没有的事，我瞎编的，峤幺哪里看上过其他家的小姐，没有没有。”

　　说着也是一拍吴君峤的肩头，“好小子，你说句话啊！”

　　不想这洛家小姐说得这般对，这小子真是个狠心的，真不愧是定国公家的幺孙，广玉大长公主的后代，饶是浓情蜜意，还是改不掉他们家祖传的天性薄凉，薄情寡义。

　　吴君峤见状轻轻咳一声，揉了揉微蓝的额顶，“好啦好啦，咱们回家说罢。回去我们再聊那家的小姐。”

　　洛微蓝闻言却似再受不住打击，身子埋在吴君峤怀里剧烈地抖动着，可把安栋轩给吓了一跳。

　　“嫂夫人，嫂夫人，我的错，我的错。”安栋轩再不敢调笑，往后快退几步，急急与他们拉开距离。

　　“我赔罪，我赔罪，我乱说的，这不是为了吓一吓峤幺嘛，没有的事，他从前洁身自好，好似那清泉里才能孕育出的白莲，怎么会恋慕别家小姐。不会的，不会的。”

　　为了让人相信，安栋轩不住点头，却不查洛家小姐根本不抬头看头，还埋在吴君峤怀里，瓮声瓮气地回：“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清泉……清泉才孕育不出……白莲。”

　　“是是是。”安栋轩一个劲答应着，头顶的汗珠无声无息地划过，眼瞅着快进府院，吴君峤淡淡开口：“城北新开了家破酥包，城东也有家老字号的鲜花饼，……”

　　他无奈叹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妻子，气息弱得如幼鸟般的未婚妻，揽了揽安栋轩的肩头，隐忍着道：“有劳你了，我先…”挣扎了好久，闭目摇头，“我先带她回家哄哄。”

　　安栋轩一时心领神会地点头，直觉对不住自己的好友，待他如释重负地迅速转身消失在街头时，吴君峤缓缓叹口气：“你啊，惯爱耍弄他。”

　　微蓝抬着一张干干净净的小脸，“才不是，他还要抢我的镯子呢。”恐是担心吴君峤不快，她伸出手保证道：“下次不会了，你也忒不厚道了，还有城西的汽锅鸡呢，怎么不让他买齐了？”

　　这一番折腾后，待买齐了两样点心，太阳都挂上了帐子。申时一到，安栋轩带着糕点没好气地进府，他一身墨绿，衬得脸孔一片惨绿，入门后的侍婢都不敢同他搭话，生怕触了霉头或是沾了甚晦气。

　　此子不算愚钝，买完城北的破酥包，再打听打听鲜花饼，就发觉这对夫妻定是在诓他，心头不禁梗住了一口气。这对夫妻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崽子，简直绝配。

　　不出意外，两样糕点都摆在了用晚膳的案几上，安栋轩看着香喷喷、热乎乎的糕点，一颗心宛如坠入了冰河深渊。

　　听闻这洛家小姐闺中贞静，唯独性子冷傲。吴、洛两家都是大家，最是讲规矩。怎的就教养出这两个异类，还让二人配成了对？

　　安栋轩的心冷，是真冷。凉到微蓝的视线都从他身上挪开了许久，还是能感受到那份冷意。

　　许是觉得气氛不美，吴君峤牵头继续说了说童年趣事，三人席间也算渐渐欢笑不断，安栋轩略过那段插曲，真心恭喜起即将成婚的新人。

　　只是了解到这两位都不好惹，恰又在人家的地盘上，安栋轩不敢造次，每句话说得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再着了什么道。

　　“烤地瓜吗？”安栋轩想了想，“嫂夫人不知，我们偷溜出去烤的那顿地瓜当真是绝无仅有地美味。”

　　“是啊。”吴君峤微微抬头，似在回味。“当时腹中空空，饥肠辘辘，那地瓜软糯香甜。我倒还好，阿轩一连吃了四五只，隔天回家还闹了肚子。”

　　安栋轩笑眯眯地朝吴君峤点点头，“某些人入了夜还寻不着方向呢！不是我好心背他出来，不晓得是不是就被豺狼虎豹给吞了。”

　　安栋轩握了握手，“不过几只地瓜，也值得你记这么久？”他忽而转头对上微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嫂夫人你瞧瞧，他哪里是不愿吃，不过是手笨，烤了半天就一只熟了。这等大公子，哪里能做的了那庖厨的活计？”

　　微蓝听完两人的对话，本能地略去这二人的相互埋怨。

　　“的确，地瓜一次可不能食用太多，气化酶容易烧心、腹胀，总要搭配些米面或者菜汤才好。”

　　两个男人一时沉默，安栋轩犹疑一会儿，“嫂夫人，这气化酶是？”求解之意明确，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恳切。安栋轩想要乖巧起来，也挺讨人喜欢的。

　　只是……气化酶？微蓝脱口而出的这三个字，她自己都不懂这是何处来的。

　　好在，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问住的闺秀，多少也是刀山火海里滚过一道的人。暗地里吸了好几口气后，微蓝故作高深地说：“这求学问道最讲求孜孜不倦，千锤成利器，百炼不成钢。若今日随心指点了，岂不是有违求学的初衷？”

　　安栋轩没想到微蓝会是这样一番回答，心里再叹一遍狼崽子配狼崽子，脑袋也是一阵阵发热，总觉得这做派在哪见过呢。

　　他情不自禁地叹气，“嫂夫人同峤幺之前怕只是碰巧随同家里行个礼罢，怎的论到捉弄我如此默契？”

　　安栋轩幼时同洛微蓝应当是见过的，只是见面时年纪太小自然当不得数，而家宴之上以二人的身份，是根本坐不到一边的，顶不过是一个人行礼，一个人回礼，多句话多半个字都不会有。

　　那么看来吴君峤的情况应当与他并无二致，如此说来这洛家小姐还真是慧眼，不会仅凭道听途说，就觉得峤幺的名声不太好。

　　这位彬彬有礼的峤幺啊，他的心思好猜也不好猜，能得这样有趣的眷侣，倒也不算埋没。不过这女子？双九年华不到，一两年内搅得京都天翻地覆，一众有头有脸的公子哥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岂是这般简单的人？

　　要说这洛家姑娘，除却美貌，在京都倒未曾听说过她的琴棋书画有哪样尤为出众的，难不成是这浑然天成的美人风情引得峤幺动了心？

　　这厢他的惊讶和疑惑再不掩饰，光明正大地继续打量日洛微蓝，猜想这位嫂夫人到底都会在想些甚，没留意一旁有个贼嘻嘻的小丫头貌似顺从地拿给他布菜，眼角里全是窃喜。

　　安栋轩看都没看那些菜一眼，伸手就把竹箸里夹住的菜一口咽下。小丫头夹一道，他便吃一道。

　　末了，吴君峤翻他一眼，“你平日不是最不喜食蜀椒？难不成滇郡的蜀椒羊肉味道更鲜美？”

　　空气中因着吴君峤的话，霎时间弥漫着几分椒麻带来的氤氲，而这一切都是安栋轩始料未及的，热辣辣的蜀椒让他的神智都飘渺了起来。

　　“你家的！你家的媳妇丫头，个顶个地会欺负人！”安栋轩辣得呼吸都放重了，被辣意烫红的舌头不安分地在口腔里跳舞，几杯温水下肚都不见好。

　　“这丫头？洛家的？”安栋轩无奈地一杯接着一杯地饮水解辣。缓过来一些，那个小丫头低头侧身接过陶杯。安栋轩那张绯红且艳过桃李的脸大大地书写着“蛇鼠一窝”四字。

　　吴君峤看了眼微蓝轻拍似如蝶舞的睫毛，才略带怜惜地说了声，“这是逍逍，她不常在家里。等我同蓝儿礼成，便送她去严先生那儿受教。”

　　安栋轩半天没说话，只伸出根手指无力地对着虚空怨恨地指了指吴君峤。尔后观察了下周遭漫不经心地想，这俩人做主人家，到底会养出怎样的儿女和仆从啊！

　　“逍逍。”微蓝冲她摇摇头，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怜爱地抚摸着她黑亮不少的头发，柔声道：“做甚捉弄人家？”

　　逍逍想了想，蜷缩着靠了过去，喃喃道：“就是看不惯九色鹿一直被只恶犬盯着而已……”

　　微蓝一笑，眯了眼，在这还有些凉意的季节里竟然出奇地明媚，她半真半假地“哦”一声，转过眼对着安栋轩说：“抱歉，逍逍她不是故意的。”

　　安栋轩勉力抬起来的笑容一瞬凝固，“你这话，……我怎生在哪听过？”他匆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低声道：“怎么会呢？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章柳台那个好心帮他画镯子样式的大家闺秀。

　　“抱歉，她不是故意的。”

　　安栋轩的目光落在微蓝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左右看着。他的眼睛越瞪越圆，傻呆呆地望着吴君峤，又抑制不住地冲到了他的面前。

　　“她她她……难道她是……？”

　　吴君峤温柔的眼神也停在了微蓝的身上，脸上一片舒朗，唯有唇角露出一点温柔的弧度，如同明月下徐徐吹动的清风，转过一个山道，终于望见与之对望的高洁玉兔的神情。

　　“别逗他了，他自小就不如我聪敏。若不讲清，他定是要思虑挺久。”安栋轩无比小心地看着吴君峤，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吴君峤，只差要拿个小锤来将他这好兄弟砸开看看。

　　“是。”微蓝摇了摇手上的那只镯子，漫不经心地回：“可要我喊这镯子一声，看它应不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