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蓝桥》水光悠然

2、婚礼（上）

　　宣德八年，畅月十三。

　　这年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往常总要挨到腊月的雪落得又急又快，整个京都被一片白色覆盖，显得清冷又宁静。

　　寅时三刻，天边方才露出点白，洛微蓝便被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拉起来梳妆打扮。

　　众人似乎是很怕她想不开一般，宫里也大方地免了她的谢恩，又增派了一队的侍卫看守在京都洛府她的住处，以免再发生什么意外。

　　她提着气，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额角的粉色嫩肉刚刚长出来，颜色鲜嫩，像是婴儿的皮肤般。

　　屋里已连续燃了三天的安神香，洛家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就是希望她安然参与接下来的这场婚礼——她和公孙雪的婚礼。

　　她的未婚夫，吴君峤，他回不来了，不是么？

　　这句话她听了已不下百遍，不论亲疏的哥嫂劝诫，还有来自父亲的教诲，仿佛不嫁公孙雪就是大逆不道。

　　嫁公孙雪？

　　微蓝其实能听懂这背后的意义，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无奈地翻腾了一遍。

　　公孙雪二十有六，容貌俊美，人有大才，连同街上的三岁孩童都知他是华熠目前炙手可热的权臣。虽说他出身乌羌王族左支，但人家的祖母却是华熠六十年前和亲到乌羌的铃兰公主，身份远非“蛮族降王”可以概括。几年前，他平白被汗王格尔烈玷污杀害了嫡妻，父母又被丢进荒漠折磨致死，这等灭顶之痛谁人能忍？自然得一心一意地投靠华熠，谋求新生。

　　因而各家即便是知道他家里有个六岁大的儿子，也硬要将女儿送来，以免错过了一只潜力股。

　　“啪嗒”一声，微蓝系在腰间的啼血玉牌跌落，那细微的声响淹没在丫鬟们来回走动的步伐里。等微蓝因腰间少了重量低头摸索时，看到它孤独地躺在地面上，眼中的泪忍了半晌，还是滑了一些出来。

　　“这大喜的日子可不敢哭啊！”喜娘手忙脚乱地帮微蓝擦眼泪，“王妃啊，胭脂和口脂都掉了，南海郡王出身乌羌，不兴哭嫁这套的，您这泪，……收收罢。”

　　知道内情的丫头们没一个敢上前多话，忆起从前吴君峤前来拜访，和小姐讨论兵法，惹了人生气时守在门房不敢进来时的囧样，也着实真情实感地红了眼圈。

　　可想到之前总管的警告，硬着心肠不敢再去同情微蓝。

　　天涯何处不可怜？虽说小姐是嫁给丧了妻的南海郡王做填房，可也是经了天意择选的正经王妃。南海郡王是一方重臣，前途无量，往后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姐往后的日子，怎的都是轻松惬意的。

　　不过就是嫁一个不在计划范围内的人，偏偏这人才貌俱佳，诚然没甚好挑剔的。

　　“王妃啊，您扬扬脸，奴让丫头给您再补补妆？”喜娘一张喜气的脸笑得灿烂，她是宫里派来的，丫头们不敢出言相劝，圆场的事她得做好，不然叫眼前的姑娘闹起来，她脑袋上可没有再多几个脑袋让人砍。

　　不想微蓝乖顺地抬头看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又亮，直直地望到她的心底一般。

　　人家都说洛家的洛微蓝是个刺骨的美人，就像是长在悬崖峭壁边的一簇野玫瑰，不看心痒，碰了就心痛。

　　想必除了乌羌大战中亡故的吴君峤，再没人能看过她这样雾气朦胧的模样了罢。喜娘看着她，心里多了点怜惜。可她出身宫中，美人辈出的宫中。想到这，那点微末同情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喜娘笑了笑，嘴上奉承话不停，又道了句：“哎，多谢王妃。”

　　正招呼丫鬟的时候，听得微蓝静静一句：“我的玉牌。”说着指了指地上那块雪白色的绒毯。

　　喜娘定睛一瞧，那块玉牌中间凝着一块鲜红，登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发白，她也是宫中老人了，对比一下洛微蓝的惨淡脸色，与记忆里这玉牌曾经的主人出嫁时的表情当真是分毫不差。

　　“王妃，今个大好的日子，这玉牌它……不吉利。”喜娘怕触了霉头，委婉地表达要将玉牌放到他处的建议。

　　哪知微蓝眼神空洞地看向她，执着地说：“我的。”

　　“好，好，好。”喜娘矮身捡起玉牌镇重地放到微蓝手里，也知道她这反应应当是安神香起了作用，不然以这位前几个月在宫内宫外闹出的事儿来，能这样乖巧地任人摆弄？

　　玉牌握在手里，微蓝突然安心许多，这是她的未婚夫吴君峤临走前留给她的，周围的人见她对着铜镜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地松口气。美人揽镜自照，也是一番风景。

　　洛家贯出美人，这辈的洛微蓝尤甚。虽然她只是京都洛家出了五服的旁系小姐，可单就这皮相，便也值得人用心栽培，可叹这么一副好皮相，正成了众人博弈的好棋子。

　　微蓝想着想着，掐紧了自己的手心，平淡道：“我不是。”

　　喜娘一愣，“王妃何意？”

　　微蓝苦笑，低头努力平复情绪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多谢，无事。”

　　她本想告诉她们，她不是王妃，可细念之下，何必和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左右的喜娘强调这些呢？即便喜娘听懂了，敢应吗？

　　微蓝顺着屋里飘渺的烟气看去，伸出自己细长白嫩的手指在鼻前扇了扇，“灭了罢，我不跑。”

　　她的声线清冷，无形给话语添了几分可信。

　　奈何周围的丫鬟没一个敢应声的，她惯常使的丫鬟南风也被拘了起来，哪有人敢向着她？

　　好几个丫头看着她的脸发愣，是啊，多好看的一张脸，也不过就是个豢养的金丝雀罢了。

　　“王妃息怒，奴等不敢。”丫鬟们看着她那张脸淡淡撇开眼，窗外突然起了阵风，和微蓝此刻的心情一样。

　　“说了我不是！”她微微颤抖了自己粉色圆润的指尖。

　　自今年九月初公孙雪带兵成功攻破乌羌大营，生擒乌羌汗王格尔烈的祖母哲哲布玛和乌羌丞相，微蓝便有种大事不好的强烈预感，她这朵被京都洛家捧了五六年的娇花到底是时候为家族抵挡风雨，承担责任了。

　　十月，公孙雪又领兵强渡了瀚海，与同样手握重兵的蒋家和吴家对乌羌腹地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尔后三股部队又直扑乌羌的萨满祭司处，利用祭祀软化了乌羌顽固势力，软硬兼施之下，溃败乌羌近五万大军。

　　同月，乌羌小股残余势力贼心不死，偷过漠南国意欲反扑，不料被公孙雪打退后就地自焚，死状惨烈，从此为祸各国的乌羌族没了声息。

　　此刻明帝又向汉南王抛出橄榄枝，下嫁同父异母的妹妹玉衡公主，再与蜀安国积极通商，进一步压缩乌羌残部的活动空间。

　　十月初四，哲哲布玛献印投降，愿为华熠附属国，共修永世之好。

　　捷报频传之时，微蓝扳着指头算着日子，不免同情起自己来。

　　吴君峤四月初十才传出的死讯，短短半年，明帝便要随着形势利用她了，真是个阴险好色的帝王。微蓝不忍再想，这棋盘之上，哪容她动弹？

　　她四月在吴君峤祖母广玉长公主的寿宴上毫不留情地指责公孙雪的出言不逊；

　　她六月在成为明帝“慧妃”的堂姐洛蕴笙的帮助下入宫祈福，只为躲过公孙雪的王妃择选；

　　可一切就像难以控制般发展着，本不该出现在择选范围中的她的竹牌被方士抽中，尽管她当众明志，还削掉了自己一大截头发，依旧于事无补。

　　公孙雪要娶她？要逼娶她，可她和公孙雪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明帝讨好公孙雪的礼物，华熠送给乌羌降将的诚意？还是圆老人家意难平的工具？

　　最终……她是被软绳绑上轿的。

　　府外的天空明亮了不少，竟没有丝毫阴霾，透出一种清澄的颜色。

　　微蓝被摆弄着穿了一袭精美的红色丝袍，高高的毛领也被染作赤色，红得像血，牢牢地遮住了她纤长的脖子。

　　繁杂精细的龙凤成祥花纹在丝袍上亮眼地闪耀着，听闻这是宫中恩典，凤鸟这样高贵，只有皇后才能穿得，能够予她，真当千恩万谢。但此物毕竟为皇后专属，因而绣娘赶制时特意少制了一尾以示区别。寒风从微蓝面上抚过，赤色的玛瑙珠串，珊瑚石月形耳坠在风中摇摆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的这顶喜轿并非人力，乃是由四匹并驾齐驱的汗血宝马拉乘，接亲队伍的步伐整齐划一，倒显得街上来看热闹的人声嘈杂。

　　“王妃，郡王爷来话问，要不要加个薄毯？”喜娘小声问道。

　　见微蓝不回应，她好言劝着：“王妃总得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打算着，女子嘛，哪个能想到往后会过何种日子？”

　　即便是宫中的贵人，便是宫中的慧主子洛蕴笙也是身不由己，何况是你？

　　喜娘机敏地停顿，只说起了公孙雪的好，“依奴看，郡王爷是个会疼人的，就算是他已有了个六岁大的嫡子，可王妃还年轻，不愁没有孩子啊。”她想劝劝微蓝不要垂死挣扎，可这话到底不该是她一个喜娘说的，听不着回应她只得闭了口。

　　微蓝摇头，扯动了嘴角，“多谢提点。”冷风一吹，吹得她清醒不少。只希望这种折磨人的仪式快点结束。

　　旁人看她只以为她天生的眉眼冷淡，却不知她对这样繁复的婚仪不胜其烦。

　　天子之妻需绕城一圈，南海郡王娶妻绕城半圈，听说这又是宫中恩典，料想明帝为了收拢公孙雪，真是耗尽心思。

　　喜轿绕城结束正往城外去时，簇拥的百姓还是分毫不少，大批礼官随嫁，让这迎亲看起来隆重又盛大。可刚刚走到城墙边的三里亭，突然有人拔出兵器，发出尤为刺耳的声音，迎亲队伍严阵以待，百姓纷纷往后急退了几步，重重兵甲包围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他拼劲全力虚挡了几招攻击，下盘早已不稳，可这声音让微蓝眼睛一亮。

　　“洛姑娘当日说，拿到格尔烈首级之人方可为配，不知现下可还算数？”

　　这声音有些耳熟，和记忆里某个声音那般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