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莞尔》末烬

18、两知心大观园筹建

　　夜半子时，杜鹃啼血。

　　外间守夜的秋纹已经睡熟，满室静谧。地上的兽角香炉里徐徐吐着清甜的沉水香，一丝一缕地钻进帐幔里来，直欲催人睡去。可宝玉躺在福寿纹黄花梨木大床上，思及白日里黛玉所言，却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平日里也知道自己这个表妹不是寻常人物，聪慧娴雅自不必说，单说她从不像宝姐姐一般一味地周旋于世俗规矩之中，便已被自己视为毕生知心之人。他一直认为黛玉和他一样，深谙世俗却不深涉世俗，可一旦说出些什么，必定又是极合自己心意的。

　　黛玉与他相识至今，一言一行，似乎总是那么温和从容，纵然偶有调笑，也都是随分从时，从不会落人话柄。

　　所以今日，他不可谓不惊异。他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林妹妹，分明依旧是往日的温婉容颜，眉眼之间却掺杂了些他看不清的哀伤悲悯的情愫。

　　黛玉就坐在他对面，在炉烟袅袅里向他勉强微笑：“二哥哥，有些事情你我皆不愿面对，但并不代表那不存在。你也是在外读书附学，你们家在外头名声如何，我不相信你真的一丝风闻也不得知。”

　　宝玉愣住了，半晌才嗫嚅道：“那不过是一些眼皮子浅的奴才，算不得什么……”

　　黛玉叹道：“古人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二哥哥读书识字，不会不明白，你只是不想插手俗事。但二哥哥不理俗世，难倒连血肉亲情也不顾？荣国府生你养你，你便忍心那些奸小败坏家门？大姐姐教你读书识字，长姐如母，如今却只能独自面对深宫艰险，步步惊心，你难倒也不管不顾？”

　　“妹妹何出此言？我，我……”宝玉“我”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应对。黛玉的话，就好像是锤子一样，一句句砸在他心里，将他从前不以为意甚至潜意识忽略之事，第一次翻上了台面。

　　“……其实二哥哥羡慕女儿家，却不知当今这个世道，女儿家更多的时候都对眼前事无能为力。就像大姐姐，虽是贵妃之尊，享尽天家富贵，可她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在外没有出息的兄弟帮衬，在内没有子嗣为倚仗，终究虚幻缥缈。”黛玉恳切道，“天家无情。它能给你的，有朝一日也会连本带利地收回去。”

　　黛玉在这个世界的几年，自然是生活优渥平顺享乐，几乎没有不快之时。然后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从前的时光。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来穿越人士也不止她一个，可并非人人都能像她这般生就个世家小姐的命格。若是落在平民之家，莫说读书识字谈风弄月，就连一日三餐都要犯愁，日日还有“男尊女卑”四个字像大山一样压在心头……

　　男尊女卑！这四个字，从不是宝玉对女孩儿的一点子偏爱能够改变的。何况元春在宫中，她面对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男人，她的日日夜夜又是如何挨过？

　　宝玉听了这番话，张了张嘴，只觉无地自容：“妹妹你……”

　　“二哥哥莫不是想说我世俗了？……有些事，你回去细细思量就会明白，若你能想通了，也算是造化。”

　　次日，宝玉一早便到了西跨院，留下茜雪檀云在门口，却孤身一人进了黛玉的小花厅。不多时，黛玉也带着雪雁丹鹊出来了，宝玉看她脸上亦有些憔悴，眼底青黑一片，便知她昨日也不曾安眠。这自然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心疼之余，又是十分感动。

　　“是我连累了妹妹为我操心了。”宝玉极庄重地起身，作揖赔礼。

　　黛玉确实还有些倦意，不曾想他来了这么一出，不由得噗嗤一笑，松了精神道：“二哥哥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吧，怪让丫头们笑话。”

　　倒是雪雁在一旁击掌笑道：“谁让宝二爷昨日惹姑娘生气，姑娘昨日竟都没睡上几个时辰，这一揖是必受的。”

　　宝玉听出了黛玉并没因为昨天的谈话心存芥蒂，也随之笑道：“雪雁说的很是！”

　　一时佳人奉茶，却被宝玉推了，只道：“我是来接姐妹们去老祖宗那里，不吃茶了。”说着又低声道：“妹妹昨日那些话，我已想通了，只是这话听来不像是妹妹的意思，不知……”

　　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稀的管你家这点儿破事？

　　黛玉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两句，但也知道光是自己的话未必有可信度，遂轻声道：“我自然没有这能耐……是父亲不忍心。”

　　便宜老爹，你一定不会在意的对吧对吧对吧……

　　林如海出身于号称宰辅储备的翰林衙门，必定熟知官场内情——至少在宝玉看来是这样。他倒还有个轻重，知道这样的事不可造次，二人心有灵犀，只当昨日之事不存在，再不多言。

　　自此以后，宝玉虽还是一副爱玩闹的性子，但每每去外面书院必定约束好身旁小厮。茗烟起初还不在意，仍旧摆着宝玉亲信的谱儿任意施为，宝玉到底发了一回狠，咬牙打了他二十板子，茗烟这才知道宝玉已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敢胆大妄为。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宝玉身边的人便都明白了自家主子这处的规矩不同以往了，乃奔走相告：平日里宁可受点儿闲气，也不要随便触了主子霉头。如此，倒真是少见惹事生非的了。

　　此乃后话，不多赘述。

　　只是大宅门里的时光悠悠一荡，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便近端午佳节。黛玉闲来无事掐指一算，元春已然封妃，省亲也是迟早的事了。

　　果然这一日王嬷嬷来房中报账，见四下无外人，便与黛玉说起：“今日听说这府里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丈量出三四里的土地筹建省亲别院。老奴想问一问大姑娘的意思，是不是该给咱们家老爷去一封信？”

　　黛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这自然是该当的。下午嬷嬷便出去同二管家说一声吧，我这里另有一封给父亲的家书，到时一并送去。”

　　其实王嬷嬷不说，黛玉也清楚，自家那便宜老爹又得放血了——谁叫她老爹是贾家的嫡亲女婿，她此刻又在这儿“客居”呢？哪怕明知道盖那省亲别墅就是烧钱赚热闹，林如海也不可能阻止，另外还得“意思意思”。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肉疼。

　　说话间，正逢三春宝钗相携而来——倒是不多见。黛玉满脸堆笑地起身迎客，先笑问：“今日客来的齐整。怎么不见云妹妹？”

　　“保龄侯府今日有贵客，她等不及同你说，先回去了。”探春笑着解释，又一眼望见黛玉面前放了账本，便惊讶道：“不得了了，林姐姐要开始管家了！”

　　黛玉也没想背着人，反正世家大族里到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也该学着看账本了。又想起原著里三春姐妹的结局，或许让她们耳濡目染一些庶务，日后也可过得轻松些。

　　三春之中，当属探春是管家能手。只是现放着凤姐儿和李纨在，她又还小，怎么也轮不到她理事。

　　黛玉眼神示意王嬷嬷先下去，方道：“我家在姑苏呢，到哪里管家去？不过是在京城里的几个小铺子，长久无人主事，原本都是要卖了的。只因现下我在这里，父亲说便留下让我顽，免得以后两眼一抹黑，叫下人们骗了都不知道，还帮人家数银子呢。”

　　她说得诙谐，宝钗却心知是林如海一番爱女之心，是为女儿日后出嫁考虑。她虽不乏才干，恨只恨自己父亲早逝，哥哥薛蟠老大不成器，皆不能为她筹谋，万事只能靠自己。

　　宝钗心中微微酸涩，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揶揄道：“林妹妹如今就会看账本，竟也是个大姑娘了，却不知……”

　　她只说到这里，眼神却极暧昧地打量着黛玉，虽不明言，然在场的女儿家俱是灵秀通透，哪有不明白的，也都跟着笑了出来。

　　黛玉看着宝钗的笑脸颇有些无奈——这算是调戏么？在现代经受了无数污段子洗礼的林黛玉同学表示，她真的都不好意思反击。

　　玩笑过后，她还是得注意维护一下自己的光辉形象的，遂淡淡道：“薛姨妈不是说，宝姐姐一早就在管家了么？我这里不过是小打小闹，游戏一般，哪比得上宝姐姐管着整个薛家呢？”

　　探春惜春不疑有他，皆笑：“林姐姐说的很是！”

　　宝钗被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来，有些悻悻然，不过她早就练成一副宠辱不惊的性情，低了低头，喝了口茶，便岔开话题：“……听说贵妃娘娘要回府省亲，府里要起一个大园子呢。前日我在太太房中看见了图纸，粗略一看，已觉不凡。我们姐妹又有好去处了！”

　　宝姐姐有没有人说你这个弯转得有点陡？黛玉在心里暗暗吐槽……说得她又觉得肉疼了。

　　但话说回来，这凭空建起一座堪比皇家别院的园子，花费上可不是小数目。她老爹再有钱也不是能随便给别人家挥霍的，给多少表示都是出于亲戚关系——呵，多了是情分，不多是本分。

　　她对于这种大宗的花销也没什么确定的概念，大概这辈子也花不起这些钱。只是测算着，估摸也得有二三百万两雪花银子吧。即便是鼎盛之时的荣国府，办这么一回省亲也得伤筋动骨。

　　“听宝姐姐这样说，只怕没有一年半载，咱们也是瞧不着这园子的。”黛玉慢悠悠地说。

　　探春道：“起一座园子，又要丈量土地、制图筹建，又要采买土石木材、花草树木，又要多少人盖起来。偏这园子还是用来接娘娘的，内里装潢布置一样都不可马虎……可不是得要一年半载么？”

　　探春言中未尽之意，是这园子筹建不易，可不就是需要银子如流水一样撒出去？黛玉宝钗皆听得通透，各自思量之余，不免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