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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因念珠宝黛论后事 ...

  •   无论怎样从简,秦可卿的丧仪还是行了整整一日,黛玉等人都在后头坐着,偶尔听宝玉说一些外头的情景。阴阳司早已定好了下葬的具体时辰,只等吉时一到、诵经圆满便可出灵。

      上午时崔嬷嬷来了一趟,告知黛玉,外头林忠已奉林如海之命,送来了吊丧的纸扎、香烛、海灯等物,设灵棚于街上。林家与宁国府交情不算多,但也算是半个亲家,不必如何郑重,礼数上不错即可。

      近午之时,尤氏预备下了茶饭与本家亲戚吃喝。因念姑娘们娇贵脾弱,特择最精致可口的送至黛玉等人的内室中。黛玉仔细看去,都是素食,虽不如丹鹊做的,倒也能入口。再者,哭丧也是个体力活儿,所以拣了些素日爱吃的享用。

      宝玉也同黛玉一起用膳。他连日来辛苦,也不管可口不可口,三下五除二喝了一碗胭脂米粥下肚。忽一时宁国府的一个丫头进来禀报:“北府水王爷召见宝二爷。”

      宝玉闻听消息,连忙去耳房脱去孝服,换了一身银灰色素衣,通灵宝玉也用灰线络子系住。方欲出门,黛玉悄悄叫住他,用手帕包了几块糕饼点心塞在他的荷包中,道:“二哥哥一来一去,恐误了饭时,也不好叫珍大嫂嫂单独给你再备,吃些点心垫垫吧。”

      其实黛玉说这话倒没别的心思,而是怀着一腔“慈祥”的关切。然而看在宝玉眼中就成了格外的体贴入微,眯着眼睛笑道:“谢妹妹记挂了。”

      黛玉看着宝玉去了,回身仍旧用膳去,三春等人虽然见了,倒也不曾出言调侃。

      那一日如何下地,因着凤姐儿进来说外客到了怕冲撞姑娘家,让李纨先领着黛玉等回去了,黛玉也就不得而知。

      这一去便不见宝玉归来,直到了吉时,黛玉等姐妹们同贾母一起出去,方远远见着宝玉在前头,似与人在交谈——多半就是那北静王了,只是一重又一重的人挡着视线,看不见那北静王样貌。外男众多,且又裹乱,女眷们都登车安坐,也不知更多详情。

      过一时鼓乐齐备,马车轮转,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倒也有不少亲朋故旧的祭棚接祭,一路出城,往铁槛寺去。

      至铁槛寺送殡罢了,仪式便算结束了,所有人都没有歇息的意思,连凤姐儿都说直接回府,一副恨不得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把贾蓉和东府大管家赖升并几个妥当的老仆留下理事。

      因贾府现有白事,保龄侯夫人怕冲撞,早把湘云也带回去了,贾母也不能强留。黛玉随李纨回到荣国府时已至傍晚,姐妹们在贾母处草草用了晚膳,便各自回去歇息。

      次日早晨,宝玉兴头头地跑来西跨院蹭吃蹭喝,言谈间说起昨日与北静王相见一事,便献宝一样奉上了一串念珠,并道:“这是北静王爷所赠,我想着妹妹在孝中,不好戴着祈福的锁片玉牌,戴这个却是无妨。妹妹看看可喜欢?”

      那念珠通体紫檀色,颗颗圆润,独有一股幽香,确是难得的罕物。

      黛玉垂眸瞟了一眼,却并没有接过的意思——虽不至于生气是男人带过的,但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这东西若留下了,总归是个隐患。于是她柔声含笑道:“这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二哥哥,我且问你,这是什么念珠?”

      “鹡鸰香念珠啊!”宝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看黛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有些疑惑。

      黛玉看他懵懵懂懂的模样,有些无奈地笑道:“鹡鸰,又称脊令,是水边之鸟,代指兄弟。二哥哥,你方才说王爷的念珠是哪里来的?”

      “是圣上……”宝玉只说到此,隐隐已明白了事情的关窍。

      黛玉看他神情,露出一丝赞许的目光:宝玉的确不喜欢仕途经济,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而是真正的知世故而不世故。读书之时,黛玉便有所领会。或许正是因为贾宝玉深谙世道人心,才会如此厌恶。

      那北静王把皇帝所赐、代表兄弟之情的念珠转送给宝玉,自不可能是真的对一个十来岁没有功名的孩子有什么赏识之心。再联想起北静王邀请宝玉去王府读书请教,其中深意便可见一斑。

      王公贵族之间,哪有什么一见如故,见的不过是“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世家显赫,是四王八公从祖辈时便有的利益纠葛,是黛玉避之唯恐不及的权利斗争。

      一个权,一个钱,古往今来,多少人为了这两个字汲汲营营一辈子。

      可黛玉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没有任何立场来愤世嫉俗,宝玉也一样。他们本是世俗人,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世俗给他们带来的一切。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话题。黛玉也只能在她有限的选择范围内,离权势远一点,免得晚上睡不着觉。

      再说宝玉,他现在已经没了献宝的兴致,眉心深锁成了川字。

      黛玉心有不忍,遂安慰道:“二哥哥,人世间多的是汲汲于富贵之人,若你这就要伤怀,也实在太不值得。”

      宝玉看着黛玉近在咫尺的温柔面容,想到这几句话虽不是关怀备至,却句句说中自己所想。今生今世,怕也只有眼前这人与他这般心有灵犀了吧?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妹妹说的是。只我到底惋惜,原以为王爷是个出尘俊秀的人物,不想……是我想左了,皇亲贵胄的出身,还哪能奢望他脱离俗世,与我真心结交呢?”

      黛玉见他仍是抑郁寡欢,又笑着开解道:“你我又不曾修仙得道,飞升上界,不也是俗世之人么?抚今追昔,亦有魏征姚崇之流,虽身在尘世污糟之中,却能不与世人同流合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难道不值得你敬仰学习?”

      听得黛玉言谈之间微露让他做官之意,宝玉眉心微蹙,问道:“妹妹是想让我学做贤臣,为官做宰么?”

      黛玉连连摇头,嗤笑道:“学他们做什么?做贤臣可累得很,还得遇见唐宗宋祖那样宽仁大度的明君,否则一个不留神,身家性命都得折进去……二哥哥看我父亲如何?”

      林如海是姑苏盐政,虽然也不可能是白璧无瑕,但当着黛玉的面,宝玉可不敢说什么不好——为着自己的心事,这点东西他还是掂量得清楚的,因笑道:“林姑父自然是两袖清风。”

      宝玉还知道讨好老丈人?黛玉微微一笑,道:“二哥哥且看,我父亲探花出身,祖上又是侯爵,年资历久,也不过在地方为官,远离中枢内阁。二哥哥素来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与同侪交际,即便登科及第,恐怕也做不到丞相高位的。末流小官,又谈何兼济天下?能独善其身便不错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轻松随意,其实也是提醒宝玉,不要思想极端。宝玉被她难得的俏皮感染了,噗嗤一笑:“妹妹倒是了解我,自我去了书院读书,来往亲戚,家中长辈,都说我能金榜题名,独妹妹知道我必定要名落孙山了。”

      黛玉连连摆手:“这话可不许说出去,要是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必定骂我胡言乱语。”

      二人玩笑过后,宝玉方才解了沉郁的心绪。黛玉缓缓喝了一口牛乳茶,忽而笑道:“其实我倒也希望二哥哥金榜题名。二哥哥若是能入了两榜进士,尤其是三甲,便有机会进入翰林院。听闻翰林院里收藏着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史书典籍,外面都没有的。你不爱为官之道,不能外放为实官,只能在翰林院做一辈子,到时候这些书不是想看就看?只盼着到时候二哥哥别忘了我,让我也有幸看看那些书罢了。”说到此处,她又话锋一转,长叹一声:“可惜呦,二哥哥要名落孙山咯!”

      宝玉知她是故意嘲讽,道:“听听,这可是嫡亲的表妹该说的话?妹妹不说祝我蟾宫折桂,却只拿这些话来寒碜我!”

      两人俱是一笑,倒也忘却了之前的不快。黛玉知道对宝玉的思想价值观引导不能太急,且观他神色,似乎也有些经心了,只待日后潜移默化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单说千里之外的姑苏,林如海那里得了黛玉之前殷切写就的信件,细看之下,竟是触目惊心。

      原本他只以为女儿是思父心切,却不想信上除了抒发思念之情,还写道:“……女儿日前忽然一梦,梦中乃幼时所遇之癞头僧人,对女儿唱道‘父在女安康,能有子传香。父去女飘零,一朝抱恨亡’……女儿心中恐惧,故嘱托林管家传信,万望父亲保重身体……”

      古人俱是迷信的。何况林如海听黛玉所提的癞头僧人,正是林黛玉三岁时来他家那位,想到自己染病,若真有什么不测,女儿可不就是要孤苦伶仃了?这谶语倒不像是空穴来风。

      林如海因而传来林忠,屏退侍从,厉声问道:“大姑娘在京城过得如何?你直言便可,切不准有所隐瞒!”

      林忠想起来时大姑娘的吩咐,忙据实相告:“大姑娘一切安好。老太君十分宠爱大姑娘,府中几位姑娘和宝二爷也与大姑娘相交甚好。只是崔嬷嬷出来传话时说起,似乎……似乎府中的二太太不大喜欢大姑娘。”

      林如海眸光一寒,想起之前贾琏的做派,便知女儿在贾府生活不易。虽有贾母关爱照拂,可说句不孝顺的,贾母又能照顾她几年?

      之前贾母信中有结亲之意,他本还是有几分同意,想着自己身后便将女儿托付贾家也未为不可。但如今看来,王夫人对黛玉的态度不容乐观,他确实要再斟酌斟酌了。

      这一封信,是彻底粉碎了林如海的弃世之念,更添了自强发奋之心。自此之后,林如海用心保养,身体渐渐康复,此后再无大病了,也算是应了遇难呈祥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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