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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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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征原坐在小汽车上心想自己要是能开天眼,提前知道老司令的儿子会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二百五,当初就是爬,也要带着付团长的人爬到帅府趁早掐死这个妖孽,而且要抢在胡皮那个粗人的前头,陈家军已死,付荣生当立。
要是当时能掐死尚未襁褓婴儿的陈有财,如今他恐怕在本省舒舒服服顺顺畅畅地升了官,发了一笔横财,置了几处房产,娶了几房姨太太,生活乐无边,何至于颠簸于途,绞尽脑汁去想待会儿如何同日本人缠斗。
事发之时他正在晓月楼里吃着酒打着牌,身心逍遥,突然本应守在门口的传令兵慌慌张张撞了进来,张口是一句不怎么中听的土话,不过摒除乡音,话的内容依然是不中听的:“陈有财带着人进了城,和日本人干了起来,打死了两个日本兵!”
“放屁!”季征原气得腾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接着眼前一黑,就欲晕倒,所幸一旁的传令兵眼疾手快,拽了一把,才不致使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季参谋当场出丑。
“放屁!”惯来在乎形象的季参谋像是嫌这一句腌臜词仍不够表达内心奔涌的思潮,喷着唾沫星又将这两个字加重再说了一遍,“他敢?!”心里的火太盛,烧进他的脑子,让他思维断了弦,令他口不择言。直待头顶三丈高的鬼火稍息,他才清明起来:陈有财吃他这套?陈有财什么不敢?人家光脚的能怕他这个穿鞋的?没了老爷子管束,当光杆司令又无后顾之忧,除了上天入地销生死簿,陈有财还有什么不敢?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你奈他何?付荣生要是吃不下陈有财握着的兵力,撑破天就是个团长,想做关外头把交椅简直痴人说梦。所以,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陈有财开仗。
想来这个陈司令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在知道付荣生和日本人有联系之后大大喇喇去找日本人的茬。
混账东西!他一边在心中痛骂陈有财,一边侧着耳朵下楼的同时听报告。
这陈司令领兵进城像是一桩心血来潮的消遣。毫无征兆,也无通报,就像出门踏青,带了一小队人,骑着马悠悠闲闲进了离王家屯最近的赤泉,一进城就怼进了日本人的商会,一通大闹,招来了附近的日本宪兵。
“日本人的头叫什么名字?”季征原插话问道。
“没路……没路什么……猫的。”传令兵挠了挠脑袋,实在是想不起这个绕口令似的东洋鬼子的名儿,只能模糊说个大概,没想到他们的季参谋显然更熟悉这个名字,迅疾地转过身来瞪着他,脱口而出:“梅小路昴!”
“是是是,就是这个玩意儿,然后陈司令就说他那儿跑了个人儿,是家事,更是公事,涉及重大,又不想宣扬,只是想到赤泉来搜一搜找一找,既然是搜赤泉,那日本人的商会自然也要搜。”
“梅小路在,怎么可能由着陈有财瞎闹?不过是要搜商会,按照梅小路的性子自然会让他搜的,怎么会打起来?”
传令兵憋红了一张脸,抓耳挠腮了半天,才想出了一个委婉、不那么粗俗的说法来:“陈司令和这个没猫抢媳妇,没猫说这个娘们……这个姑娘家许给我了,陈司令就说中国的姑娘哪个能嫁给日本人,然后说这姑娘我看上了,问没猫给不给他这个面子。”
“荒唐!”季征原已经恨不得未卜先知,爬到帅府连陈有财的老爹一道掐死,“荒唐,就为了抢女人,和日本人动手了?赤泉屁大点地方,还能出个貂蝉不成?”季参谋要是有胡子,此刻恐怕已经被吹到了头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陈有财不仅想一出是一出,每一出戏还都是儿戏,是马戏,是猴戏。
他则是那个大马猴。
就在季参谋深一脚浅一脚往晓月楼门口停着的洋汽车奔的时候,赤泉城里陈有财领着兵仍优哉游哉地与日方代表梅小路昴对峙。
瓷白的陈司令一身灰羽色笔挺的军装,大氅随着三月间的春风跟着他的步子微微摆动,右手圈着马鞭一下儿一下儿搭在自己左手心里,笑眼弯弯,通身散发出友善好欺的气场,似是一只无害的小白兔,小奶猫,等着人去逗弄。他连手套都是最时髦的样式,露出手腕和一小段手背,白的发光,近乎透明,而胸前的怀表考究精致,嵌着宝石,更不要提那张明亮、柔和的面孔,几经修饰,打理得当,仿若西洋的电影明星。
但梅小路昴不会上他的当。
因为这个男人就在刚刚当着他的面开枪打死了两名帝国军人,微笑仍是微笑,只是令他毛骨悚然。这个男人美丽,然而恐怕无法驯服。无法驯服的中国人对帝国来说是没有用处的。但是军部刚刚与付荣生签订秘密协议,这位陈司令仍然是他所需要争取的和平力量之一。
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出色的汉学家,连自己也曾因汉诗写作出色而被举荐进入京帝大学习,所以,他比其他冲动的莽夫更加明白,对付陈有财这样自视甚高的人物,绝不可急切,要让对方所有的期许落空,让对方一切的算盘不能如意。既然他是来闹事的,那就要令他闹无可闹。唯有如此,才能跳过对方的障眼法和迷魂香,精准地把握到对方的目的和需求。
贵族出身的梅小路昴受过良好的教育,举止大方得体,谈吐优秀,一口中国话更是说得南方人陈司令自愧弗如:“司令,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我相信没有什么误会不是我们坐下来谈一谈不能解决的。我想,刚刚一定是我们的人太过激动,无意间冒犯了司令,所以,司令开枪,只是想惩戒一下他们。只不过,就像中国有古话说,国有国法,如果他们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还请您允许我用我们的方法处理,以免贵方的处置方法无法服众,反而会影响到我们两国友好的睦邻关系。”
陈有财抬了抬手,示意梅小路不要再说下去,接着目光扫过了宪兵队身后的商会会长,用很轻的声音回答:“梅小路先生会讲英文吗?”
“略通,”梅小路皱着眉毛,不知陈有财是什么意思。
“那好,”陈司令爽朗一笑,说道,“我看我们还是说英文吧。梅小路先生的中文,我看是不行的。方才我用中国话说的明明白白,我只是来商会找人——怎么,中国人的地方,我不可以进去吗?”
梅小路向前走近了一步:“陈司令!您要找人,商会也已经让您搜过了!搜过之后不满意,坚持认为您的夫人是被日本商会弄丢的,于是抢走了我的未婚妻不是吗?”
“明人不说暗语,梅小路先生,我不知道你随手抓了街边没来得及跑走的小姑娘说她是你的未婚妻,是要跟我比喻暗示什么,但是我们的东西,还不由得你说了算,不是你想牵去说是自己的就能作数的。撒尿划地盘儿的玩意儿,有个学名……”陈有财的话没有说完,笑得一脸和煦,表情柔和到造作。
梅小路忍了又忍,终究决定为大局着想,首先安抚陈有财的情绪,至于他那些无关痛痒讽刺权当做听不懂,等到东北形势明了,一个个剪去他们这些占山为王的土匪时,再做清算也不算很迟。想到这里,梅小路的内心隐隐有些遗憾和失落来,毕竟,这样一个有胆色又美丽的男子正如同四月间平野神社的樱花,其凋零之姿固然美丽,却终究令人扼腕:“我请司令相信我解决问题的诚意,如果您不嫌弃内子蒲柳之姿,愿意迎娶她,那是我的荣幸。商会您搜过,想重新搜查,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当然,如果您有其他方案,也可以提出来,我们商量就是。”他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身旁握枪的宪兵队队长,内心一团乱麻。
装。再装。陈有财听都听累了。为了向自己表明东北已为日本的囊中之物,演了这么一出戏给他看:小姑娘被宪兵的枪抵在腰间,满眼的泪水,话都不敢说,大气也不敢喘。这个梅小路装得人模狗样,行为做派还是鬼子一脉。要不是他送了两个宪兵上西天,梅小路还要跟他打太极。
头疼。陈有财想。头疼,腿也疼。哪儿哪儿都疼。
赤泉城不大,但却是入关最便捷的一条路。想要截住李狗蛋,守住这里最快最保险,所以陈有财一边闭眼揉着太阳穴,一边说道:“我看赤泉城,贵国既然有商会在此,军队便不必要了吧。”
“混账,”宪兵队长听完通译的话,低声用日语骂道,“这里根本不是他的势力范围。想要接管赤泉,就是要切断我们和关内的联络。”
梅小路瞟了宪兵队长一眼,思考良久,最后咬了咬牙回应陈有财这招死皮赖脸空手套白狼:“陈司令,如果您需要我们拿出这样的诚意……那么您,也需要回馈给我们相应的报酬。”
陈有财重新笑起来,微微的,非常迷人:“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