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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20

      陈司令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他抓不住的东西。这些片段似的、流水似的东西从他的耳朵眼里钻进来,并不在空空如也的脑子里稍作停留,只是急不可耐地涌进了他的声道和喉咙。咖啡一样涩口的苦味从舌根蔓延上来,使他头皮发麻,不由地拧起了眉毛。

      这是陈有财在思考一些棘手事情时的招牌表情,深沉却又单纯的可怕,就好像所有问题在他看来不过是喝下了一杯没经他手调制的原味咖啡,之后含一块牛奶糖便能药到病除、不余后患。仿佛对喜怒无常的陈司令而言,这天下间没有什么能为难住他,没有什么能困扰到他,因此他举重若轻,毫不在意,视创痛为一瞬。

      或者,李狗蛋看着陈有财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心想,或者陈有财根本就是没有痛觉的。所以懒于反应,懒于对抗,面孔由情绪捏造,情绪自情势产生。众多冗复的情绪背后掩藏着已然坏死的痛觉神经,因此他总是理所应当、高高在上地对别人进行挞伐,且理由是那样的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突然间土匪李狗蛋就有些后悔刚刚出口的话。不痛不痒,装模作样,自损一千,敌方还无明显掉血反应。划不来。

      “既然话挑明了说,”陈有财抓着李狗蛋头发的手随手一推,站起身来,舒展了眉头,嘴边带笑,眼中却无情,“也罢,我平日里怎么消遣抓到的土匪就怎么消遣你,有疑问没有?”

      李狗蛋弹了弹烟灰,并不看他:“江湖第一你狗哥,这点规矩还是知道的。落在鬼见愁陈司令手里嘛,只能求您看在往日我们炕头床尾的情分上,给我留个全尸?”可惜一如他免疫了陈有财的美人计,陈司令也似换了人物般再不吃他使的激将法,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那就……请吧。”陈有财风度翩翩地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指尖所向正是小四合院角落里马圈旁边那个臭烘烘的柴房。不愿意舒舒服服做他陈有财的枕边人,那就痛痛快快滚回去做陈司令的阶下囚:反正只是把已发生的都掰回正轨,再公平不过了。

      李狗蛋翻起身来,朝着特等房走了前两步,忽然眼睛一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出手就给陈有财肚子了一拳,趁着对方踉跄那么两步的空当,转身拔腿就跑,更是仗着自己个高腿长,两步至墙根,三步过墙头,迅速地从陈有财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时候一路狂奔的李狗蛋心想道:嗨呀好气,最后还是没忍心照着脸盘子上来一下儿。

      话是如此,这一辈子栽到陈有财这个戏精手上,他想通了,也认命了,不管陈有财对他如何,他既然吃定了这张要死不活的美人面,断没有回头的道理。何况他刚一出师就轻轻松松将众势力虎视眈眈的王老财藏宝图收入囊中,名声大噪,也算是闯出了一番事业,即便是立时三刻金盆洗手与陈有财过这种下野隐退的日子也算无甚遗憾。

      只不过如今看来,全都是他自己个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陈有财呢,像养了一只人形的宠物,如今腻烦了想丢就丢,且要他身败名裂、碎尸万段——陈有财精明地如同狐狸,自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曾给过他,两个男人发生了□□上的关系,他也谈不上吃了亏,总不能哭着喊着要对方负责任。思来想去,他就是遭了狡猾的陈司令反手一个仙人跳,再不能翻身。

      呸,死就死了。有本事你再追我,如果你追到我,我就让你……反正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千金,或轻于火纸。

      花开两朵,那厢李狗蛋越跑越远,这厢陈有财瞪着眼睛捂着脸吹了半晌冷风,硬是没从原地挪开过一步,身姿挺拔,目视前方,鼻尖红红,眼圈也红红,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李狗蛋的拳头本只落到他的腰腹上,可他就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一样,脸颊火辣辣地痛起来,痛得他一时片刻都无暇顾及其他,只能罚站一样专心专意去痛。

      原是个无情的人,雕塑陈司令终于动了动手,轻轻地蹭了蹭自己的脸,心中茫然想道,李狗蛋便是这么无情的人。他对自己的好,近乎忍让,看不到真情,连递过来的温度,都是冷冰冰、不带着生机的。他对自己的好,像是被逼无奈之下委曲求全的对策,像是阳奉阴违背后围魏救赵、曲线救国的手段。他对自己的好,细想来无不是带着讨好与计较,一时令人欢喜,一时又令人失望,一时令人在天堂,下一刻,就被打入地狱。

      因为李狗蛋就是这样一个浪子,分花拂柳,穿花过叶,处处有情,又处处薄情。

      他曾着人去摸过李狗蛋的底细,后来还是在名为晓月楼的风月场第一次打听到这个名字——揣着真金白银一回点了恁多的姑娘陪他吃喝,左也爱不够,右也爱不够,醉了酒见了人便问:我们睡过吗?晓月楼的妈妈还笑谈道:“睡什么睡呀,这样一个土包子,装得人五人六,姑娘全不敢碰,赖了足月,只每日付一些水酒钱。我们哪个这样做生意?既然他不主动,我们姑娘大胆一点总能拔下他这铁公鸡的毛来?小姑娘往他身上一扑,手都还没去扒他的衣裳,他翻窗子就跑走。我看先生是体面人,不如就把他最后欠的酒钱还了吧?”

      话说得再动人,再情真意切,再是把身家全数奉上,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陈有财有这个思想准备,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不问青红皂白便动手自然是他的错,可他要补救,李狗蛋偏不给他机会。最为紧要的是,这厮那捏住了自己的短处、心尖,竟然敢用村东头和村西头的谁谁谁来燎他。“恃宠而骄”,说的就是那个恩将仇报的小混蛋。

      如今决裂,事不光彩,李狗蛋若想实施报复,自然没有比同胡皮合作更好的方法。张二傻虽也急需这张藏宝图,然而为着往日的交情,即便李狗蛋前去投诚,恐怕也不会真的对自己下黑手。但是胡皮不一样。胡皮对他的心思,是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军事上的事情,他一直有意瞒着李狗蛋,然而以李狗蛋那份心细,恐怕早也被他看破不少去。

      一口冷气噎进胸膛,陈司令忽然醒悟,他不能由着李狗蛋就这么逃回关内,到了那时,即便他有十二万分的主意,也必然是鞭长莫及,要截住满肚子算盘的李狗蛋,只在这三天。三天内,如果逮不到李狗蛋,他这个光杆司令,连杆都要丢了。

      适逢其时,陈有财也有了一个出兵抢地的由头。他低头掸了掸袖子上蹭上的土灰,叫来了副官长:“给我整顿军队,我们立刻出发。”

      “去哪儿?”副官长被这一句砸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怕了他们这个总爱心血来潮的小统领。

      “去问日本人讨要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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