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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开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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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什么身份?”斯雷因反问道,他直直地对上哈库莱特的眼:“是以特洛耶特伯爵的下官,还是火星通缉的逃犯,还是……地球反叛军的技术支持者之一?”
他的话问的很直白,条理清晰。
哈库莱特几乎以为时光逆转,斯雷因特洛耶特在蕾穆丽娜和艾瑟依拉姆面前,总是滴水不漏,温柔而缜密的模样;但只要他一开始处理各位伯爵中的争分或是布置战局,就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一针见血,天罗地网。
每个细节都在记忆中渐渐清晰,比如说:斯雷因在此时会不自觉地压低眼睑,就像吸血鬼将自己的势力缓慢地收入阴影中,他还会舒展手指,下垂在身侧……
这些全部再一次在哈库莱特的面前展现,活灵活现,鲜艳如初。
“以我的身份。”
哈库莱特恭敬地回答,是停留在猎人臂膀上的驯鹰。
“你的身份是什么?”
“哈库莱特,斯雷因大人的……下属。”不是火星贵族的追随者,也不隶属于特洛耶特。仅仅是斯雷因的信徒,忠心耿耿的走狗。
“可我并不期望离开这里,”角色似乎翻转过来了,不应该是前来营救的下属去恭维与安抚在监狱中饱受苦难的主人吗?反倒是变成了狱中的伯爵宽慰自己的追随者。一下子,斯雷因又从洞察一切的独裁者变回温和的骑士。斯雷因道:“这并不值得,哈库莱特。”
“可您这样就值得了吗?”哈库莱特急切地说,目光灼灼。
为了艾瑟依拉姆公主而偷入觐见室,欺骗蕾穆丽娜殿下,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甘愿背负骂名,甚至放弃生命——三番两次:留在将要爆炸的月球基地,从云端穿过大气层跌落到地球的泥土上,朝着界冢伊奈帆寻找死亡。
这值得吗?没人能做出一个评论。因为谁都不会是斯雷因特洛耶特,没人能触及到他心里的血液。
不、也许并不是没有人——
莉莉丝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探出头。她把斯雷因的腿当做柱子和藏身所抱着,小孩子怀里的温暖从斯雷因的皮肤,一直逆流而上,触及他的心。斯雷因低下头,看着莉莉丝——还有通过她的眼睛,那只漂亮的红褐色义眼,看到了另一个人。
在孩子依赖又好奇的目光中,斯雷因选择了退让。
“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里,还能去哪儿呢?我已经没有宅邸了,也没有家,这孩子也一直同我在一起。”都是无家可归者,这间已经被毁坏的囚牢,本是他们小小的栖身所。当然,伊奈帆也总是前来,来这个没有公务、没有会议、没有战争的地方。
“抱歉,我没有想周全。但是您现在必须离开这里……因为这座城即将沦为战场。“哈库莱特坦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话却使得斯雷因在下一瞬间握紧了拳头!
的确,最近蕾穆丽娜来的次数减少,而每次出现的时候,她的眼下总有淡淡的黑眼圈,管粉底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的疲惫。即使斯雷因可以推测出,战局日益紧张。而艾瑟依拉姆女皇的亲近地球的态度,使得火星军队和骑士都束缚了手脚,犹豫不决。蕾穆丽娜常常来找他探讨现在的局势,尽管面对着火星方的抵抗,地球反叛军依旧势如破竹,一路进攻。
而他身居的这座太空城,也是火星皇室的御城。艾瑟依拉姆女皇为了表明和地球的友好态度,将居住的城池移到距离地火空境不算远的地方。这儿固然没有一代皇帝在后方的太空城来的固若汤,而较近的距离和特殊的居住者,使得它成为了首要的、也是最具意义的攻击目标。
一切都那么的理所当然。
但理所当然不代表心安理得,甘之若饴。
很可能,——如果仅仅凭靠Aldnoah驱动因子和高科技,却没有一个有力且有战略的领导核心——这场战役将以火星的退却告终。
完结的只是一场战役,却不是地火战争。贪婪和杀戮是用多少金钱、土地和尸体都无法填补的Abyss。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除非双方的深渊——或者是说国家利益得到妥协,仇恨处于时间或者一些别的什么得到缓解亦或是遗忘,才能有暂时停歇的时间。那短短的几十年,最多百年的停战期,对于人类的历史而言不过是片刻,沧海一粟。
他能做到什么呢?
斯雷因询问自己,如果是他的话,能帮他的‘公主殿下’扭转战局吗?也许他以前可以,但是一个已死之人,怎么从坟墓中爬起来呢?
“请给我说说现在的情况,你们,”斯雷因看了一眼哈库莱特,继续道:“地球反叛军,还有现在的局势是怎么样的?”
“如您所愿,但是我们必须先离开这里。”哈库莱特看了眼手腕上的机械表,神色严肃又焦虑:“火星守卫的增援可能就来了。”
斯雷因还没来得及作出回答,就听到外边再一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十人以上,或许还有一到两台的机甲正在匆匆往这里赶。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少女的指挥声。
是蕾穆丽娜!
哈库莱特正打算往他的机甲冲过去,试图一战。但斯雷因制止了他,金发青年抿着嘴唇。将目光投到已经应该被成为“废墟”的门上。蕾穆丽娜的脚步不稳,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拒绝了随行人员的搀扶。轮椅无法通过因爆炸而导致凹凸不平,满是瓦砾的地面,所以她选择义肢。
与其说是义肢,不如说是安装在自大腿到脚底,可以驱使、挪动她原本双腿的高科技。小美人鱼原有的鱼尾无法陆地上跳舞,所以用药水强迫她迈开刀割般痛苦的步伐。她一直抗拒使用义肢,因为不适与痛苦,还有对站立在别人面前的隐秘恐惧。此刻,粉发的少女却急促地呼吸着,匆匆迈入斯雷因的视野里。她的双腿、她的身躯、她的呼吸,还有她的心都在此刻颤抖,当她看到斯雷因安然无恙的时候。义肢的液压调整带来的难过,在她的心中一瞬间消弭殆尽。
下一秒钟,蕾穆丽娜也同时认出了哈库莱特,这位在月面基地时,总是牢牢跟随斯雷因的那位下官。也就是这位下官,在月球爆炸前不顾她的哭喊,强行将蕾穆丽娜带离。
惊讶与迷茫只是一瞬间,在蕾穆丽娜犹自青涩的面容上闪现,可就当她的目光和斯雷因的视线撞在一起,冷水泼下,她的慌张被压制。斯雷因冲她点了点头,蕾穆丽娜立刻会意。她扬起手,像张开翅膀呵护珍爱幼崽的天鹅,拦住了身后的随行队伍。
“全部后退!”
蕾穆丽娜厉声呵斥,原本属于囚牢的模拟日光从头顶上投注下来,昔日的替身,却真真切切地有着,无论从语调还是姿态而言,属于掌权者的风范。他们迅速地撤退到门外看不到里边场景的地方,温顺,犹如傀儡。
她扭过身,冲着斯雷因故作轻松道:“他们都是我自己的下属,让人放心。”
哈库莱特道:“将您卷进来,我很抱歉。”
“我绑架了您,蕾穆丽娜殿下。”斯雷因道,他继续向蕾穆丽娜解释:“这样,如果您协助我‘出逃’而被惩罚的话,请您务必这么说。”蕾穆丽娜点点头,她对于斯雷因的嘱咐向来都放在心上。
“那么接下来,应该暂时不会再有火星的势力来打扰,或逮捕我。蕾穆丽娜殿下,请给我简单地说一下火星这边的情况。”
按照蕾穆丽娜的说法,火星的军事情况、还有国内的稳定程度的确不容乐观。
艾瑟依拉姆女皇下令只允许自卫,她的仁慈心肠导致更多的火星士兵死于地球反叛军的袭击。自卫,这个名词简单而复杂。过度的自卫就会被评判为主动进攻,尤其是在面对反叛军气势嚣张的对峙中。而这种畏手畏脚使得伤亡人数急速上升,他们的高科技医疗以及军备也只能勉强保住生命。
地球反叛军得到了来自火星的科技,而提供者是……哈库莱特(斯雷因满是责备地看了哈库一眼)。他们没有Aldnoah驱动因子,但是地球人的头脑和火星人来自同一个祖先,他们都学会了用智力来解决问题。通过对机体结构、设计图的分析,反叛军在装备势力上也能与正规的地球军方一分高下。
“他们现在已经包围了这里,所以我来找你……”蕾穆丽娜的叙述接近尾声,她喃喃道:“和我离开这里吧,或者和哈库莱特离开这里也可以。皇姐的和平,马上就要用她自己来打破了。”
地球反叛军的声张一直都是要让火星付出他们的代价,而作为战争的源头,艾瑟依拉姆毫无疑问,首开祭旗。在这样危急存亡的关头,艾瑟依拉姆的亲地态度使得火星内部的民众强烈不满,而女皇的声望更是逐步降低——配合着她常常出现在公众面前,做出和平演讲的过程。
斯雷因抱着莉莉丝,莉莉丝感到,Daddy的手正紧紧地握着她的小臂。女童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在斯雷因的肩膀上,她碧绿的眼睛中倒映出金发青年纠结且痛苦的神色。
“Daddy。”她轻轻地唤斯雷因。
哈库莱特的表情在听到莉莉丝对斯雷因的称谓以后,非常明显的纠结了一下。忠诚的男人垂下手,道:“斯雷因大人。”
蕾穆丽娜瞧着这个人,这个她一直以来当做信仰和同类的知己的青年,她只是平静地念出他的名字:“斯雷因。”
……蝙蝠。
斯雷因恍惚中,听到似乎有谁也在叫他。这个来自他一直以来的对手的称呼闪过他的心头。犹豫不决、举棋不定,却又在最后痛下决心,对自己残忍异常——这一切和决战前夕的自己再度重合。
而那个阴魂不散的对手,是最好的镇定剂。因为每一次的对决对需要高度的集中和不顾一切的胆量,这已经形成习惯。
现在的情形再度唤起了这个习惯,它促使斯雷因在此刻做出来自己的决定。他是死人,但是他不能让蕾穆丽娜,哈库莱特与莉莉丝,还有艾瑟依拉姆一起死在这里。
“我们现在就去指挥室。”斯雷因当机立断,判断道。
蕾穆丽娜担忧地蹙起眉头,试图劝说这位奋不顾身的新自由者:“但这里马上就要被包围了,我们留在这里很危险。”
“艾瑟依拉姆女皇还没有撤离吧?”
“原来是为了皇姐……”蕾穆丽娜垂下眼,趋于成熟的她再度表现出少女忧伤的神态。斯雷因见她神色黯淡,却也无法说出安慰的话语。
“开始吧。”金发青年长长地叹了口气,双目中的色彩说不出是重获自由的欣慰,还是再度接下重任的疲倦。他主动沿着到处都是石块和塑料碎片的长廊中走去,怀抱着幼小的女童,留给这个囚牢最后一句话:“上帝知道,在1944年的圣诞节前,我们需要获得一场胜利。”(注⑧)
蕾穆丽娜的下属动作很快,斯雷因踏入总指挥室的时候,那里边只有一个人。库兰卡恩库鲁特欧正站在虚拟战场前,凝视着分布着大小卫星、太空城以及军舰的战场图。身后自动门打开的声音让他回过头去,能够不加以通报而径直进入的唯有皇室血脉。
他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父亲以前偶尔会提及你,他说你是一个倔强的、凶恶的犬。”库兰卡恩将手上金属的指挥棒放在一旁,卸下手套。这位女皇的夫婿对斯雷因表达出了和善的示好,但话语却不见任何委婉:“我对你很不满,——这是多方面的。但现在,我们需要这样一只凶恶的猎犬,不是吗?”
粉发的公主皱起眉头,硬邦邦地打断了他的话:“库兰卡恩,告诉我皇姐在哪儿?”
“她才去休息一会儿。艾瑟殿下一直很忧心,她每准备一次呼吁和平的演讲都需要花费很多心思。让她好好地睡一觉吧。”
这样以艾瑟依拉姆的丈夫自居的亲密言语,更像是对斯雷因的一种挑衅。莉莉丝牢牢地扒着Daddy的肩膀,防止自己掉下去。她非常不明白地看着面前这个说话温和,却总让人感到不舒服的青年,他怎么能在Daddy面前耀武扬威呢?
“等她一觉起来,估计火星已经全军覆没了。”蕾穆挑挑眉毛,讽刺地评论道。
“请对这位特洛耶特伯爵展示你应有的尊重,库鲁特欧伯爵。”斯雷因在少年时期,所经历过的侮辱并不算少,但也不等于他会对那些话语从不放在心上。斯雷因将手里的小伯爵放在地上,拍拍她的脑袋,嘱咐道:“莉莉丝。”
莉莉丝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点了点小脑袋,保持着面无表情。“库鲁特欧伯爵,”她学着Daddy的称呼,“贵安。——我诚恳地建议您也好好去睡一觉,也许您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军队还好好的,但您亲自醒着指挥的话,注定了要有一个惨烈的后果。”
库兰卡恩沉默片刻,艰难回应:“特洛耶特伯爵,贵安。我想,我会适量采纳您的意见的。”这话由大人说给一个小不点儿听,真是格外奇怪。
争气的孩子总让家长满意。斯雷因给了女儿一个鼓励性的眼神,将她交给哈库莱特。他走到地形图前,无形的目光掠过同样没有实体的空间投影。
火星伯爵间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十五年,而最接近权力中心的是库鲁卡恩先伯爵与扎兹巴鲁姆先伯爵;此刻,两个爵位的继承人在此依旧暗流涌动。
斯雷因拿起了指挥棒。
他是个音乐家,是整个乐队的领导者。每一个书写的音符在雪白的纸面上轻巧却饱含力度,让不同的乐器与兵种相得益彰,奏响宏大的篇章。
他的篇章比巴赫的舞曲更加整齐,比莫扎特的快板更加灵巧,比贝多芬的交响乐更震动人心。
汗水、泪水与血水所凝缩而成的交响诗。
“左翼布局,敌人会从这个方向来袭,请布置重型炮火。”
火星军成功阻截伏击。
“左方袭击势力被压制,尝试从斜下方攻击腹部地区。”
地球反叛军的包围计划仍然在按照老妇的指挥不紧不慢地进行。
“腹部遭到袭击,派遣高机动性的机甲队前往迎击。不需要保全自身,成功逃脱,一切以拖延时间为目的。”
莉莉丝出神地看着斯雷因在太空战场图上比划,他和熟悉战况的库兰卡恩产生交谈,而后者终于服从了斯雷因的判断。
这和黑白相间的棋盘又不一样了。
棋子是无条件服从,绝对牺牲。而斯雷因,还有对面和斯雷因你来我往的地球指挥官,他们所控制的全是活生生的、真实死去的、拥有无重变数的军人。Daddy在什么时候会露出严肃的表情呢?和一贯的温柔不一样的呢?
莉莉丝太熟悉斯雷因的表情了,他一旦拿起棋子,他的神色就会变得让人压抑,每一句言语都条清理晰,但异常的无情。就和……就和三年前,Papa忽然接到传讯的一瞬间,原本柔和的面部表情所迅速变化出一样,让莉莉丝感到,或许下一瞬间,连斯雷因Daddy也要离开自己了。
与顶着小浆果发饰,似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的伊奈帆一般,离开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