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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变 ...

  •   同莉莉丝所说的一样,界冢伊奈帆的情况确实让人担心。
      黑色的兜帽笼罩下的阴影挡住了他人的视线,空气里还犹自散发着血液的味道。随着时日推移,原本浓郁的气息开始变得松散,它们开始散去了,失去了原有的执念,它闻起来就像是腥涩的海风。
      凝重得让人手指颤抖,青年的双臂被粗糙的绳索扯起,耶稣受难般地悬挂在铁架上。他垂着头,深色的发丝粘着汗液,颧骨的皮肤上黏带了生理性的咸泪。他赤裸的胸脯翕动了一下,抽气与用力,伴随着腔内的抽痛,他费力地咳出了一口带血的痰。空气不会流动,浓度越发高的二氧化碳让界冢伊奈帆的头脑感到负担。通过体内的生理循环和外界的状况,伊奈帆判断,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十七天。

      没有谈判,没有审问,甚至连一个苛刻的交换条件都没有。从他自机甲上走下的那一刻起,他就进入了这个套索。他早就料到,绝对不只是谈判这么简单。而地球军方意外爽快的态度也让人生疑,但是他仅有前来这一个选项。他是军人,其次才是一个人。
      “界冢伊奈帆。”
      那个声音尖细,仿佛是嗓子被拧成细细一条后挤出来的,从地狱的底端传达到人类的耳膜里。界冢伊奈帆抬起头,睁开双眼。他的眼睛还带着平静的光芒,眼前是一个矮小的人,黑色的兜帽像苦修士的衣物,挡住了面容。旁边的人员对这位来者显得格外尊敬,这人的身份特殊。

      一只干枯的手,上边覆盖着皱起的皮肤,木色的沟壑遍布其上,指节突出,像是树干上生长的树瘤。它揭盖开了神秘的屏障。布料落在肩上,这位高层的面容才得以一窥。那是一位老妇,她的年龄甚至可以成为伊奈帆的祖母了。
      灰白的头发被挽在脑后,圆形镜片的老花镜后是一双浑浊的、近乎深绿色的眸子。她的额头上是时光之神荣赐的刀刻,双颊没有年轻时候的水润与饱满,正可怕地凹下。如果不是她还有一双会转动的眼睛,一个会随着呼吸轻轻翕动鼻翼的鹰钩鼻,上下开合的起皮的嘴唇,她和僵尸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老妇将呆滞的瞳孔对准了刑架上的界冢。
      “是界冢中校。”
      以军方代表前来的界冢为她更正了称呼,他显得公事公办,哪怕是在这样狼狈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一丝情感参与其中。老妇发出了嚯嚯的笑声,这让伊奈帆想到了墓地里,停留在枯枝上的乌鸦。他没有露出痛苦亦或是愤怒的表情,几乎是冷漠地任凭这个老女人肆意妄为。
      “是的,界冢中校,——如果你认为这个称呼就能够说明,你没有被军方抛弃的话。看起来,你还可以活很久。”她慢条斯理地将十指根部互相抵在一起,老人斑在手指上肆虐。
      她说话的速度很慢,字字条例,这让她显得像一位有良好教养的女士。“看起来都活得很好,那个火星来的公主,她……”

      话音到这里,那干枯的声音发出了锦帛撕裂的愤怒,要刺穿他的脑子!
      “我的儿子死了,她凭什么还活着?!”

      她失态了,老人的呐喊是一口枯井,正绝望地冲着天空,发出松果掉落进去后的回响。一层层荡漾开的波纹,无论是在空气中,还是心里。界冢伊奈帆对于这样的场景并不少见,五年前,随便哪一块被轰炸过的废墟上,都能看到痛哭的人们。母亲失去儿女,孩子们成了战争和他一样的战争孤儿。
      他无话可说。

      “而你,‘我们的’英雄。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呢?”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呢?

      “战争的源头,特洛耶特战犯已经被处决了。”界冢伊奈帆道,他叙述着一个事实,这是军方和火星达成的一致,给双方人民的解释。地球的叛徒,火星的篡位者害的人民承受战争的苦难,他的头颅被斩下,供人们咒骂。连当权者都这样说,他们向新生的孩子们灌输这样的理念,从下一代开始开始“铸造”仇恨。
      “可那并不是真相,对吗?我们的‘正义’?一位母亲是不会认错谁应该跪下向自己的儿子忏悔。”老妇眼里,那双鱼珠样沉闷的眼,伊奈帆绝对没有看错,那是恨意。这样的力量使得她看破了谎言,界冢伊奈帆此刻感觉到了无力。
      他虽然不相信掌权者对自己责任推卸的言辞,却也没有能开口说出相反的言论。他本身是一个如计算机样精密的人,理性才是他思考的方式,0与1以样界限分明。这个引导民众仇恨的宣言,是一个多么明显的假命题。
      但他不能说,因为那是对人们最好的选择。
      过于炽烈的情感,是政府所恐惧的,也是无法控制的利刃。狂热崇拜容易导致权利傀儡化;极度愤恨导致的暴乱是镇压也难以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地球和火星达成了出奇的一致。
      可在同时,对内崇拜和对外的厌恶也是一个权利中枢需要的工具。

      所以,他们选出了蝙蝠。
      被鸟类说成是丑陋的哺乳动物,被哺乳动物咒骂为恶毒的鸟类。
      ——名为斯雷因特洛耶特的蝙蝠。

      “我很抱歉。”
      伊奈帆带着血的声带嘶哑地挤出这一句话。
      岁月流转,出自他本人的话语,却让界冢伊奈帆想到了十几年前的一天。灰色的阴天,正是下雨和流血的最好天气。父亲的葬礼——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葬礼,还有许多叫不上名来的战友,他们一起躺在分不出你我的集体棺木中。
      因为每一具尸体都被炸弹爆破到七零八落,伊奈帆即使再早慧,也无法通过除DNA鉴定以外其他的方法来寻找出属于父亲的尸体。
      一位活着的,伊奈帆父亲的好友,侥幸在战争的夹缝中幸存,哪怕代价是失去了双腿。那人拉着伊奈帆的手,铁血军人的枯槁眼眶通红,却没有泪水渗出。
      那一日,幸存的军人对幼小的伊奈帆哽咽着说:“我很抱歉。”
      自此,雪和伊奈帆成了战争孤儿。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界冢中校。”老人摇摇头,她的视线扫过伊奈帆身上的每个伤痕,它们有的结痂,有的仍然在汩汩流血,暗翡色的瞳孔满是坚定。
      “我要让你品尝一下这些年来,每个死亡的人临死前的痛苦。它们都很快,一瞬间……但是量也很大。哦,还有我的儿子的那一份。”
      伊奈帆不再开口说话,加以反驳。
      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这个词显得格外悠长。
      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在见到雪姐、再见到艾瑟、再见到韵子,再见到莉莉丝……还有再见到斯雷因。那么,很久有多久呢?
      没人知道,但唯一众所周知的一点就是:
      每天都有人在死亡,同时也有新生儿的啼哭在战火中响起。

      地球和火星并没有开战,但是实质性的战争已经再度开始。什么是战争?传统的定义是“军队交锋,有人死亡,且死亡人数超过1000人以上”。
      而地球的反叛军以私人武装的名义,从最开始小规模骚扰打击驻守太空边境的火星军队,到大规模发动武装袭击。而它并非地球军方——这不能算是两大阵营的开战。艾瑟依拉姆女王的绥靖政策使得火星军方不敢贸然反击,而地球军方秉持着内部镇压的袖手旁观,是否有真正镇压都不得而知。它是多么乐于见双方相互残杀,然后独独自己保留实力。
      火星民众对于地球的仇恨被再度唤起,他们的民族优越感依旧高高在上,就像是日耳曼歧视犹太人一样。
      地球反叛军的上层目标明确,称要将火星曾对地球做的事情全部同态复仇;而地球军方坐观其变,乐享其成,大有欺上瞒下左右逢源之意;火星的皇室却在奋力疾呼着和平与停战,渴望人性的复苏,共同发展。
      看起来像一场闹剧,三方的高层都是其中卖力的表演者。
      但对于死亡的最底层人——平民和士兵——而言,这不是一场戏剧,却是生离死别的现实。

      随着战局日益紧张,斯雷因和莉莉丝的囚牢中,他们的日子紧凑且丰富。在伊奈帆匆匆离开前,他们的生活用休闲来形容更为恰当。
      可现在,莉莉丝的每日安排不再是看书和在Daddy身旁撒娇了。
      斯雷因开始逐步开发她的智力,就像父母小时候教导自己的那样。他托蕾穆丽娜准备了一张桌子,一副国际象棋,还有许多实用性书籍。
      白色的皇后吃掉了黑色的骑士,斯雷因手持白方,将黑骑士推下战场。白后气势扬扬,不可一世的站在棋盘面上。
      “莉莉丝,刚才你本身可以救它的。”
      斯雷因的脸上满是严肃,他将棋子复原成战局逆转前的一刻。小女孩儿对这样枯燥的‘游戏’未表现出乏味,而是凝神听着Daddy的教导。
      而伊奈帆的处境依旧糟糕,每一周都有人会手持鞭子,在反叛军首领——那位老妇的注视下,用坚硬的马鬃鞭在肌肤上抽出深入骨骼的痛苦。
      他像极了普罗米修斯,在秃鹫的尖嘴下失去内脏,再长出新的□□。
      可他仍活着,在辱骂和羞侮中艰难地存活。

      鸟展开翅膀,海浪拍打沙滩,时光是沉寂多年的淤泥,不知不觉就从脚踝埋没到脖颈。似乎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
      三年,用尸体堆积出来的三年岁月。

      莉莉丝拔高了不少,三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外形,在斯雷因眼里,她却还是瑟缩在伊奈帆怀里,将手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女孩。
      “我的女儿。”他将自己的额头顶在莉莉丝的额前,低唤。
      “Daddy。”莉莉丝用那双异色的眼,望入斯雷因的眼底,她的眼神像艾瑟一样干净,却看不到底。
      “给我说说,按照现在的军事部署分析,接下来……”
      在三年中,他尽可能地教导莉莉丝所有有利于活下来的知识,比如掌控军队、控制政局。她需要去实践,那之前——斯雷因希望她能学到更多。
      “会达到白热化。”莉莉丝恰到好处地接上话。

      斯雷因点点头,正打算说些什么。
      “轰——!!”
      他的话语一瞬间被淹没在爆炸声中!

      “趴下!”
      顷刻间,斯雷因用手护住莉莉丝的头颅,两人一起跌倒在地面上。
      “该死的,有人入侵!”
      门口的守卫怒骂着冲出去,手里端着大火力的武器,正逆着爆炸产生的烟雾往外冲。与此同时,连续的火力机枪也旋转着弹夹,“突突突”地发出一连串巨响。
      硝烟熏得斯雷因几乎睁不开眼,他看到枪口处闪出橘红色的火光。莉莉丝被护在怀里,孩童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腾起的烟雾。而伴随着守卫一同冲出去的骂声,也在子弹声中戛然而止。
      怀里的孩子在发抖,却绝不会移开视线。
      斯雷因把护在莉莉丝头顶的手移到她肩膀上,他感受到莉莉丝紧张而僵硬的身体试图通过肌肉的抖动来放松自己。
      他从未考虑过越狱,所以对这里的逃生路线并不熟悉。斯雷因飞速地预估对方的火力,听刚才的声响,应该只有一台机体。
      这个消息已经足以让他心寒了,人类的□□对上机甲,有多少的可逃脱率?

      烟雾消弭,声音寂然。
      缺乏锻炼的肌肉由于突如其来的拉扯而用酸痛,这里属于不为人知的机密处,虽然戒备森严,但和外界的联系也极其稀少。有不明机甲入侵,等火星的支援部队赶来,约还有三十分钟左右。斯雷因在心中计算着拖延时间和脱身路线,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架机甲在射杀了守卫以后就再未贸贸然发动攻击。
      沉默中,双方对峙仅有片刻,却好似过了几个春秋。熟矜却在渐渐发酵,这样的场景无缘无故使得斯雷因想起,月球基地最内部的炸药爆炸前,冒着烟雾破壁而入的机甲转身,违抗命令,将自己带离走向死亡的太空城。
      翡翠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斯雷因撑起上半身,而莉莉丝恰好躲在他支撑出的小天地里。他摸摸孩童的脑袋,有些艰难地爬起。原本干净而整洁的浅蓝色囚服此刻沾满了灰尘,狼狈至极。
      斯雷因提高声音,询问道:“哈库莱特?”
      没有回答,也没有攻击。
      只听到机体发出驾驶舱门打开的声音,一人顺着徐徐降落的下降绳索落在地面上。迈过废墟、迈过岁月,缓缓走来。
      不再是询问,而是确凿的肯定句,斯雷因重复道:“哈库莱特。”
      入侵者终于露出真面目,展现出的是一张方正而严肃的面容,斯雷因只觉得往昔时光,历历在目。
      只是一场物是人非。
      意气风发的伯爵变成了瘦骨嶙峋的囚徒,沉默寡言的学生变成铁骨铮铮的军人,天真烂漫的公主变成掌握一方的女皇。
      而忠心耿耿的护卫正站在斯雷因的面前,似乎这份忠心从未改变。只是身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主人的斯雷因,与不再隶属火星特洛耶特伯爵的下官。
      哈库莱特单膝跪下,看得出来,他努力压制着肩膀的颤抖,甚至连言语都变得不再沉稳。积累五年的情感与担忧在此刻让哈库莱特再难以承受,他只得用一半的膝盖触及地面,支撑压垮自己的忠诚和感激。
      “斯雷因大人,”短发男人的声音带了哽咽,道:“我来接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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