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潋滟》太阳照着月亮

6、婚纱也会过季

　　“你是冯奎奎吗？”
　　我正在选蛋糕，三十岁的蛋糕，一定要最甜的。我回头，马平川的前妻站在身后，她又问：“你是冯奎奎吗？”她瘦瘦的，眼睛里没有情绪，我又闻到了那种香气。
　　我没有回答，以为她走了。付钱时望着蛋糕发呆，连店员的提醒也没有听见。店里声音再大，在外面什么也听不见。我站在台阶上，她站在树荫下，门口的车子全都躲在树荫下，阳光只能晒到车尾巴。五月的风，开始吹得像夏天。
　　她先说：“你好！”我看着马路对面，没有看她，她走过来：“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坐吗？”她一定能看出我不愿意，她说：“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语气甚至有点内疚。我问她：“你怎么知道的？”我的语气淡的像白开水，她说：“我什么都知道了。”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也许身体还没有恢复，想象不到她竟有那么大的勇气。
　　进门的时候，两个人默契地走向角落，坐在最角落，像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生日快乐”，我看着一朵凋零的玫瑰：“你怎么知道？”她也看着同一朵玫瑰，只有这一朵。她说话的时候都看着我，我却没有，她说：“我们同一天生日。”我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祝她生日快乐。“你报警的时候，没有想到是我吧？”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有区别吗？”
　　她说：“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后悔了，不耐烦地问：“你想象的我是什么样子？”我不想谈论马平川，但还是提到了。“马平川说，你的性格像郭芙。”我冷笑：“那你像小龙女咯？”她听出来了：“你别误会，我是说，你并不像她。”我没有理会，她说：“你似乎对我有敌意？”我才看着她：“你想多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们不是朋友，她却像和朋友聊天那样：“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特别沮丧，马平川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去了很多家店，就是找不到想买的蛋糕，他居然拿出一块很小的蛋糕给我，就是我喜欢的那种。”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打断她。她接着说：“我们慢慢变熟了，我们很多地方都很像，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然后就成了男女朋友。”她马上说：“你不能怪我，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你，而且那个时候，就算他遇到了别人，结果也一样。”我好像能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很镇定，不知道她如何做到的：“我们在一起不久，马平川就告诉我了，还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她的不久，让我的时间变得苍白无力。“我劝他回国，我让他做选择，如果他选择你，我会退出，可是他却回来了。”原来如此，她是胜利的一方，我像逃窜的流犯。
　　拳头越握越紧，我说：“他当初怎么对我，就会怎么对你，你们还是离婚了。”我其实不想这样的，等于先把自己身上的箭拔下来，再插在她身上。因为我提到了离婚，她的情绪终于变得有一点激动，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不起你的人，并不是我，我今天只是来感谢你的！”她碰到了我放在桌上的蛋糕，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猜你的蛋糕一定也很甜吧。”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宋逸打电话来。我回去的时候，宋逸一个人在厨房里，我站在门口：“没有想到，你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他背对着我：“我完全是被迫的。”他拿着锅铲，站到我旁边：“不觉得我不错吗？”我说：“不觉得！”宋逸开始列举他不错的理由：“你看，我有爱心，有上进心，有责任心，有宽广的胸怀和坚实的肩膀，关键一点，我还有颜值。”我对他说：“你还少说了一点。”他似乎挺期待的，我自豪地说：“你还有我啊！”他就无奈地笑了。
　　三十岁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接下来会开什么花，没有人知道。
　　每年都会许愿，已经没什么愿望可许了，我比较期待礼物。
　　周婧说：“这是一本教烹饪的书，我一直在用，里面有很多我做的笔记，送给你，希望在30岁容颜消逝之后，还可以通过精湛的厨艺牢牢抓住爱人的心。”
　　琪琪说：“这是一双鞋，藤堂静的名言我就不重复了，她送给杉菜的是一双高跟鞋，我送给你的是一双运动鞋，因为你已经30岁啦，有了想去的地方，一定要用跑的，穿着运动鞋才能跑得比任何人都快。”
　　我看向宋逸，所有人都看着他，他说：“我的礼物等会儿再送。”我不知道，如果宋逸求婚，我会不会因为当时气氛使然答应他，很可能我们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周婧抑制不住喜悦：“借此机会，我要宣布三个好消息！”我与琪琪惊讶地看着她，难道“我等不了多久了”那句话，这么快就应验了？我们用筷子敲打碗边，小时候如果当着大人的面这样做，会被骂不懂规矩，现在反而越来越没规矩。她说：“第一，郑先生的餐厅开始盈利了！”她自己先鼓起掌来，郑爱国的脸都红了，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着谢谢。她接着说：“第二，我决定搬去和郑爱国一起住了，所以冯奎奎，你要赶紧找房子了！”她看向坐在我身边的宋逸，我对她说：“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周婧调整呼吸：“第三，我们要结婚了。”最热闹的气氛，最缠绵的吻，都比不上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笑容。
　　等所有人都走了，我站在宋逸面前，伸出双手，他一点也不理会我的期待，他说：“先把桌子收拾干净。”等我忙完一切连澡都洗过了，他才从厨房出来，我对他说：“宋医生，你是在厨房给那些碗碟手术吗？”他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去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
　　宋逸拿着两个盒子，我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我有两份礼物啊！”他看了看我，指向左边的盒子：“这里面是戒指，你明白我的意思。”又指着右边的盒子：“这个是空的，你可以提三个要求，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很紧张，却说：“才三个？我都30岁了，应该是30个吧。”他看着我：“奎奎，我是认真的，两个盒子，你只能选一个。”我想了很久：“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点头，我问：“你为什么想结婚？”突然变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宋逸才说：“我想安定下来了，我不敢说即使不是你是别人，我可能也会想结婚，但我很庆幸遇到的人是你。”
　　我看着他：“我能两个都要吗？”等我反应过来，越想解释清楚，越解释不清楚了。“我也想过结婚的事情，我只是不想这么快，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宋逸问我：“多久？你还需要多久？”我看看他，又看向别的地方：“两年吧。”宋逸说：“最迟年底以前。”我说：“一年半，一年半总行了吧？”他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天快亮了，但就是睡不着，失眠变得更加严重，我翻来覆去把宋逸吵醒了。他问我是不是睡不着，我叹了一口气：“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经常会失眠。”其实不是经常，是每天。他问：“严重吗？”我点头，但他看不见，我说：“有一点。我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宋逸的声音越来越清醒：“看过医生吗？”我摇头：“都没有用，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宋逸很吃惊，他说：“失眠对人的影响很大，你怎么可能习惯了呢？”“是真的。”我说。宋逸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医院有位专家，你抽空来找我。”我并不想去医院，但我没有告诉他。宋逸最后说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麻烦！”
　　周婧搬出去的时候，我刚好在，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快结婚？”她想也没想就回答：“因为我爱他呀。”我没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我真佩服你，有的时候，你特别勇敢！我没有你勇敢！”她说：“我只在应该勇敢的时候勇敢！”
　　我终于告诉她宋逸求婚了。她问我：“你答应了吗？”我想了想：“不算答应吧。”我将那天的情形告诉了她，她听完以后问我：“你为什么不答应啊？”她也认为我那样不算答应，宋逸应该也这么认为吧。她小心翼翼地：“你不会是不想结婚吧？”我急忙解释：“不是不想，只是不想这么快，我的压力很大，我有时候会盯着他看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周婧说：“只有你最了解你自己，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别再抓着不放了。”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她走了以后，我看着空了一半的屋子，发了好一会儿呆。
　　周婧约琪琪和我周末陪她试婚纱，有些人走进婚纱店是会忐忑不安的。我说：“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婚纱店。”周婧说：“我也是！”只有琪琪很冷静：“我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一个人。”婚纱那么美丽，可是最动人的应该是爱情啊！
　　我看着那些无人问津的特价婚纱：“原来婚纱也会过季。谁会穿一件过季的婚纱结婚啊！”琪琪比我更感伤：“不过一条裙子而已，婚都可以离，婚纱为什么不会过季？”周婧生气地说：“你们俩就不能盼我点好吗？”琪琪说：“你已经比很多人好了，有人买不起婚纱，有人一辈子结不了婚。”周婧很懊恼：“真后悔让你们俩来陪我了。”
　　周婧忙着试婚纱，我和琪琪聊天：“每年采访婚博会，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结婚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琪琪问：“你说是不是因为结婚太麻烦，所以孙波才不肯娶我。”一开始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犹豫了很长时间才说：“不至于麻烦到那种程度吧。”她低头笑了笑。
　　一直忘记问，我问琪琪：“你觉得孟晓怎么样？”她说：“他挺好的，但是我们不合适。”我也问过孟晓相同的问题，他的回答和琪琪一样，“她挺好的，但是我们不合适。”
　　琪琪问我：“你和宋逸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摇头：“我不知道。”她也问：“你是不是不想结婚？”我究竟还要回答多少遍：“我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这么快。”我没想到琪琪会说：“这句话孙波对我说过很多遍。”她看着我，仿佛认定我也在说谎，她像只惊弓之鸟。
　　我们去了很多家婚纱店，周婧试了很多件婚纱，已经筋疲力尽了，琪琪忽然问她，“你的戒指呢？”我一直没有注意，周婧戴戒指了吗？她的表情无法形容：“我说了你们肯定不相信，我竟然忘了向郑爱国要戒指！”她说是她要，而不是郑爱国给，不言而喻，琪琪问：“不会是你求婚的吧？”周婧点点头，轻易就承认了，她说：“我要赶紧让他买戒指了。”
　　六月说来就来了，让人猝不及防。我希望谁都别说“我是为我好”，我不那样认为，我想方设法地逃避了，已经编不出理由。我对宋逸说：“就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再也不许提了。”
　　医生坐在对面对我说：“你不要紧张，我看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我已经比刚才镇定多了，他说：“先把你的情况简单说一下吧。”我像背书一样，把已经说过很多遍的话再说一遍：“我失眠已经六年了，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小时，入睡时间超过两个小时，睡着以后会醒一到两次，试过很多方法，该做的检查都做了，都没用，我没有家族病史，也没有别的疾病，也没有滥用过药物……”他没有打断我，一直听我说完，他看了宋逸一眼：“你应该看过很多医生了吧！”我点头：“是的，都没有用，我就随它去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很慢，所以显得很安静。我看了一眼宋逸，他一直皱着眉。医生又问：“那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梦，或者类似的特征有没有？”我说：“都没有。”我没有实话实说，他应该看出来了，他说：“我先给你开点药，如果没有效果，你再来。”我站了起来，对他说：“麻烦您了，张教授。”他说：“我还有点私事想和小宋说一下，麻烦你在外面等一会儿，不着急吧？”我摇头：“不着急。”我就出来了。
　　走廊上有很多人，过了五分钟左右，宋逸也出来了，我什么都知道，他还没开口，我就说：“我不会去的，说好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你知道？”我又别扭又难受：“心理医生和大街上给人算命的‘瞎子’没有区别。”宋逸说：“你这是偏见。”宋逸叹气，他一叹气，我就慌张，等了很久电梯才来，他说：“我晚上去找你。”我急忙说道：“不行，我请了半天假，晚上肯定有事做。”我很欲盖弥彰，宋逸却没再说什么。
　　因为是夏天，所以很难流眼泪，因为泪水都蒸发掉了。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见马平川的时候，就像夏天的雷雨落在地上，心情很烦躁，他却走了过来，坐在了旁边，他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关你屁事！”我还说：“你来医院干嘛？又有人自杀啦？”他竟然沉得住气：“我来探病，你呢？”我不想说话，特别是回答问题：“我说过了，关你屁事！”
　　也许沉默会让人变冷静。我问他：“你会失眠吗？”不明白我在期待什么。他说：“会。”我又问：“你失眠的时候，怎么办？”他的回答很简单：“我吃安眠药。”我问他：“有用吗？”他说：“有的时候有用，有的时候没用。”
　　过了一会儿，他还没走，我对他说：“我见过你前妻，原来我和她同一天生日。”马平川说：“我已经知道了。”我说：“她比我还恨你。”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他：“我哪里像郭芙？”他说：“你那时候，经常和我吵架。”我不想回忆往事，特别是和他一起。我问他：“你们为什么离婚？”我一次又一次撕开他的伤口，他总是若无其事：“我太年轻了！”我觉得很可笑：“都是屁话？”他的额头上有汗珠，烈日灼人。他说：“我很自私，并且自以为是，我在最重要的时候，犯了最不可弥补的错误。”
　　他拿出一个六角形的盒子：“生日快乐！”，我看了一眼：“你什么意思？别人不要的东西还是不要钱的赠品？”我把自己看低了。他说：“出差的时候，偶然看见，就买下来了。”我只听见了偶然。马平川走了，并没有把盒子带走，我打开来看，是一朵用陶土做的花，像长在路边连名字也没有的野花。
　　打开家门，总以为周婧还在，找到了很久以前的安眠药，结果早就过期了，打开冰箱，牛奶也过期了，连墙上的钟都不肯往前走了，我才反应过来，只有我一个人。
　　梦里都是夜晚，我像只浮木漂在大海的中央，四面都是海水，没有灯塔，没有亮光，只有无尽的海水，是压抑的紫黑色，又寂静又恐怖，又窒息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