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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遗憾 ...

  •   新年已经过去了,骨折的同事回来上班了,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以后才觉得时间过得快。春天快来了,想念流淌的小溪,路边的樱花树,以及照人暖的阳光。
      琪琪现在一个人上下班,把头发扎起来了,扔掉的黄历换成了一本普通的日历,她已经养成了习惯,不知道日期就不踏实。她开始相亲了。我在一家咖啡店里遇到了她,她一个人坐着,离我很远的位置。我们随便聊了两句,她就说:“我是来相亲的。”她真地打算在三十岁以前,把自己嫁出去吗?我在等宋逸,她约的人也还没来。
      琪琪的相亲一直没有结果,别人问她谈过几次恋爱,她说一次,没有人相信,她每次都告诉人家一次恋爱谈了十年。那十年的时间,变成了她心里的鬼,困住自己,拒绝别人,最后疲惫不堪,等到商店关门她才离开,一路走回家,有时甚至会走错方向。
      周婧迷上了烹饪。自从她在“厨房”做过几顿饭,就对煮饭这件事情着了迷,甚至报了一个烹饪班,每周上两节课,她有大把的时间,为什么不拿来谈恋爱?所以周婧突然宣布她恋爱了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对象是一位厨师,竟然是她烹饪班的老师介绍的,因为一个爱好赚回一个爱人。反正她有大把的时间,春天也来了,这么好的季节不谈恋爱多可惜。我问周婧喜欢那人哪里,她幸福又甜蜜地回答我:“他切菜的样子特别帅,特别是切洋葱的时候。”莫名其妙,却让人非常羡慕。
      小张真的分手了。没人敢提这件事,谁也没想到,那天的一句玩笑竟然成真了,而且这么快!原来小张的女朋友一直在国外读书,久而久之,距离成为两个人最大的问题。小张难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他说:“我没事了,我要以工作为主,大丈夫何患无妻?”若不是偶然看见他抽屉里的戒指,我们还以为他真的没事了,小张才说:“她遇到比我好的人了,我当然应该放她走。”
      我还是一样,经常工作到凌晨,和宋逸见面的时间依然很少。二月本来就很短暂,所以走得更快一些。昨天还穿着冬天的外套,转眼就到三月了,总觉得二月还没走远似的。
      日子拖来拖去,我在三月的第一个周末去拜访了宋逸的父母。天气很好,微风穿过头发,抬眼看见阳光,小孩儿的笑声,以及树下斑驳的倒影。三月的天气,晴朗又温柔。
      宋逸说起过我,所以我不必再说很多话,这样我也比较轻松。他们笑着问我是不是性格比较内向,因为我一直不怎么说话,还说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记者。我说:“我写稿子比较多,常听别人讲话,养成习惯了,就像职业病。”他们笑笑,很和蔼,说医生也有很多职业病,比如洗手的次数多到令人发指还有说话都特别简短。
      我不招人喜欢,也不招人讨厌。奇怪的是,马平川的妈妈明明不喜欢我,嫌我不够成熟,不够温柔,不够漂亮,但她后来在机场见到我,却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延误的飞机起飞,我再次想起了那天下午的情形。她最后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你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吃饭的时候,宋逸爸爸突然问起:“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没有想过今天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幸好他是看着宋逸的,可是宋逸却看着我,看见我的手上依然没有戒指,他才看向了别处。我一直考虑如何回答才没有错,宋逸的妈妈说:“说到底,结婚还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尊重你们的决定。”她是因为当时的气氛才这么说的。我以为宋逸应该说点什么,他说什么都可以。他却不说话,就算我看着他,他也不说话。所有人都只看着我一个人,空气变得很安静,这种安静让人感到紧张。
      我只好问宋逸:“你觉得呢?”我认为他是故意的,既然我问了,他不应该再沉默。他夹了一块鱼搁到我的碗里,我不爱吃鱼,他是知道的,因为我一直觉得鱼腥味怎么烧也去不掉。他问我:“你是认真的吗?”他认为我并不认真,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想让他替我回答而已。我看着他点点头。
      宋逸对他的父母说:“我已经求过婚了,我想尽快结婚!”宋逸在想什么,其他人在想什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我无所适从。
      宋逸的姐姐问我:“那你答应了吗?”我还记得当天晚上的情形,却说不清当时的心情。此刻的不知所措与当时的不知所措是一样的。宋逸家里有只猫,毛是白色的,眼睛是棕色的,躺在沙发一角,舔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胡须就像老人的白发。好像察觉到我在看它,它眨了几下眼睛,但很快便不再对我感到好奇了,慵懒地打着哈欠。我走了神,等我回过神,吱吱呜呜的,“我……”越回答不出来越心慌,我试着握住宋逸的手,我的手是冷的,碰到他的手的时候,却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我用力握住了宋逸的手:“我们会结婚的。”
      海市蜃楼是假的,镜花水月是假的,天上的月亮是假的,海平线的落日也是假的,但我们会结婚的。
      没有人再提这件事,聊到了那只白猫,原来它是宋逸刚工作那年在医院门口捡的流浪猫,转眼这么多年,流浪猫变成了养尊处优的懒猫,它已经很老了。我习惯和人说话的时候不直接看人的眼睛而是看着人的眉毛,我觉得这样比较自在。一半的心思留在这里,还有一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从宋逸家里出来,一起走进电梯,与他肩并肩站着。电梯里的灯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宋逸站在我的左边,我不抬头的话,只能看见他的肩膀,但是能听见长长的呼吸声。
      电梯门开了。我觉得很紧张:“我走了,再见。”尽力自然地挥手。他说:“我送你。”我不想让宋逸送我,不想他在身边却不说话,所以拒绝了:“不用了,你快上去吧。”他说:“没关系。”他拉着我的手,我跟在他后面,他走得很快,我快跟不上了。
      我用一堆理由安慰自己,没什么问题,什么也不说反而有问题。我问宋逸:“你生气了吗?”他握着方向盘,眼睛始终看着前方:“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真的生气了,我没有再说什么。
      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接近一个小时的沉默,只在宋逸走得时候,彼此说了一句再见。我和他的关系,变得进退不得,他走了,我反而轻松了。
      因为我走得很慢,所以“嗒、嗒、嗒……”每级台阶都被高跟鞋踩出惊人的声响。碰见了正在下楼的周婧,她说:“正好,和我换双鞋。”我把高跟鞋脱下来,换上她的球鞋,我说:“你会后悔的,脚会很疼的。”她不以为然。即使换上了球鞋,我依然走得很慢,原来鞋子并不是走得慢的原因。
      水仙花早就开败了,孤零零的在阳台上等着下一次花季,它的位置被周婧的玫瑰取代了。自从有一次周婧捧着玫瑰花,被我说厨师应该送西兰花以后,这个花瓶就再也没有空过。玫瑰花开得正热烈,就像她的爱情。
      治疗失眠的方法很多,有人用文字,有人用音乐,有人用酒精,有人用药物,有人浪费感情。我的失眠症,却一直找不到方法治疗,那些不必工作到凌晨的日子,多出来的时间都在等天亮,不过是睁眼和闭眼的区别。失眠也会变成习惯的。
      宋逸的短信是在两点多的时候发到我手机上的,他也还没睡,但是短信的内容是:“我们分手吧。”即使是夜晚,我依然很清醒。我想打电话,差点就拨通了,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最终没有打。周婧彻夜未归,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闻到玫瑰的香气,我将玫瑰花撕的一瓣一瓣的。
      我没有自信挽留一个要走的人,特别是宋逸,感觉他走了,也许是对的,我应该让他走,就像火车站里的告别,他将要离开,我没有车票,无法同行。
      心烦意乱,一直到天亮,夜晚不是漫长就是短暂的。肯定要迟到了,搬过来以后,从来没有天亮才起床,把手机丢进了包里。
      八点半,接到郭组长的电话,他不问我为什么迟到,而是通知我去现场,琪琪也去了,结果琪琪和我都迟了,等我们到了现场,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当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回去以后,郭组长问:“你们两个人,最近怎么回事?”已经这么明显,想隐藏都不行,他说:“不管怎么,不该影响工作。”琪琪像早准备好要哭一样,眼泪掉在地毯上,像碎玻璃的形状,忍了这么久,哭出来的声音,全是无声无息的呜咽,谁看见都会心疼的,郭组长说:“好在不是重要的新闻,你们出去吧。”
      白天,琪琪的眼眶是红肿的,到了晚上,有了黑眼圈,变成紫红色。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不想面对手机里的那条短信。我和琪琪都不太会喝酒,却逞强去了可以喝酒的地方。在这种地方,不用喝酒,陷进人群就醉了。
      琪琪说:“孙波走了,我去找他,才知道他已经离开B城了。”她的声音就像此刻台上的空洞的歌声,听歌的人很少,聊天的人很多,喝醉的人更多,都是同一种表情。我问:“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琪琪摇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歌曲结束了,只有寥寥掌声,灯光暧昧,琪琪的表情像夜晚的湖面,不知道倒映着哪片夜景。她说:“我不知道也好,就不用惦记着要去找他了。”她说的好像已经找过很多次,决心以后不再找了似的。
      她断断续续诉说着和孙波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把一件事讲完,又从头开始讲起同一件事,她喝醉了,十年的故事,怎么能一夜之间就讲完?
      身边的人不是快乐的,就是悲伤的。明明很陌生,却觉得似曾相识。偶尔传来相似的声音让人心慌。我们出来的时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我记得很清楚,她是马平川的前妻,她也在这里,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我忍住才没有回头看一眼。
      琪琪坐出租车走了以后,我不想回家,竟然就无处可去了。即使喝酒了,依然不快乐。为什么别人看起来都很快乐,离得越远的人越快乐!
      我站在宋逸家楼下,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整栋楼只有他那层是暗着的。我没有坐电梯,而是走的楼梯,大概在拖延时间吧。也许宋逸今天值班,也许他今天晚上不住这里。无论按门铃还是敲门,都没有人,我已经打算走了,突然下起雨,我给自己找理由:我没有伞,雨停了再走。
      我用这种方式做决定,数楼梯有多少级台阶,周婧看见满地的玫瑰花瓣,我怎么解释?雨早就停了,风声都安静了,宋逸还没回来。我没有办法回复那条短信,已经将它删了。坐在地上,地上那么冰凉,听见一点点声音,也会抬头张望很久,始终没有人来。
      回到家,将戒指从抽屉里拿出来,我在猜我将来会不会后悔,最后用快递把它寄回去了,明天应该就能收到。我没有和宋逸见面,因为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三月到了尾声,天气越来越暖和。杏花开过桃花开,桃花开过樱花开,冬天变的黑黢黢的手终于变白了一点,心情和穿的衣服一起朝着人间四月天舒展开来。我长胖了一点,因为周婧的厨艺居然大踏步向前进,夏天来临以前,想不长肉都不行。我过得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还好罢了,不然还能怎样?
      一个下着雨的上午,马路蜿蜒拐弯儿的地方,左边是大片荒地,长满了比人高的杂草,我接到了宋逸的电话,我只是尴尬地笑,还有变的生疏的问候,宋逸先沉默,然后才说:“快递我已经收到了。”快递寄出去已经六、七天了,我没有确认过。他说:“前几天出差了,今天才看到。”藏不住语气里的尴尬:“收到了就好。”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似的,我把自己藏到伞底下,听见雨声打在伞面上沉闷的响声和最后挂掉电话的“嘟嘟”声。。
      春夏秋冬又一春,总得有人要在春天是幸福的。终于见到周婧的男朋友了,来自遥远的外国,中文名叫郑爱国。周婧顶着三寸长的乱蓬蓬的飞扬起来的短发,涂着鲜红的嘴唇,站在郑爱国的身边,笑得合不拢嘴,还真叫人嫉妒。
      郑爱国自己经营一家小餐厅,没有规模的两层小楼,可以用窗明几净形容它,在我的字典里,窗明几净只能用于形容教室。一样的桌子,一样的椅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吊扇在头顶上转得很慢,却始终转个不停,单调的白墙上挂着几幅色彩艳丽的小画,凡是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摆着植物,阳光穿透玻璃窗,影子落在了地面上,大门与马路只隔着一排行道树。一层只有三张桌子,二层完全是木头的颜色,木台阶,木地板,木桌子,木窗框,因为屋顶很矮,没有椅子,我们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我们三个很少有机会像这样坐在一起,白白浪费一个下午。我没有假期,琪琪曾经只有恋爱,周婧从前一直是一个人。坐着聊天就和马路上的人来人往一样自然。窗户打开,窗外的声音无遮无拦地传来。市井与浪漫,喧嚣与深情。
      琪琪说:“我想辞职了。”太突然了,周婧与我皆用惊讶的眼神,用眼神代替言语问她为什么。她说:“结婚怎么这么难?”以为仍然与“十年”有关,她说的是现在:“相亲的人,听说我是记者,就皱着眉头。”她也用力地皱眉,非常忧愁的模样。周婧说:“相亲当然百般挑剔,只有恋爱才会百般纵容。”这句话被她说得太甜蜜了,惹人嫉妒,但是不无道理。我也有过无数次辞职的冲动,但我的理由是太累了。
      我说:“我长皱纹了,早晨刷牙的时候,对着镜子笑,眼角就会出现两条细纹,很长时间才会消失不见。”皱纹就像爬墙虎一样,是一点一点爬到人的脸上的。也许皱纹比较仁慈吧,不像头发会一夜之间白头,皱纹给了充足的时间让人做心理准备,只有第一道皱纹让人猝不及防。琪琪说:“说明你老了!”人老了是什么感觉?是坐在黄昏里看夕阳,不再计较为什么是阴天?是回忆很清晰,却不再记得回忆里的人的模样?是每天凌晨张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子里有一片海洋?周婧也说:“你的变化确实挺大的。”我知道周婧为什么这么说,她说:“你就像变了一个人,那时的你吧,刁蛮任性,飞扬跋扈,横行霸道,作恶多端。”她说得太夸张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飞鸟变成鱼,它是从高空坠落的。
      周婧的笑容像汽水“噼里啪啦”溢出来,眼神像粼粼得波光,她说:“我想结婚了。”我问她:“你是想结婚,还是要结婚了?”她非常认真地回答:“想!”我眨了眨眼:“为什么?”她说:“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们相爱,我唯一想的当然就是和他白头偕老啦。”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琪琪说:“可是你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月。”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但周婧并不在乎:“别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她义无反顾,已经作了决定:“我不会等太久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们终其一生,就是为了幸福,既然需要一生,那么幸福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琪琪的日历上印着“你好,四月”,让人用愉快的心情忘记了时间过得真快,四月来了,世界的绿色又变深了一点。
      晚上八点多,我正在写稿子,今年去公墓采访的任务没有轮到我,一整天心情都很好。电话响了,我兴高采烈地接电话:“你好。”电话里的人惊慌失措地声音:“我姐要自杀,求求你们快去救救她,她住**小区。”经常能接到这样的电话,不再轻易就相信了,我问她:“你报过警了吗?”她越说越着急,越着急就越说不清楚:“我……我人不在国内,试着报警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就是打不出去。”我刚才并没有注意看来电显示,怀疑她在说假话:“就算今天是愚人节,如果你提供假新闻给我们,妨碍我们的工作,我们肯定会追究我责任的。”又补充了一句:“不管你人在哪里。”她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我说的是真的,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觉得有问题,再打电话给她,已经打不通了。”不是因为她哭了,我才相信她,而是挂了电话,翻过来电显示以后,才开始有点相信她说的,我才报了警。
      我忐忑不安,在楼下碰见了刚从公墓回来的小张,拉着他和我一起去那个小区。如果没有碰见小张,可能我就不会去了。花了三十块钱打车,心里想着如果那个人说的是假话,明年的清明,我就为她烧纸钱,不多也不少,就烧三十块钱的。
      结果是真的。我和小张到那里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听见人说自杀的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吃了药,恐怕凶多吉少。听见最后一句话,我恍惚地看着小张,我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讲给他听,他听完以后对我说:“你要是不放心,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我又犹豫了,因为不太敢知道结果。结果还是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院离这儿并不远,小张一直在对我说:“你没有必要自责。”
      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会遇见马平川。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焦急地询问一位护士,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了起来,小张也有同样的想法,“不会又是她吧?”他也看着马平川,我不愿再往下多想。我希望马平川就这样走掉,别回头。
      他还是转身了,还是看见我了,他只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我对小张说:“你能不能去看看?”他问我:“你不去吗?”我能去吗?小张对我说:“其实上次是马平川把你抱下楼的,他一看到你晕倒,就跑过来了。”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说:“是他不让我告诉你的。”我问他:“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了?”他说不出理由,欲言又止,我说:“算了,已经不重要了。”
      小张留在医院,我回到了办公室继续工作,把小张的稿子也写完了,一直到三点多,我还坐在办公室里。小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稿子我已经写好发到你邮箱了!”他说那个人已经没事了。
      第二天看见小张,我什么也没问,他却忍不住要对我说:“抢救了三个多小时,医生都说她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抢救一个丧失了意志的人,会感到生命的无力和荒唐。他还说:“马平川以为我是去采访,我差一点被他打了。”我想象不出马平川冲动打人的样子,他也会失去理智,也会愤怒,也会自责,也会害怕。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小张说:“我把事情经过告诉马平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小张想不明白,可是我明白。他又说:“马平川说谢谢你。”这是整件事情最好笑的地方。昨天是愚人节,我没有被人愚,老天爷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昨天下雨,今天也下雨,也许明天是晴天,也许还会下雨。
      琪琪真的辞职了。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辞职之前,她因为阑尾炎住了几天医院。她也是一个人在B城,大半夜疼到想哭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哭都哭不出声音。
      周婧去医院看过她两次,平时我下班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她也休息了,琪琪出院以后,我才有时间去看她,我很惭愧,她却说:“没关系,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把自己搞得太忙了。”
      琪琪住的地方,我一次也没有来过,原以为和我们的差不多,没有想到竟然相差这么多。我问她:“你一个人住这里吗?”她点点头,我默默估算了一下,这种地方一个月的房租,要远远多过她一个月的薪水,我并没有把我的胡思乱想都说出来。琪琪一直用一只手捂着肚子,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我对她说:“还是告诉你妈妈吧,你的确需要人照顾。”琪琪笑了笑:“不用,没关系,我请了一个阿姨。”我再次感到了惊讶。
      她开始抱怨,不能洗澡,伤口痒也不能抓,很多东西不能吃,这些我都没有感觉,但是听见她讲,她是自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的字,还有麻醉醒了以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我才有了难过的感觉,她说:“虽然我知道不会有事,但那种我会死的感觉特别强烈。”这就是我们害怕生病的原因。
      琪琪说:“我决定辞职了。”我抬起头看她,她却把头低了下去,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叹了一口气。外面是阴天,房间里好像夜晚一样,她显得又疲倦又颓唐,我问她:“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不确定,她的飘忽不定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神情,让我无法打断她。她说:“上次我说要辞职,只是随便说说,这次是真的,告诉你也无妨。”她突然变得安静了,冷冷地笑了起来:“这栋房子是孙波给我的,还有一笔钱。”她一边冷笑一边摇着头,笑着笑着,眼角就有了泪水,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你别哭了。”
      “他不肯结婚就算了,还想让我也嫁不出去吗?”我不明白,但是听出了恨意。她说:“这些就是孙波替我准备的嫁妆。”我敢打赌,没有人会这样想的,这也一定不是琪琪内心的想法。只不过只有这样子说出来,她才会好受一点罢了,就和小孩儿打针一定要作出龇牙咧嘴的表情是一样的道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正确的发泄途径的。
      “有天晚上,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孙波回来了,我竟然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她用失望的表情说出了希望两个字。“来的是一个陌生人,却非常客气地称呼我杨小姐,递给我一份孙波签过字的赠予协议。”他们明明不是离婚,我却想到了离婚协议四个字,感觉很像。
      琪琪说的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我将她的话重新拼凑了一下,大概是这样的。她不肯签字,孙波的手机号码已经换过了,琪琪当然没有,她要孙波把话说清楚,那人只好当着她的面给孙波打电话。电话通了以后,琪琪把电话抢了过来,哭着把孙波骂了一遍,她说孙波欠她的不是一栋房子和一笔钱就能还得清的。孙波一直在说对不起,到了最后,也只有对不起了,除了对不起,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补偿她,这栋房子和那笔钱已经是孙波的全部了。有人向往婚姻,认为那是天堂;有人逃避婚姻,害怕那是地狱。偏偏杨琪琪遇到的人是孙波,谁也没有办法。
      没过几天,琪琪果真交了辞职信,有同事对她说:“你可好了,从此脱离苦海了。”她平静的眼神从那人的脸上一闪而过,环顾四周,曾经熟悉的地方,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安静了。她对那人说:“你要是我,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她只带走了一个水杯,其它一样也没有带走,全部都留下来了。那本日历上依然写着“你好,四月”,依然摆在她桌子右边的一角,提醒着这间办公室里的所有人,时间过得很快,务必要珍惜时间。
      我无意间看见小张上网买机票,随便问了一句:“你要出国啊?去旅行吗?能不能帮忙带点东西回来。”小张看见我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像是他的秘密不小心被我发现了一样,原来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笑了笑,我忽然明白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知道我在看他,却假装不知道,但是很不自然。我走得离他近了一点,半信半疑地对他说:“你不会是打算去找你女朋友吧?”他的伪装一下子就被拆穿了,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只好走开了。自从琪琪辞职以后,工作又开始变得疯狂起来了,小张的事情,我很快就忘记了,也许我不该问的。
      我忙得焦头烂额,郭组长让我去他的办公室,走几步就能到,却恨不得用跑的。郭组长说:“下周,在Y市有培训,大概七天左右,你去吧。”这种培训其实等于放假,谁都知道,谁都想去,于是我问:“其他人都比我的经验丰富,我去合适吗?”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去吧,本来打算让杨琪琪去的,但是她辞职了,那就你去吧。”心里乐开了花,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周婧看见了,问我要去哪儿,我告诉她了,她虚惊一场:“我还以为你也和琪琪一样,死心了,也要辞职呢!”我凛然地看着周婧:“就算我要辞职,也不是因为死心。”周婧把新收的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插进花瓶里,花香浓烈,又把旧的玫瑰花丢进了垃圾桶,她说:“你真是不懂珍惜。”我说:“你可真幸福,但是这些花扔了怪可惜的。”
      一周好不容易过去了,我坐在动车的座位上,有种会遇见什么人的感觉。
      当马平川站在我的旁边,他站在窄窄的过道里,背着光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亿万年已经过去了。他坐了下来,他问:“你去哪儿?”我看着前面的人光秃秃的后脑勺:“我去Y市参加培训。”顺便也问他:“你呢?”他并没有看着我,所以我慢慢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另一边,他的声音绕了一个弯:“我回家。”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打乱,我忘记了他是Y市人。如果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应该能听见我此刻的心跳声。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尴尬的不是多年以后,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坐在一起,而是真的已经是陌生人了。马平川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埋进手臂之间。我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上一座城市还是艳阳天,下一座城市却在下雨,相隔得这么近的两座城,同一天的天气却相差的那么远。我一转头,眼前的景象仿佛全变了,倒退回了从前,那时候的火车还不是这样的。
      我和马平川只一起度过一个夏天,就是我大一结束那年的暑假,因为他下学期就要去实习了,为了说服他和我一起去旅行,我将理由列了满满一张A4纸,他依然无动于衷。我告诉他,为了说服他,我瘦了五斤,采用游击战的方式,他才无奈同意了。那个夏天,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坐了很多趟火车,如果将那段经历写下来,可以写成一本书,七月份是开头,八月份做结尾。
      小孩的哭声将眼前的影像拉回到了现在,我看了一眼马平川,他好像睡得很沉,肩膀微微地耸动,露出一截衬衫的领子。他挡住了路,我也出不去,离Y市又还有一段距离,我拍了拍他:“麻烦让一下。”他很容易就醒了,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让出了一条路。
      我在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灯光再柔和,也无法将我的眼神照得温柔一点,为什么人们喜欢对着镜子鼓励自己呢?明明看见镜子里自己真实的模样会更加沮丧,明明错的人是马平川,为什么我要谨小慎微?
      再次在马平川旁边坐下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勇气,我问他:“她好点了吗?”我故意提起他的前妻,我还说:“怎么这么巧,她两次自杀我都在现场,这种新闻真的很少见。”
      他说:“已经没事了。”我多看了窗外两眼,妩媚的春天的景色,让人眼花缭乱。我冷冷地说:“她一定很爱你吧,居然为你自杀了两次。”马平川一言不发,我想就算我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他破口大骂,他也不会说一句话,这不像他的性格,他真的变了。
      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女生小声地对马平川说:“不好意思,我能和你换个座位吗?我有点害怕。”她哀求马平川和她换座位,她只敢坐一点点的座位,仅仅因为坐在她旁边的人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凶”。马平川同意了,她和我坐在了一起,看来她还不懂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狠。
      马平川不坐这里了,我觉得轻松了很多,像溺水的人终于上岸,可以自由呼吸了。我没有和马平川说再见,准确地说,是马平川无意与我告别,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不曾回头。
      七天以后,坐在回程的高铁上,直到身边的坐位有人坐下了,不安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回到了B城,一切还是老样子,仿佛这七天只是火车的一趟往返。
      著名历史学家王老师要回A大演讲,因为我和小张都是A大毕业的,所以我们负责采访。大讲堂里坐满了人,还有很多站着的,若不是来得早,恐怕挤都挤不进来。王老师出现之前,这里嘈杂得好像菜市场,他出现之后,掌声雷动,“哗哗”的嘈杂声像暴雨骤停,掌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
      小张告诉我,郭组长和王老师是校友。我问小张怎么知道,他说:“郭组长办公桌上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他们穿学士服的合照。”我和小张有相同的疑问,既然他们认识,为什么郭组长不来?
      演讲最后是学生提问环节,一位男生被选中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声音嘹亮:“王老师,您好,我也是一名历史系的学生,在我们系,至今还流传着您的许多传说。”老师的脸上露出笑容:“既然是传说,那应该都不是真的吧,不过我很想听一听。”男生竟然问他:“请问您想听关于哪方面的?”引起了一阵笑声,历史学家在笑声结束之后才回答:“你想说的肯定不是我想听的,但是我还是让你说你最想说的。”又是一阵笑声再加上一阵掌声。男生说:“那我就说美好的大学恋情。”这句话才是整场演讲的最高潮,笑声和掌声都是最热烈的。老师永远保持严谨的模样:“我看你还是坐下吧。”台下坐的都是年轻气盛的大学生,一片哀怨声迅速响了起来,比起曲折的学术史,大部分人对功成名就的历史学家的恋爱史更感兴趣,他只好说:“这种事情还是我自己说比较安全,让别人说必定会被杜撰。”他将眼镜向上推了推,很多人在思考或者紧张的时候,都会做这个动作,他说:“非常遗憾,我的大学恋情并不成功,可以说是失败的。”有人发出了叹惜声,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过程还是像那位男生说的那样,是非常美好的。”他的脸上露出了只有在回忆往事时才会有的表情,也许因为他已经记不清晰了,毕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回忆的时间稍微有一点点长。随着他的沉默,台下变得很安静,他说:“人生美好的事情有很多,当然不止这一件,务必珍惜你们的大学时光。”
      演讲结束后,学院领导对我和小张说:“两位辛苦了,请二位务必留下来。”我和小张打算谢绝,却没想到郭组长也来了。王老师和郭组长见到了彼此,老师先问候:“好久不见,还好吗?”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尴尬,郭组长对他的态度也一样,他回答:“挺好的。”问候并没有结束,“身体好吗?”“工作顺利吗?”郭组长始终不看他,总是用点头代替回答。老师最后才问了一句:“她好吗?”郭组长才如释重负地回答:“都挺好的!”
      郭组长开车顺路载我和小张回报社,我不停地赞叹历史学家的儒雅和睿智,岁月在他身上的历练是独特的,郭组长却不予置评。小张是出生牛犊不怕虎,他问郭组长:“你知道王老师和他女朋友为什么分手吗?”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小张,使劲儿地使眼色,被郭组长看见了,明明是小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结果挨批评的人却是我:“冯奎奎,一直没发现你很会察言观色。”更想不到的是郭组长竟然回答了,而且是很云淡风轻的语气:“因为性格不和,考古的和盗墓的,本来就水火不容。”
      我想起小张买机票的事情,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国,小张吞吞吐吐:“我还没有存够机票钱。”我说:“我可以借给你。”他却摇头了:“其实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去?”郭组长问他要去哪儿?小张又不愿意说了,郭组长又问我,我:“美国。”即便只是说说,也感觉得到是很遥远的地方,我说:“他女朋友在那里。”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小张便问道:“我应该去吗?”这个问题谁都不好回答,因为正确答案只有去过以后才知道,郭组长不回答,小张的眉头越锁越紧,我说:“既然你还没有存够钱,那就用这段时间,再好好想一想。”郭组长顺着我的话对小张说:“不是让你用这段时间想到底去不去,而是用这段时间看你能不能放下,如果放下了,就不去,如果放不下,那就去吧,别留下遗憾。”我认为这是作为旁观者,能给的最好的参考答案,我认为遗憾是无法弥补的。
      四月,花季与雨季同行,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所以四月也快要过去了。
      琪琪约我出去,却不肯说什么事。午后的阳光倾斜照进来,昏黄的灯光从屋顶上垂下,油漆的地面反射斑驳的光点,香气浓郁,余音袅袅。琪琪一个人却坐一张四人桌,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抽却出旁边的椅子,椅脚划过地面,发出“嘎”的声音,她说:“你坐我这边。”我问:“还有人要来吗?”她点点头:“还有两个人。”
      门开了,只来了一个人,有些人的眉眼天生就长得善良,他就属于那种人。走到了琪琪身边,脚步停了下来,问道:“杨琪琪?”琪琪笑着点头:“你好,请坐。”他坐在了琪琪的对面。我以为琪琪约我来,是为了让我陪她相亲,但是琪琪问他:“还有一个人呢?”他看着我:“他在停车,马上就过来。”我转过头看着琪琪,用手指着自己,琪琪的眉毛向上扬起,上牙咬着下唇,点了一下头,我们俩全程像在表演默剧。琪琪应该不知道另外一个人竟然是宋逸,不然她不会像我一样一脸的惊讶,宋逸也一样。
      宋逸坐下以后,就一直皱着眉。那个人说:“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孟晓,33岁,是一名医生,性格乐观积极开朗,兴趣爱好很广泛,总而言之是一个好人。”就算是我,也看得出来他应该没有相过亲,这种介绍方式差不多是10年前的了。他一个人说了一堆话,说完了,我们三个都没有反应,没人接他的话。我猜他踢了宋逸一脚,宋逸才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我就不用介绍了,大家都认识。”我是看着他的,但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身后的某一个地方,他一定也认为现在这种情况很荒唐。琪琪内疚的看着我,她先介绍了自己:“我叫杨琪琪,29岁,曾经是一名记者,不久前刚辞职,很高兴认识你……们。”
      轮到我了,我刚说出我叫冯奎奎,孟晓就换了一种表情看我:“你就是冯奎奎!”他上下打量我,就像扫描二维码。我看着宋逸,这个时候,他倒肯看着我了,看着我无奈的样子。
      我只好对宋逸说:“我们换个地方吧?”因为我不想影响琪琪,没想到他却拒绝了:“有必要吗?”我一下子像退潮的海浪,越往后推,越退越远。琪琪对宋逸说:“就算分手了,也不至于这样吧。”孟晓也在看着他,捉摸不透的表情,他问我:“去哪儿?”语气柔软了很多。“随便,先出去吧。”慌慌张张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琪琪在身后提醒我:“你的包……”我又手忙脚乱的。
      两个人不知道该往哪走,左边是马路,右边是长街,到处都挤满了人,忘记了今天是五月一日,我们面对面地站着,我朝左,他朝右。
      最后在露天的桌子旁边坐下,桌子上还有来不及收拾的餐具。宋逸开始提问:“提分手的人是我,你为什么不解释?”他的表情我看不懂,我又不能不回答,我说:“因为我也有错。”我的话音刚落,他就问:“只有一条短信,你不生气吗?”当初和马平川分手,我也是只通过一条短信,他也没有生气。我思前想后,对宋逸说:“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才没有回复短信。”宋逸又说:“你连问都不问,就把戒指还给我了,还是通过快递的方式,你猜我怎么想?”我连着说了很多对不起。宋逸说:“你想过没有,真正不负责任的人,其实是你不是我。”宋逸的每一句话,就像一块石头丢进湖里,他咄咄逼人,把我逼到了墙角,
      过了好久,久到天都快黑了,十字路口的红灯不知道亮了多少回了。我问他:“你饿不饿?”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也知道现在问这个并不合适。小店里的灯光,从窗户里隐隐绰绰地透出来,好像剧院里的小舞台,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同样的剧情。店员走了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掉,我说我们要点餐,她才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才明白过来:“不好意思,我看二位坐在这里很久了,还以为你们已经用过餐了。”
      他说:“你宁愿相亲,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我说:“分手是你提的。”他问我:“你什么意思?”我就说:“我们能不分手吗?”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能。”
      孟晓是宋逸的同事,去别的医院借调了一年,上个月才回来,所以才没有见过我,我说我要和孟晓解释清楚提分手的人不是我,宋逸却说:“我们刚才已经讨论过了,解不解释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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