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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年快乐 ...

  •   上班第一天,就得到了坏消息,有一位同事骨折了,医生建议休息三个月,这意味着什么呢?郭组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他说:“小冯啊,又有同事受伤了,本来我们组的人手就不足,你看能不能放弃休假呢?”我没有说话。郭组长又说:“不只你一个人,大家都一样。” 难怪一直觉得办公室的气氛不寻常来着,盼了一年的假期说没就没了,就像省吃俭用攒的钱被人偷了一样,心里不平衡也是正常的。
      告诉宋逸的时候,他问我:“你同事在哪家医院?”我问他:“你想干什么,替我报仇吗?”他说:“哈哈,不是的,我们医院的护士不仅漂亮还会照顾人!”周婧竟然幸灾乐祸:“活该!”打电话告诉我妈今年过年又回不去了,她语重心长地安慰我,“不要有意见,要心平气和一点,这次是别人,也许下次就是你。”只有琪琪与我有共鸣,她说:“我们是不是也得进医院才行?”
      琪琪的黄历已经很久没有翻过页了,因为忙到没有翻页的时间。本来大家就忙,现在更忙了,脚不沾地,恨不能插上翅膀,可惜我们都不是天使,每天生活在地狱,像孤魂野鬼一样地工作。
      “既然选择了当一名记者,死也要死在新闻现场。”“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每天都怀抱着这些壮烈的信念出门,每天都累得像条狗似的回来,到最后才发现,什么信念都没有“脚踏实地”实在。
      某家诞生了大奖的彩票销售点,采访一结束,每个人攥着一沓厚厚的彩票,好像攥着的就是钞票一样,心里想的都是“今天中大奖了,明天就辞职!”等开奖的日子到了,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某处跳楼现场,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的,听说是殉情,也许见多了不幸,产生了抗体,我们想的居然是“唉!有时间殉情,没时间私奔吗?”某对老夫老妻,因为生活琐事对簿公堂,年纪最长的郭组长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老婆说过话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连看见别人“有时间”吵架也会羡慕。某天照镜子,被自己的脸色吓了一跳,偷偷观察别人,大家都一样。每天除了工作,没有多余的时间,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宋逸是什么时候了。
      “**大厦有人跳楼,小张已经在现场了,冯奎奎你也去。”我已经两天没有合过眼了,据说小张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两小时,虽然他还是实习生,这么拼命也是很少见的了。
      要跳楼的是个女人,采访多了这类新闻,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点端倪。那个人,不仅衣服和鞋子是精心挑选过的,而且还化着淡妆,自始至终,她没有往楼底下看过一眼,我问小张怎么看,他说:“女人啊,真麻烦!”连他都看出来了!我对他说:“女人麻烦还不是因为你们男人造成的,我敢打赌,这次又是为了男人!”
      当那个男人出现以后,我比看见跳楼还惊讶,因为居然是马平川,原来她就是马平川的前妻。这种情况,我真地应付不了,躲在小张的身后。人生真是时刻充满了玩笑!那个女人看见马平川,眼泪就掉下来了,马平川却一直像块木头似的站着。
      小张转身问我:“你认识那个男的?”我该如何回答?我最好就是对他说:“不认识。”小张却告诉我他认识,他还说出了马平川的名字。我感到头晕目眩,结果真的晕倒了,《某女记者看见跳楼被“吓”晕》,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新闻呢?我被小张害惨了,我明明是被他说晕的。
      一睁开眼,我就看见小张的脸,头顶抽抽的疼,环绕着“嗡、嗡、嗡”的回声,他又说了长长的一串,说来说去,我不过是有点低血糖而已,他最后才说:“医生说了,你醒了,就可以直接出院了。”
      小张还告诉我,我晕倒了以后,马平川的前妻就下来了,打了马平川一耳光,真的挺用力的,我是被原本为马平川的前妻准备的救护车送到医院来的。我拜托小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点点头,虽然他很啰嗦,可是人还不错。
      琪琪的话并没有应验,即使真的累到进了医院,还是得继续工作。
      抽空给正在休假的宋逸打电话,他告诉我冬天的北海道很美,很可惜我们没有一起去,我大概错过了很多。我不想破坏他的心情,挂了电话,给自己泡了一碗面,眼泪却掉进了碗里。真想找到过去的自己,告诉她将来是不会和马平川在一起的,所以千万不要为了他,选择当记者,真的太苦了!
      我一边流眼泪一边吃着泡面,周婧回来看见我的样子,站得离我远远的,她问我:“你被□□啦?”我真想把这碗面盖在她的头上,因为这是仅剩的一碗面了,所以没有那么做。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洗澡,没有力气把头发吹干,就这样睡了,第二天看见一头的“鸟巢”也麻木了。桌上有早餐,还有一张便利贴,周婧在上面写着加油,我很感动,但是后面还有另外一句话,“PS,房东又要涨房租了。”房租才刚刚涨过,又要涨了,我咬牙切齿,这个世界对穷人太不友好了!
      又一次工作到凌晨,抬头看了一眼,大家都埋着头,心里也就平衡了。看了一眼窗外,当空气是红烧牛肉面味儿的时候,是不会感觉星光璀璨的,也没有闲功夫管月亮是圆还是缺,因为它们和下个月的房租没有半毛钱关系。
      总算熬过一个月了,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想到还有两个月,也许还不止,马上又倒吸一口凉气。
      我和周婧计划再三,决定搬家,不过是又多增加半个小时在地铁上而已。周静把车卖了,买了一个包,她说:“这辆车自从买来,我开它的次数不超过五十次,把它换成包,至少我可以天天背啊!”
      我并没有对宋逸提过搬家的事,等到我把行李打包好了,打电话通知他:“亲爱的,这个周末,征用你的人和你的车,关键是车。”
      一个多月没见面,我瘦了七、八斤,真的有那么难看吗?宋逸竟然一直皱着眉。我和周婧两个人的“家产”加在一起,还塞不满一辆车。我和她站在宋逸面前,就像从贫民窟跑出来的两个苦孩子,周婧说她请客的时候,显得很没有底气。
      宋逸终于开口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明明是在问我,连周婧的手也抖了一下,她在我的耳边说:“他见过胃口这么好的病人吗?”我开始吐槽这一个多月的生活,边吐槽边吃,宋逸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我说的差不多了,他大概也不想再听了。
      我在新的房间收拾东西,周婧走了进来,他问我:“宋逸到家了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对我说:“宋逸挺好的,你要好好珍惜,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问问他,多关心关心人家。”我点点头。
      等我把房间整理好了,去洗澡之前,才给宋逸发了一条短信,我问:“你到家了吗?”洗完澡出来,还没有收到回复,又过去了十几分钟,宋逸回答:“到家了,晚安!”竟然已经到了说晚安的时候了!
      五点钟起床,面对着日出刷牙,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还是很美好的,不美好的是我们。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之后,在地铁上站着睡觉,变得一点也不难了,难的是如何挤进去,如何钻出来。在楼底下碰见了琪琪,第一次羡慕她有男朋友每天接送。我们就算穿着球鞋,也不比跑马拉松轻松。
      进了办公室才拿出手机,在地铁上是听不见铃声的,我竟然有6个未接电话!我才想起来,我竟然忘得干干净净,爸妈今天早上就到B城了,说好了我去火车站接他们的。
      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我说:“对不起,我最近实在太忙了,我忘了。”我妈很镇定地对我说:“早猜到你又忘了,没关系,你放心,我和你爸已经快到你住的地方了。”可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我已经搬家了,他们去的是我原来住的地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声音有些慌张,我爸把手机拿了过去,他说:“没事,反正我们也是打车的,你告诉我们地址,我们让司机师傅再开过去就可以了,你安心上班!”
      我把地址发到我妈的手机上,以及备用钥匙在的地方,他们还在安慰我。我打电话给周婧,麻烦她先替我照顾一下爸妈,等我回家肯定又是凌晨了,这样来回折腾,够他们两个人累的了。
      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哭了,琪琪正好走进来,看见我这样,她问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我对她说:“失恋有什么好哭的!”我最近体会最深的就是,能让人哭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每一件事都比失恋难过多了!
      宋逸打电话约我一起吃饭,就算是宵夜也行,我委婉地拒绝了,胡乱编了一个理由。他问我:“你最近怎么这么忙?”我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他说:“有一点。”可能因为太累了,听见他这么说,我觉得很烦,对他说:“那随便你好了。”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过去我和马平川,两个人总是互相抱怨。
      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最近采访,听得最多的就是“马上要过年了,等过完年再说。”仿佛过年这件事是个暂停键,要过年了,就可以把事情搁置到年后。对我而言,每年都被搁置的事情就是长大,明明已经到了开始变老而不再是慢慢长大的年纪了。
      忙到了十一点才下班,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家已经新的一天了。父母已经睡下了,我躲在卫生间里刷牙,好像听见整间房子都是我刷牙的声音。走到了客厅的沙发旁边,刚要躺下,发现已经有个人躺在那里,吓得我往后退了又退。“你回来了?”很熟悉的声音。我把灯打开,我问我爸:“你怎么睡在这儿?不是让你们睡卧室的吗?”父女两个人,像趁着黑夜进屋的小偷,说话的声音轻的像风。我爸对我说:“我就睡这里,你去睡卧室吧。”他用手推推我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推我荡秋千那样。我转过身,像他从前那样,用严肃的口吻和他说话,我说:“不行,我睡这儿,你去睡卧室。”家长总有一天会被孩子说服的。我刚躺下还不到一分钟,他又回来了,和我妈一起,我妈一看见我,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急忙打断她,我说:“妈,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行吗?”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两点多了,替我理了理被子,又叹了一口气。
      我是怎么起床的,如何坐在这里的,筷子是何时攥在手里的,看见我爸和我妈的时候,才彻底醒了。我又忘记了,怀疑自己得了健忘症。
      “妈,我们单位有食堂,每天提供一日三餐,特别丰盛,我和周婧一直都在那儿吃,你不用起得那么早,不用做早饭。”我妈听见我这么说,马上开始用她的道理反驳我:“难怪你们两个丫头这么瘦,食堂的饭能有营养吗?”然后在短短的早饭时间,她一直在重复:“两个女孩子住在一起,竟然没有厨房?”我看了一眼客厅的一角,现在倒是有新厨房了。
      我先对我妈说:“妈,我们五点钟吃早饭的话,到了九点钟就会饿,而且吃了早饭坐车,肯定会不舒服的,所以您明天不用再起那么早了。”周婧本来一直不说话,这个时候,她也一个劲地点头,她说:“阿姨,谢谢您的早饭,我吃的特别好,您明天不用再做我的了,我会不好意思的。”我妈板着一张脸,她说:“我知道了。”
      在地铁上,周婧一直紧闭着双眼,她很努力地忍着,我担心她要是真的吐了,会被整节车厢的人骂死。结果不但没有人骂她,还有人给她让座,还有人递过来纸巾和水,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大概大家的经历都相似。
      小张的实习结束了,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记者,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们却无动于衷。琪琪对小张说:“恭喜你,从今天起,你的记者生涯正式开始了。”有位男同事问小张:“有女朋友吗?”小张害羞地点点头,那人又说:“赶紧结婚吧,不然你很快就会恢复单身了。”小张问为什么,那人回答:“因为你是记者啊。”他不明白,充满自信的样子,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的。我对小张说:“明天就带着女朋友去民政局把证领了,你要相信,这都是经验之谈。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结果小张问了我们所有人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你们都没有结婚呢?”我们组只有郭组长已婚,其他人在法律意义上都是单身,大概道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吧。
      午饭时间,我、琪琪与周婧,三个人坐在一块儿。我问琪琪:“你和孙波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周婧也问:“有七、八年了吧?”恍惚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聊到幸福,自己也会觉得幸福。谁想到,到了现在,还不知道幸福在哪里?琪琪什么都有了,偏偏最想要的婚姻,她一直没有得到。“十年。”她说,“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了。”七、八年已经足够漫长了,十年的故事,从何说起?她说:“明年我就二十九岁了,三十岁之前,他还不娶我的话,我干脆嫁给别人算了。”听起来像认真的,其实还是玩笑。我与周婧互相看了一眼,我对她说:“我和你明年就三十岁了,现在已经是年底了,怎么办啊?”周婧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她说:“你们俩是在炫耀吗?真正该担心的人是我好不好?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各有各的烦恼,三十岁的女人,有过狗尾巴草的戒指,却等不来钻石。
      下班的路上,遇见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听说是小偷。谁也没有打人的权利,围观的人更无理,我去劝阻,却被当成同伙。幸好警察来了,警察认得我,见我受了伤,把我送到了医院。
      爸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的时候,明明心里很委屈却咬着牙不能哭出来,不敢告诉他们,只能骗他们我临时出差。第二天才打电话让周婧给我送些洗漱用品,她听完整件事情,比我还气愤,她说:“不能就这么算了,那些人根本就是在以恶制恶。”我同意周婧说的,但我对她说:“我做记者,已经让我爸妈每天为我提心吊胆了,如果他们知道了,不知道他们还要为我,操多少心,叹多少气,所以算了。”
      有时候,想咬碎了自己的牙往肚子里咽也不行。周婧刚走一会儿,就有人来了,都是我认识的记者,其中也有小张,他对我说:“郭组长让我来看看你。”我说:“来看我还需要带机器吗?”我把对周婧讲的话,又讲了一遍,可是没有用,有人建议给我打马赛克,我求小张帮忙,然而小张告诉我:“郭组长让你和我负责这件事,还说要做成专题。”我不怪小张,这种事情我干得比他多,况且他还是个新人。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同意只提供文字内容。
      习惯了采访别人,忽然被别人采访,竟然觉得陌生,想象自己工作时的样子,那个人不是我,但那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不必爱全部的我,只要爱部分的我就好了,这就是我想告诉宋逸的。
      宋逸来了,已经是很深的夜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显得空落落的,好像他不曾来过。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我的脸,不说一个字,也不看别的地方。我在心里盘算着,要是他骂我,我就撒个娇,要是他心疼我,我就委屈得流眼泪。但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我不知所措,看着他的眼睛,揣测不出东西,感到了心虚。
      他总算说话了,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他问我:“肚子饿吗?”我其实并不饿,却还是点点头,宋逸便走出去了,已经十点了。我想宋逸只是想离开一会儿,可能面对我的时候,大概觉得我很陌生。过了一个小时,他还没有回来,外面下雨了,我很怕他就这样走了,又过了半个钟头,雨越下越大,密密匝匝地砸在窗户上,我给宋逸打电话。我知道我为什么打这通电话,如果他真的走了,我知道了,也好不必再等。
      “你在哪?”我问他,“下雨了,你带伞了吗?”如果他不说话,就算了,我也会马上挂掉电话。但他对我说:“我有伞。”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听见外面的风雨声。他问我:“你想吃什么?”我回答:“什么都可以。”然后他告诉我:“我今天一直在做手术,从手术室出来,看见周婧的短信,我才知道。”我就笑了笑,在医院里,在下着雨的深更半夜。
      原来他是去了便利店,在那里借的一把黄伞。我向他道歉,我说:“我最近太忙了,我吧,一忙起来,智商就会变低,你不要生我的气。”宋逸把筷子掰开,递到我手里。他说:“我前一个女朋友,她一点都不忙。”我们从来不谈往事,还没有到能够交换回忆的程度。我说:“你们没有共同语言。”宋逸又说:“前前一个女朋友是个医生,她非常忙,我们还是分手了。”我问他:“为什么分手?”宋逸看了我一眼,他说:“我不知道。”我对他说:“一定是因为你太挑剔了!”可是他却说:“奎奎,我并不挑剔。”我猜不出他的心思,就会不安。
      我本来既不饿也不困,现在开始犯困了,不停地打哈欠。我说:“宋医生。”每次我叫他宋医生,他都用给病人看病的表情看我,就是面无表情。我说:“宋医生,病人需要好好休息,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没有想到他说:“我问过你的医生了,他说你只是轻伤,明天就可以出院。”为什么我的医生没有告诉我,我还以为能在医院多住几天呢,那样就不必上班了。
      一场冬雨过后,B城冷到了骨头里,雨水都像结了冰,我们像在冰窖里。每当这种冷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就会记得特别清楚,我是南方姑娘,从小长在骄阳下。
      爸妈打电话来的时候,宋逸正在开车,我猜他应该知道了。他知道了,却很久也不问我,一直看着前方,我看着窗外。他忽然问了:“他们不知道你住院吗?”我毫无防备地说:“我怕他们担心,就没说。”他问一句,我才会回答一句。他问我:“他们在B城吗?”我回答:“嗯,我过年又回不去了,所以他们来陪我,前天刚到的。”我故意强调细节,他说:“那找个时间,我去拜访伯父伯母。”我尽量不表现出意外,尽量顺其自然,我说:“我知道了。”然后他说:“尽快吧!最好在年前。”我觉得年前或者年后并没有关系,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提这件事,爸妈还不知道我恋爱了,我没有故意隐瞒,只是一直没有碰到可以聊这件事的机会。有一晚,我想好了台词准备要说的时候,我妈看见我手臂上的淤青,追问了我半天,我告诉她是我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桌子了,她就是不信,我光解释是怎么撞上去的,就花了很长的时间,竟然编出了一整套动作,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23岁,和马平川分手,父母赶来B城看我,我爸说:“从今往后,我们家不准再提那个人。”马平川变成了禁忌。24岁,别人给我介绍对象,结果对方也姓马。25岁,第N次相亲,以为就这样了。26岁,家中亲戚都问我为什么不谈恋爱,我无言以对。27岁,表妹结婚,她与我分享她的幸福,结果听着听着我就哭了,逼得她说对不起。去年,没有回家过年,我爸对我说:“没有关系,工作要紧,爸爸妈妈能理解。”今年,他们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开玩笑地说:“怎么办啊,快30岁了。”我爸说:“你在我们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他们一直对我很宽容。
      鼓起勇气打电话给我爸:“爸,今天晚上别做饭了,我们到外面吃,顺便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我爸一听就明白了,抑制不住喜悦,他说:“不用去外面,把人带到家里来,让你妈妈烧几个菜,还是家里烧的菜好。”我对他说:“我知道了。”然后打电话给宋逸,他说:“那我六点去接你。”又去找郭组长,他对我说:“下不为例!”我差一点忘记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回过头对郭组长说:“谢谢您。”他点点头,然后挥手赶我出去。
      总要让伤口结疤,总要让眼泪流不下来,总要忘掉一些,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总要让新年变得不一样,才能新年快乐!
      我问宋逸:“你见过前女友和前前女友的家长吗?”他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我不是一定要追根究底,只是想找点话说。他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就没有再提。
      宋逸对我说:“第一次给病人做手术,以为自己准备好了,拿起手术刀,还是会紧张。为了让我放轻松,我的老师说了一件事,他说他最紧张的经历,不是第一次做手术,而是第一次拜见岳父岳母。”我想象了一下,冷冰冰的手术室。他对我说:“我现在才懂老师当时的意思。”我假装没有听懂,看他无奈的样子,我像获得了胜利。
      我们站在门口,我对爸妈说:“他叫宋逸。”我就是这样介绍他的,只说了名字,剩下的,他自己会看着办的。宋逸站在我的身边,向我父母问好,有一种仪式感,他说:“叔叔,阿姨,我叫宋逸,很抱歉现在才来拜访你们。”我爸连老花镜都戴上了,我妈在后面推我,我爸先对宋逸说:“你太客气了,欢迎你来。”我妈接着说:“饿了吧,马上就开饭了。”我给宋逸倒了一杯白开水,我说:“我不喝茶,所以家里没有茶叶,你不介意吧?”他竟然双手接了过去,还对我说了句谢谢,我才开始收敛了一些,对他客客气气的。
      我妈大概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一桌子的菜。我爸拿出一瓶酒,估计是下午才买的,他问宋逸:“你喝酒吗?”我说:“爸,他开车的。”宋逸站了起来,对我爸说:“叔叔,对不起,今天晚上轮到我值班,所以我不能陪您喝了,要不我给您倒一杯吧。”我爸已经戒酒了,宋逸给他倒酒的时候,他并没有拒绝。再庄严的仪式感也变成了一桌家常饭菜,我妈对宋逸说:“你随意啊,不要客气,多吃一点。”
      我爸和我妈,一会儿看看彼此,一会儿看看我,我爸问宋逸:“小宋,你多大了?”宋逸回答:“叔叔,我比奎奎大五岁,我今年34。”接下来的时间,宋逸一直在回答问题。他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原来他是受了父母的影响,才选择当医生的,还有个姐姐,姐姐和姐夫也是医生,他们一家人,竟然都是医生。我爸说:“要是你也找一个医生,你的父母一定很高兴吧。”我想起了他的前前女友。宋逸笑了笑,他应该听过很多一模一样的话吧,他说:“他们从来没有这么讲过。”我能顾及得了宋逸,就顾及不了别人,只想爱一个合适的人,与他恰到好处地相爱,安静的拥抱好过热烈的羞愧。爸妈对宋逸应该很满意吧。
      我陪宋逸走到楼下,外面有点冷。想说的话无从说起,留到以后再说吧。我对他说:“明天见。”宋逸很好,任何时候,我都觉得他好,与他一起,未来应该会开成一朵花吧。
      宋逸问我:“你的戒指呢?”他问起了,我才想起来。我对他说:“工作的时候,很不方便,我就收起来了。”这是实话,那枚戒指,我只戴过一次,就放在盒子里了,盒子放在抽屉里。他对我说:“我已经见过家长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家长?”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再说吧。”他那么好,不去未来,去哪里呢?宋逸又说:“尽快。”我点头答应,不知道我是怎样看着他的车,直到消失不见的。
      我爸和我妈有多高兴,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像一下子变年轻了。冬天了,常青树还绿得那么旺盛。我一直让他们为我承担了过多,我比任何时候都觉得,他们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把那枚戒指拿出来,仔细端详,上面的每一道痕迹都看清清楚楚,看得视线都模糊了,戒指上起了薄薄的水雾,像清晨的花骨朵。
      心有一半曾经杳无踪迹。我还记得,后来我在飞机场,偶然碰到过马平川的妈妈,那次我是去出差,她给我们所有同事买了饭,她坐在我的对面,我一直埋着头,她看着我,无法安慰我,除了唉声叹气。我也希望可以像对待一个普通朋友的妈妈那样,对她说“您好”、“谢谢”、“再见”、“保重”,可我就是说不出口。马平川把事情搞砸了,我却无力应对。
      明天就是新年了。早晨,琪琪当着所有同事的面,将那本黄历丢进了垃圾桶,义无反顾地,壮烈庄严地,好似一场宗教仪式。在她的心里有万丈波澜,表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些,原本不属于她的情绪。
      四下无人的时候,我问琪琪你怎么了,她喝一杯白开水,像喝一杯烈酒,“辣”得流出了眼泪。一滴眼泪的复杂,与世界上一秒钟,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同样复杂,与浩瀚的星辰,时间的无涯相似。眼泪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盛得下泪水的,只有另一个人的心。半个月前说过的那句话,变成预言了吗?“十年……”她反复念着这两个字,每念一次,都有一万种情绪。这半个月,常能听见琪琪的叹息。她说:“我和孙波分手了,比想象的容易。”怎么可能是容易的?割舍十年的感情和一个爱了十年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故作坚强的背后一定是疯了一样的伤口,可是痛苦的决定一定有更痛苦的理由。地上的落叶,四周的狂风,飞走的风筝还有对方的内疚。
      我对她说:“如果你想找个人陪你聊天的话,我随时可以。”我也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猝不及防窜出三三两两来,刺一下,痛一下。琪琪笑地很从容,她说:“大概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觉得也不过如此。”冰凉的眉梢流露出翻滚的情绪,外表与内心,可以截然不同。那本好久没被翻过的黄历,剩下寥寥几页纸,未能翻到最后一页,遗憾比余生漫长。
      偏偏在这种时候,新年的气氛愈来愈浓,把悲伤的情绪逼得无处躲藏。我在地铁上睡着了,竟然梦见了每天在地铁站里乞讨的那个人,没有人注意,连他的那个位置,今天也空出了一块。迎着地铁里吹来的寒风,我对自己说:“新年快乐!”
      到家的时候,一切都准备的好好的了。周婧也回不了家,她正在把一盆尚未开花的水仙搬到另一个地方,它是屋里唯一真正会开的花。我爸端着一杯热茶,开着电视机,新年的歌声纷扬而来。我妈解开围裙,掸掸衣袖上的油烟,空气里飘着的也是那种味道。窗花增添了节日的气氛,一切看起来,陈旧又干净,热闹又安宁。
      “新年快乐!”
      时间流逝有多快,我渐渐能够察觉,看看自己,看看身边的人,早就不同了,不知道是在何时变得不同的。也许匆忙的是我们,不是时间。接受不了昨天还拥有的,今天已经失去了,过去的美好仿佛永远才是最好的,始终不相信,昨天欠缺的,明天弥补不了。
      新年快乐!尤其在这一天,过去变得不再重要,真的成为了过去,未来慢慢来了。虽然未来会怎样,没有人知道。
      吃完饭,爸妈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我和周婧站在阳台上。在寒风里,随便聊聊这一年发生的一些事情。没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特别聊的,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今天的夜晚,似乎适合这样聊着天说“再见”。
      周婧问我:“你会和宋逸结婚吗?”因为是最后一个夜晚了,所以她才会这样问我吧。我回答:“应该会吧。”说不出来由哪一种情绪控制着,像月亮挂在天上,并没有情绪。阳台上不像屋子里有温柔的灯光和暖和的沙发。如果此时此刻,宋逸也在这里,我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周婧的问题了。他不在,我反而能多讲一点,我比较在乎他,没那么在乎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有一千零一夜个秘密,周婧一定全都知道,这是多年的老友,才能有的好处。她说:“马平川离婚了,你知道吗?”晚风吹起了心事,跌落于手心,从指缝中溜走,不用再伸出双手急着去抓。突然感到一阵风,带来了一阵凉意。
      我说:“我知道。”喉咙痒,咳嗽了两三声。我也不想再问了,不想再提的事就再也不要问,一笔勾销。
      城市的灯光,拒人于千里之外。仿佛我已经知道这件事,让周婧始料未及。我很放松地对她说:“我们见过一面。”她更加惊讶地看着我,我只能对她笑笑。我说:“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见一面而已。”因为他喝醉了,因为我疯了。
      周婧也跟着我笑了起来,她缓缓地说:“真有意思。”她说的有意思大概是指那些似懂非懂的事情。她又说:“同学聚会那天,是马平川送我回来的,我知道他为什么送我,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我看着远方的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耳朵在听,眼睛没有看着她,有一点点紧张。她说:“马平川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就是一个字也不提,就是逼着他自己问。唉!”我听见她长长的叹息声,她说:“我狠狠替你出了一口气,我还说了宋逸的事情,马平川自始至终,一直很沉默。”我的心情就像那盏遥远的灯光。
      我像个哑巴,周婧的话我接不下去。我说了在出租车上遇到马品川的事情,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就像鞋子里的一粒沙,一直让我很不舒服。或许马平川见过宋逸了也说不定。
      “新年快乐!”传来电视机里的声音,我们还没有讲完,被风吹得冷了,不讲也罢,睡觉前再好好想一想,或者再也不提了。
      睡觉以前,想到了琪琪的事情,我并不懂得安慰人,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安慰都是无力的,安慰的话自己对自己已经说过无数遍了,都不能安慰自己,哪里还能安慰别人。更何况,十年的伤口,安慰的作用微乎其微了。
      爸妈初五就回去了,宋逸和我一起送他们去火车站,然后就开始商量去宋逸家拜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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