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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遥不知 ...

  •   【二】遥不知

      硕大的唱片机,在黄铜把手的摇动下,慢慢地吃着黑胶片。这种舶来的黑胶片,在人们的眼中,是种很神奇的东西,明明是薄薄的一片,跟纸一样,却偏偏能藏着这么些声音。

      “嘶嘶”,唱针在胶片上划出浅浅的螺旋形痕迹,然后就从那个朝颜花轮状的喇叭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音乐和人声。

      桂手里擎着酒杯,却不急着喝,他闭上眼睛,好好地欣赏着音乐,从敞开的下摆,露出穿着袜子的足,以脚踵为支点,脚掌轻轻地打着拍子。

      “刷拉”一声,木格门拉开了,白河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依然保留着贵族生活时的习惯,进门之后,优雅地跪下,把门轻轻地拉上,再站起来时衣服上没有一丝皱纹。

      他的发根是湿润的,身上冒着丝丝的热气,还有些淡淡的硫磺气息,那是桂从卖本土少见的稀奇商品的黑店里买回来的,中国上海产的硫磺香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桂那么放荡不羁地坐着的样子,微微地皱起了眉毛。

      “你洗完了?正好,来听听,这是汤马斯录给我的,他可是枷南鼓乐的疯狂爱好者。虽说不能在现场欣赏鼓女那角状的白头巾和直纹短褥,对艺术来说是一种亵渎,但像这样录在薄薄的胶片,能随时随地拿出来欣赏,也是一种趣味啊。”桂这才醒过神来,“嗞”一口抿干杯里的酒,对站着不动的白河招招手:“你不要老是摆出那副脸嘛,用那样的脸来欣赏美酒和美食,连无上的珍味也会变难吃的。”

      “谁又送了你什么吗?”白河走到他身边,整理好衣襟后坐下,顺手拿起酒瓶来帮桂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然后注意到旁边有一叠重起来的精致食盒,只有普通食盒的四分之一大,面上的盒盖上有着独特的金银嵌丝工艺,金属丝盘成的花朵,花瓣是云母。

      “你看到了?”桂也不啰嗦,马上就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在装饰性的楠竹叶中间,卧着一堆雪白的东西:“酒蒸的西施乳,不多见呢。”

      【注】西施乳——河豚鱼精巢,俗称“白子”,雅称“西施乳”。

      “说到鱼精巢,不是有那个东海道料理之神的传说吗?听说他用刀迅疾巧妙,徒手操刀把鱼的精巢取出后,因为刀口锐利,没有损伤到细胞,伤口马上就能愈合,鱼儿放回水中依然游弋从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永远不能繁殖后代了。那是怎么说的?阉割的艺术?”桂取下面上的那个食盒,把下面的那盒推给白河,菜品是一样的,送来这份礼物的人,想必已经听说了白河的存在。

      白河却冷眉冷眼地坐着,不看更不动那份昂贵的菜肴:“野蛮。”

      “艺术有时候是很野蛮的,不过,我对你可称得上是温柔了啊”,桂哈哈大笑起来,往白河那方向挪了过去,伸手要去解松他的浴衣带子:“来,让我看看颜色沉淀得怎么样了。”

      白河打开了桂的手,他自己把腰带弄松,然后把前襟大大地朝两边分开,露出刺满了木棉花的身体。半年前这件艺术品刚刚完工的时候,颜料像异物一样的扎在皮肤里,睡觉时像躺在铁砂上般的痛。发了无数次的烧,痛苦时也曾在地上发狂地打滚,生不如死地在地狱边缘挣扎了半年的时间,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被强按进浴池里,泡了一次又一次温度高到可怕的澡,之后那些颜料都完美地融化开来,和皮肤和为一气,也更加地绚丽起来。白河的肤质相当的好,本色近乎珍珠白的丝绸,刺上这幅木棉锦的图画后,像极其了一幅真正的丝织品,每一根丝线都能折射光芒,艳丽到邪恶。

      在旁边摇着唱片机的晦光停住了手,低下头作了个揖,就挪动着要往外面走。

      “我又没想干什么,你走哪里去?”桂叫住了晦光,对后者有些自作主张的猜度有些不满。

      “不,是唱片放到头了。”

      “那么,你去泡壶好茶来吧,品尝这酒蒸的美人,如果还饮酒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桂这么说着的时候,白河又重新穿好了衣服,言语神色都不为所动。

      “尝尝吧,你这样会辜负了河豚鱼和送这个来的隼村老板的。”桂托起自己的那方食盒,嗅着清淡的竹叶香气,看着被酒蒸出来的清汤,带着薄如无物的油花儿,在竹叶上淌着。

      “我听说隼村家是近几年关东最大的造纸商。”白河也托起了自己的食盒,光看着却并不下箸。

      “连你也知道了,就是说真的很了不起吧。纸商、油商和盐商,这年头是很赚钱的,我也是一直仰赖着隼村家造的最上等纸张来工作的啊。”

      “这样了不起的人,会放下身段来给你送礼,想必是有什么事求你吧。”

      这个时候晦光提着白瓷的茶壶进来了,瞄了一眼室内的情况,把茶壶和茶杯放在了白河的身边,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白河顺手甩了甩茶杯上沾着的一滴水珠,然后把茶倒了进去——桂喜欢的是中国式的清茶,淡色的茶水里漂着两片碧绿的叶子——递给了桂。

      “没错,求我为他的独生儿子画画。”桂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接过白河递过来的茶也放在了旁边,然后揭开了第三个食盒,是干炸的河豚鱼肉。

      “哼”,白河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开始给自己倒茶:“想必又是个美男子,这不是挺好的吗,你最喜欢这样的工作了。”

      “你猜错了哦,白河少爷。”桂举起茶杯来喝茶,被茶杯遮挡了一半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被一个妇佣引着,在七弯八拐的走廊里穿行,好不容易才到了宅第的中心部位。回字形的房间构造中,包围着一个壮丽的庭院。七百坪左右的空间,除了波涛起伏的绿草外;栎树、松树等常绿乔木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小径、庭石、竹篱、池塘,处处都是经专人精心料理过,看起来落落大方,不媚世俗。

      “好庭院,我见过高远藩内藤家宅邸的庭院,也不过如此了。”桂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来,真心感叹。

      “哈哈,能得到名满天下的桂円三郎大师如此的评价,真是鄙人的荣幸。不过这话要是在革新之前说呢,我就该杀头了。”隼村家的主人,隼村义人,突然就在他们的身后出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内室里。

      “我的独生儿子,透……”说到这件事上的时候,隼村义人稍微偏了下头,露出个很伤脑筋的表情:“怎么说呢,不是给犬子画画,而是给犬子的相亲对象们画。”

      “当然,送料理来的仆人已经和我说过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当面跟您强调一下。听说您是美人画的名家,所以……希望您能把那些小姐们画得美艳一些,能让人一见倾心的那种。”

      “怎么?令郎也是个好色之人吗?”

      所谓的“好色”,和当今的意思并不一样,其实指的是对美的追求和崇拜。打江户时代起,人们所说的“色男”、“色女”,其实指的是对美丽的人和食物有执念的高雅男女,普通的平民是不能有这样的领悟和追求的。

      “是这样的话倒好了”,隼村义人苦笑了声,挪动屁股掖了掖衣角:“事实上,犬子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你也看到,我的生意是很大的,当然想要他早日结婚生子,为隼村家留下后嗣,让我早日安心。但是……其实从他十六岁起,就陆续地有人来提亲,其中有的小姐,条件好到了让我们‘高攀’的程度……可是犬子,对这种事情毫不上心……原本可以完美玉成的婚事,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

      “是已经有了心爱的姑娘了吧?也许是平民的女子?”桂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事实上,千百年来的日本,都是个“心中道行”盛行的国度(【注】“心中”,殉情;“道行”,私奔),青年男女之间因为身份地位等种种原因而不能结为连理时,做出种种偏执的行为也是很常见的事。

      “不是您想的那样”,隼村义人摆了摆手,很快地否定了桂的猜想,却并不急着揭示答案,只是快速地说着:“总之,先让犬子拜见一下先生您,就开始着手画相亲名册吧。”

      第一次看到隼村透的时候,桂以为自己看到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鸟。不知道这个少爷已经被囚禁了多久,没有持续修剪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背中,有别于白河的黑亮柔顺,透的发色仿佛有些偏黄,此时他正趴在木格窗上往外张望,在逆光的作用下,这黄色就更为明显,像幼隼翅下的绒毛。

      “内子是法兰西人。”仿佛猜到了桂的心思,义人开口解释道。

      “不错啊,恋爱自由的国度。”

      不知为什么,听到桂的这句话,义人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把刚才用来打开重重铁锁的钥匙塞回腰间,嗓音低沉地喊了声:“透,桂大师来了。”

      桂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隼村透那双奇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日法混血的缘故,他的眼窝格外地深,瞳孔的色素非常浅,有些带绿色。比起白河来,透应该是全不逊色的美人,虽然没有白河那种隐忍的色气,但独特的异域风韵,像香精油一样装在东洋的羊脂玉瓶子里,散发得满空气都是,那是一种醉人的迷香。

      “你好。”透的嗓音很醇厚,也许比起他的长相来,这样的嗓音稍嫌低沉了一点,不过对于超出年龄的成熟气质而言,却是恰到好处。

      “呃,你好。”对于透主动地打招呼,桂有些吃惊,不知怎么的,他总会把透和白河进行比较,所以单方面地认为像这样的美人,一定会对人很冷淡。

      和义人交涉了一番之后,桂决定单独地跟透谈谈。

      陌生人和自己的父亲交头窃语的时候,隼村透还是那样趴在窗台上,只不过扭过半面身子来看着,身体猫儿般的灵活柔韧。

      “我是来为你画相亲名册的。”送走了义人,桂转过身来,在透的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第四个。”透并不介意他这样的无礼,只是用那双不大转动的绿色眼珠,直直地盯着他。

      “以前的三个画师,画得不好吗?”

      “我不知道松柏子画的美人画,比起你的来,算好还是不好。”

      一听到这句话,桂的心里暗暗吐了下舌头,虽然对自己的画技有着绝对的自信,但松柏子毕竟是年长自己很多的大前辈,在美人画这个圈子里,有着无人能当的声望。

      “那么,是他们的风格让你们不喜欢吗?”

      “日本画的美人图,其实只有衣服、发型和饰物不一样而已,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这个我理解”,听到透这么说,桂心有戚戚地笑了:“想必你看过西洋画?日本画和西洋画比起来,人物与人物之间还真的有些难辨认啊。”

      “你会画西洋画吗?”

      “算是会吧。不过呢,外国的水手在港口停泊的时候,很爱购买日本的版画,听说拿到欧洲去转手卖的话,会赚很大一笔钱呢。”

      “只不过是人们对不常见的事物感到稀奇罢了,并不是真心喜爱”,透这么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玩着自己留长的头发,弯绕出轻微的小卷,“就像我妈妈一样,也许大家都说她是大美人,但是……”

      “算了这个就不谈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回来,你有喜欢的绘画风格吗?也许我可以试一试按照你喜欢的风格来作画,你就能从中挑出你喜欢的人了。”

      “你画不出来我喜欢的人的。”透露出一个微笑,原本无神的眼珠,突然像价值连城的绿宝石一样闪耀出了光芒。

      “别这么说,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而且我已经收了你父亲的订金了。”

      “那你也不用那么费心地去画,我就说你画不出来我喜欢的人的。”透离开了那扇窗子,靠近桂坐了下来,以手当笼,围住桂的耳廓,小声地说:“父亲没跟你说过吗,我喜欢的是男人。”

      










      已是盛夏,虽然隼村家派了软轿,但那不通风不透气的洋盘玩意儿,其实还不如穿着沙麻的衬衣,徒步慢行过去。

      当桂穿着西洋款式的衬衣,围着棋盘格的裙裤,戴着一副圆框墨镜出门的时候,确实被白河冷冷地取笑了一番,特别是当他背着一个硕大又坚硬的方形包裹走在柳阴里时,更是被路上挑着担子掮着麻包的平民屡屡侧目。

      不用通报就进了隼村家的大门,因为这已经是他来第五次了。之前自信满满地完成的画作,根本引不起透的兴趣,顶多就是困恹恹地趴在窗台上,修长的手指随着木格窗的走向滑动着,说一句:“哎?你用的颜料比其他人的都鲜艳呢……”

      越是得不到透的肯定,桂就越是不服输,几次三番地碰壁之后,只换来了一句“你这个人还真是烦……”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可是桂円三郎!真是不知好歹!”回家之后的桂很难得地失态了,碰翻的颜料弄污了一块榻榻米,被晦光拆去洗了,竖立在庭院的一棵大树下晾晒。

      “他都说了他喜欢的是男人,你把这些少女画得再美丽再娇艳,恐怕也只是起反效果。”白河穿着一件干粗活的衣服,短短的下摆掖在腰带里,下面穿着深蓝色的土布裤子,因为太阳照射的关系,戴了一顶草编的短檐软笠,此时正站在庭院的杂草中拔着芒花。

      桂不爱修剪庭院,总是任由野花野草吸吮天光地露,一片疯长。盛夏时节,野草一片浓绿,足足半人高,春天时鸟儿和风带来的种子播撒在土壤中,便长出了一簇一簇的芒花,高过人头。

      这种植物分做雄花和雌花,雌花有着紫灰色冠状的花序,雄花的花瓣却退化了,变成一堆绒毛状的东西,比蒲公英更轻盈。白河站在那会让人迷路的草丛中,捏着小剪子,逐根逐根地剪拔着那些芒花。雌花还好,被他拔起时,饱满的花冠颤动几下便安静下来,而雄花就可怜了,只要稍微一触动根部,那些绒毛就飘得满天里都是,于是不多一会儿,白河的头上脸上身上就都铺满了这些柔弱的绒毛。他鼓起嘴,把落到自己鼻子上的一片绒毛吹到天上去,然后说:“大自然还真奇怪,动物也好,植物也好,总是雌性的更强壮,雄性的反而是这样的美丽而惹人怜爱……”

      看着眼前这迷途妖精般动人的情景,桂的怒气完全消散了。他在面向庭院的整面推拉纸门前坐下,拿出乳钵,开始研磨起颜料来。东洋画,自古以来,就习惯使用各种矿石粉来作画。当然,自从海关的大门打开以后,学会了化学工艺的西洋人就给桂带来了些不一样的颜料,这也就是透觉得桂的颜料和普通画师不同的原因。

      桂熟练地转动着手腕,用杵研磨着那些不常见的化学粉末,又用芼把不同颜色的粉末调和均匀,一边这么做着,一边和白河搭着话:“人类也是这样啊,跟女人比起来,男人真的是比较脆弱的生物。”

      “你胡说。”

      “我干嘛胡说?如果是跟米仓的小春小姐比的话,透的那个恋人,一定会输得很惨。女人,是一种即使不顾廉耻也要得到爱情的魔物啊,不是正常人……况且那是个大美女。”

      “不是说隼村他不会看上女人吗?”

      “而一定要让他看上女人,就是我的工作了。”

      “笑话,他连看也不会看的,先前送去的画,不是据说连绳子也没有拆过吗?”

      “这次我会让他看的。”

      “你对你这次的画作这么有自信?”

      “不,我是对你有自信。”

      一听到这么说,白河惊异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在他的肘下,本来已经挟了一大捆的芒草,此时也扑簌簌地掉到了地上:“什么意思?”

      “我决定照着你的样子画那个小春小姐了……要是有男癖的话,没有理由不喜欢你这样的吧?”

      “你这是欺诈!”

      “历代的肖像画家,哪个不是欺诈呢?”

      于是桂看着白河那跟一只炸了毛的小猫般的样子,哈哈大笑,完全忘记了被透忽视的烦恼。

      










      此时桂背上背着的方形包袱,待他进了透的房间,把包袱皮一一揭开后,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画框,依然用牛皮纸封了中心四角,细麻绳捆着。

      这次透倒是真的有些吃惊,看了一眼那个画框,也不禁咂舌:“这么大?”

      “是啊,普通的画册你不是都不会拆的吗?”桂把那个画框背对着透,先靠在桌脚,也不劝他看画,只是自己坐着,从地上随意抓起一把唐葵扇,呼呼地扇着风:“今天真热,蝉的声音也格外的响亮。”

      那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密室里,充溢着炎热的空气,和嘈杂的蝉鸣,一波一波地向人袭来,引人睡眠。透修长的手指屈曲地紧紧攀着窗格子,转回头来认真地盯着那个巨大的画框。

      “你不叫我拆开吗?”终于,透开了口。

      “不行”,桂依然摇着扇子,拉开衬衫领子,直接往布满汗珠的胸膛上扑风,“不能随便拆开,一拆开的话,里面的人就会逃掉了。”

      “你开玩笑的吧?”透有些讪笑地扯开嘴唇,瞳孔又变成了晶光闪耀的绿宝石。

      “你是在小看我吗?我可是桂円三郎。”

      “我倒是……听说过……会逃跑的玉兔屏风……”

      “没错,所以我今天带给你一副会逃跑的美人图,所以,只能看一次,如果不是真心地想看的话,还是不要拆开的好。”

      “我不是真心地想看,但我很好奇。”比起一般的贵族巨贾家的公子来,透的身上多了一种冒险者式的精神,尽管被父亲以重重的铁锁囚禁在这方寸的牢笼内,他依然拥有着一双无法被捆扎的翅膀,这种精神,从他那偶尔流露出危险气质的眼睛和语气中,就足以显现了。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桂耸了耸肩膀,卸下旁边镜架上的西洋玻璃镜,把那个画框架到了镜架上,手脚利索地拆了麻绳,像剥落一朵花的花瓣似的,把包裹的牛皮纸一层层的揭开,“一瞬就好,不要眨眼睛。”

      最后一片牛皮纸落地的时候,室内响起了一阵明显的抽气声,透的眼珠,定在那幅巨大的画上,再也转不动了。

      那是一幅真正的西洋画,不是使用西洋颜料画的和风美人图,而是一张实实在在的西洋画,用调和了色粉的油膏画的那种。

      背景是绵延到天边的碧草,半人高,茂盛的草叶间,生长着星星点点的,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野花,黄的白的,粉的紫的,在深色的背景中撒了个遍,天河中的星子似的。而在群星中最闪耀的一颗,是在草丛中伫立的,带着茫然的眼神的少年,有着神明般的美貌,却穿着粗布衣服。整个画面的色调是很绚丽的,但作者在最后处理时,使用了一种特殊的雾洇法,于是这些绚丽的颜色就被雾气柔化得梦境一般。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真正的梦境,画面中心的那个,星子般闪耀的少年,仿佛被雾气的流岚吞噬般的,真的逐渐地消失了,即使是透伸出手去挽留也没用,少年带着那种茫然的神情,叹气般的慢慢褪色,最后在草丛中间,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痕迹,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骗人的吧!”透从画面上缩回手来,他的指尖仿佛沾着画里的雾气似的,冰冷湿润。

      “我没骗你啊,要说骗了你的话,也是你的眼睛吧。”桂于有荣焉地欠了欠身,很满意地看到在那个高傲的少爷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了属于多情人的柔软表情。

      “这个人是谁?”

      “啊……是谁啊?米仓的小春小姐……”

      “骗人的啊!”透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明明……明明就是个……”

      “男人是吗?没错,他是个男人,比起你的那个恋人来,如何?”桂继续摇着扇子,只不过刚才揭开画时,仿佛画里的雾气真的飘散到房间里来了,周围的空气凉快了不少,于是他也就悠闲地,扇得不疾不徐。

      “……”透咬了咬下唇,没有回答,但瞳孔里的长久以来的坚持终于出现了动摇。

      “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只是死守着春天里看见的第一朵花的话,是看不到更绚丽的春野的。你永远不接触那个人以外的人,不是就会错过像画中这个少年般美好的女子了吗?”桂把扇子随手丢在地上,又捡起那些牛皮纸封皮来包裹画框,“好了,这幅画没用了,我带回去了。一周后我会拿新的画册给你,请你务必要看看。”

      “我明白了……”,虽然桂是这么志得意满地说着,但透的话茬却跟他的完全不是一个方向:“画里的人,是你的恋人吧。”

      “恋人啊,”桂捆扎画框的手,顿了一下,然后马上笑了起来:“听见你这么说的话,困扰的可是那个小子啊。”

      “所谓恋人……”透垂下了眼睛,泛黄微卷的头发便顺着肩线滑了下来,在锁骨下晃荡,“就是这样,一霎看不到的话,随时都是会消失的……”

      桂不是很明白透的话,正待询问时,却被回以一个孱弱的微笑:“桂大师,拥有一个肯把灵魂分进你的画里的恋人,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为了你的幸福,帮我做一件东西吧。”

      我要一个隼形的风筝,虽然被关在这个牢笼里,无法和他见面,但我想拥有一个风筝,代替我,自由地飞出去……如果能让那个人明白我的心意的话,你再把画册带来吧。

      










      桂第六次画的画册,并没有能够送出去。

      当他正着手着进行最后的修饰,给小姐们的裙边画上金色的荻花花纹的时候,隼村家的人来了,全身素净,递给桂一封信和一朵纸花。

      “希望桂大师能拔冗前来……”那个仆从应该是在说着什么,但看在桂的眼里,只是无声地开合着嘴唇而已。

      桂头脑里乱嗡嗡地,先接过那朵纸花,顺手递给身旁的白河,然后开始拆那封信。他的手指像疟疾病人般地颤抖着,一连好几次,才用指甲剥开了封口的蜡印。

      里面是一方素笺,雪白的纸张里隐约撒着泥金,不亏是隼村家造的最高级纸张,握在手里,即使颤抖得厉害,也是风刮鹫羽般的优雅。

      吾愿吾身
      化而为鸟
      随君而去遥不知

      信笺的中间,写着这样的三行诗句,凌乱大气的笔法,果然是像透的性格。

      “少爷在昨天下午,用风筝线……自杀了……”

      所谓恋人……就是这样,一霎看不到的话,随时都是会消失的……

      一直到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师你的画,如果不是你的画,我永远也想不明白,永远也无法得到自由。

      一个正圆形的水滴,滴落在那张高雅的信笺上,被良好地吃了进去,顺着纤维的走向朝四面扩散开。

      那个以鸟为名的少年,终于能展翅高飞了。

      虽然是这样欣喜地想着,但眼泪就是止不住。桂一想起透那张野性的容貌,率直地说着话时的样子,便泪流不止,抬腕擦泪时,看到墙边那幅美人逃走了的西洋画,更是悲从心来。

      他蜷成一团在榻榻米上,连隼村家仆从的离开也浑然不觉。细雨中,白河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走进来,把盛满菊花的清水桶放在玄关,然后绕到桂的背后去把他环抱住了。

      “三筋御书堂的少东家,昨天下午投井自杀了”,他轻轻地这么说着,把自己的脸颊在桂宽厚的背上缓缓地磨蹭:“好好地为他们祝福吧。”

      (遥不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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