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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木棉锦 ...

  •   雨已经下了三天了。有时候下得雾蒙蒙的,只是给出门没有撑伞的人披上一层柔薄的纱衣,有时候却是像现在这样,把屋上的瓦打得“啪啪”作响。桂光着脚坐在蔺草的榻榻米上,停止了去踩动那使圆盘转动的踏板,调得有点稀的泥模子随着转盘的慢慢停止而在他手下改变了形状,他抬起手臂来,用手腕擦了下下巴,一滴泥浆顺着他的手指滴到了他屈起来的小腿肚子上。

      桂那么坐着,扭过上半身来看着钉着木栅栏的半人高的窗子,从瓦沿上滴下来的水珠缀成密密的珠帘,白亮白亮地下坠。他那么坐着思索着什么的时候,外面大门响了,木头在潮湿的槽子里转动着,然后是甩动雨伞的声音,唰——唰——

      晦光一边抖着伞骨上的水一边进来了,把伞靠在门边,坐在玄关脱掉湿透的草鞋,他一手提了条用稻草穿了腮的青鱼,另一手的臂弯里捧着束大而鲜艳的金鱼草,深绿蓬松的叶子中间,紫白色的珠状小花攒成一串又一串。

      “先生,泥塌了,泥塌了。”晦光光着湿淋淋的脚走了进来,蔺草吮吸着他趾缝间的水分,“呱唧”一声。

      桂这才想起去看那正在做的陶器,本来已经成型了的肚子歪了下去,形成一个可笑的畸胎,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把那堆差点就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重新打成一摊泥,“塌了就塌了吧,今天不想做。”

      “你在想什么呢。”晦光走进厨房,把鱼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金鱼草插进茶室的竹筒花瓶里,又折了回来,盘着腿坐着,擦头上的水,“名满天下的桂円三郎大师竟然会在做陶器的时候分神,还真是罕见。”

      “我在想……”桂把转盘和和好泥的盆子踢到一边,伸出手臂去指着窗外的景色,“晦光,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街对面的那个男孩子?”

      “哦?”晦光顺着桂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在街对面的茅檐下,站着个簌簌发抖的少年。

      那是个气质有些特别的少年,穿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略长的头发扫过鼻翼,修剪得柳叶般秀气。少年的身材又瘦又高,吸了水气而有些下坠的和服在他的肩膀上垮了下来,清晰地凸显出他那又直又挺又稍微有点挑的肩线。他站在那窄窄的茅檐之下,面无表情地任雨水斜飘着淋湿他的衣服,但另一方面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什么东西,像是极力避免它被淋湿似的,微微地躬着腰。

      晦光盯着那少年看了又看,突然开口了:“你就别想了,那是个良家公子。”

      “你怎么知道的?”桂在旁边的和纸上擦净了手,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来问自己这个小学徒。

      “我怎么知道的?下这么大的雨,他可还穿着袜子呢。”说着晦光抬起脚丫来,让桂清清楚楚地看见黏在他光裸的脚趾间的沙砾和草叶,“再说我也认识他,就是白河家的公子嘛。”

      白河。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桂终于想了起来,不久前买下这栋房子时,在围墙的背后那栋更华丽的房子,黑漆漆的柞木门上画着三道白色的水波。那个时候桂曾经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问过房屋的中介人——这栋房子更漂亮,卖不卖?那穿着酱色中褂的中介人点头哈腰连连抱歉——对不起,不行,那是白河家的房子。

      “白河家?那是干嘛的?贵族?”桂问道,又转头瞄了一眼在那茅檐下避雨的不时打着寒颤的少年。

      “准确地说嘛,”晦光抿了下嘴唇,眼睛里扫过一抹狡黠的光,“是没落的贵族。面子上还保存着贵族的名号,但里子里还不如有地的农民和有业的市民。打完仗之后,封地全部被维新派收了,先前主子的赏赐也败光了,封号又不能卖钱当饭吃。”

      “哦。”桂明白了,渐渐地眯起了眼睛,“我说呢,我已经是第三天看见他站在那儿避雨了。”

      “还能怎么着?”晦光的腿盘酸了,干脆放开两条腿,叉开坐在地上像只簸箕,“像他们这样的人,也没有一技之长,又下不得劳力……我看得多了,我老家那些没落贵族的公子哥儿,不是靠卖祖上的器物过活,就是靠卖……”

      晦光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嘿嘿一笑,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卖点别的什么的……”

      桂看他那有些尴尬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探手去摸摸他那新剃的头,“难怪你当不了和尚。”

      “当和尚也是为了有口饭吃么”,晦光歇够了,便撑着手臂起了身,准备去厨房做中饭。

      “在做饭之前,”桂也站起了来,一边收拾转盘和泥盆,一边叫住了晦光,“把那个孩子叫进来吧。”

      










      “我叫白河神。”即使走进了相对温暖的室内仍在不时颤抖的孩子,整理好衣服后跪了下来,动作流畅得一如以前那些曾经优雅的时候,背缝直直端端地让人惊叹。

      他的声音好听又干脆,像酷暑中冰在山泉里的低度竹酒,青竹的贮水,咚一声砸醒了桂沉醉的思绪。他一边玩味着那个单音节的名字,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汉字:陣?忍?尋?

      “是神字。神明的神。”仿佛猜透了桂的心思,白河一边面无表情地解释着,一边垂下眼帘一层一层地掀开他随身携带的那个布包。

      “是神啊,真是不得了的名字。”桂仰起头感叹着,心中却止不住地一阵轻嘲——不愧是贵族啊,还真是敢取。

      “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只不过是个不好养育的名字。”白河面不改色地继续一层一层地掀着那个布包,看得出,在出门前,他对那里面的东西是多么专心地包裹过。

      真是聪明的回答。桂在心中对这个少年暗自重新审视了一番,仍止不住想要欺负一下他的念头,“哈哈。像你们那样的家庭,会有什么样的孩子是不好养育的呢?”

      白河的手上停顿了,他迟疑地略略直起背,然后就有一阵哆嗦从他的后颈一直贯穿到他的腰背上去。他偏转头看着桂的时候,柳叶般的前发就扫过了他秀挺的鼻梁。

      “不要取笑。”他轻声却清晰地这么说着,同时手里的布包已经完全拆开了——那里面是一件大红色的织满了复杂花样的和服。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抽气的声音,那是桂在表示惊叹,但马上他轻笑了出来:“你不应该这么保存它的。”

      那本来是一幅完整的木棉锦。大红色的锦缎上,织满了娇艳的木棉花,喧哗地怒放着,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点缀着用金线绣成的蜂鸟和鼓,鼓身上系的绶带,流水般地蜿蜒过整幅锦缎。

      “木棉花不是用另外的线绣上去的,而是在织制的时候用相同质地不同深浅的红色丝线镶嵌出来的,很巧妙的工艺,”桂膝行了两步凑近,轻轻地抚摸着那柔顺的锦缎,“现在的技术,已经做不出来了。多宽的布幅,是用巨大的唐机织的吧……居然用整匹来裁和服,真是不得了的奢侈啊……”

      “没错,这是室町幕府时的东西。本来是一幅锦缎画。”白河把那件和服完全展开,拖曳出长长的摆,语气轻描淡写,如早春的稚燕,尾翼划破池水,“可是我找不到保存它的盒子了……”

      “我猜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出名的美女”,桂的指尖摩挲着那块布料,心思却并不完全在那惊人的艺术品上,他转过头来对白河轻浮地一笑,露出森森的牙齿。

      不出所料的,白河往下低了低头,显出微微愠怒的表情。

      不愧是有身份的人,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也能保持不失态——桂放下了那块锦缎,鉴于有些佩服眼前这优雅的少年,便换上了正经一些的语气:“这个,你要卖多少钱?”

      “……”提到钱的问题,少年反而沉默了。桂仔细地看着他皱紧的眉间,猜测他到底是在害怕提钱有损自己的身份呢,还是因为太过养尊处优,根本不知道东西的价值。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六两(一两约合现代日币十二万日元)……”少年的手指绞动着,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揪扯膝盖上的衣服——尽管那是在他局促不安时最习惯做的动作。

      “不错啊,让花魁陪喝一小盅酒的价钱。”桂听到他的答案后,迅速地接了话,他拍了下掌,显然是对花街的市价有着绝不算模糊的认识。

      桂听见少年轻轻地抽了一口凉气,然后身体局促地往后退了退,他估计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少年对金钱有着过于迫切的渴求的话,他早就站起身来逃开了。

      “你是嫌贵还是嫌便宜?”少年强吞下一口唾沫,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桂的眼睛:“我听说你是有名的大师,你一定知道它的价值的……”

      天,好奇妙的眼睛,漆黑如鸦羽,却并没有常人所有的高亮光点,只是墨锭般的沉黑着,衬得雪白的皮肤稍稍有点泛青。

      “这不是贵还是便宜的问题”,桂转回头对背后的晦光招招手,示意他把自己的长烟杆拿来,在这样的下午,如果没有做事,不吸一口烟的话,他是很难聚集精神的。

      长烟杆送来了,比一般烟杆略浅的烟锅里,已经装好了金黄焦脆的烟丝,晦光为桂划燃了西洋火。桂把翠玉的烟嘴送到嘴边,轻轻的吸了一口,再尽力地吐出来。在烟雾的缭绕下,对面少年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了。

      “问题是我不需要”,桂换了个姿势,变成斜斜地半躺在榻榻米上,一条腿屈起,把宽松的和服下摆撑出一道山岳的形状,“我这里没有女人。”

      白河有些傻了,虽然从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里看不出他内心有多失望,但很快他把双掌扶在膝盖上,欠了欠身:“那么,打扰了。”

      他有条不紊地把那摊开一地的华丽织物重新折叠起来,再用普通的布料把它包裹起来,动作一丝不乱,手腕却有些轻轻的颤抖。

      桂冷眼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颜色一点点被普通粗糙的布料吞没,忍不住开口了:“你舍得吗?”

      “什么?”

      “我跟你打赌,方圆五十里内你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看清它的价值了,即使有,他也给不起相应的价格。”

      “谢谢您的提醒。”少年重新整理好了那个包袱,把它抱在怀里,站起来,对桂欠了欠身。他看了看窗外依旧没有停息的雨,串成珠串,从屋檐连缀到地面。

      就在他对桂行最后一次礼,打算重新走进雨里的时候,桂开口了:“除了这个,你不是还可以卖其他的给我吗?比这个更昂贵的东西。”

      “我不明白。”虽然这么说着,但少年的手腕重叠,把那个包裹往心口按了按,做了一个明显的防备的姿势。

      虽然从江户末期起,豢养美少年的“众道”之风已逐渐式微,但任何文化,既然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显赫地存在过,便不会消失得连一条线也不剩。白河不是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事实上在他所认识的同是没落贵族的家庭中,也是有着为了维护家人的面子,把未剃发的小儿子送给有钱的商贾做男妾的。

      “你不卖画吗?”桂毫不理睬白河心中的惊惧,擅自往他的方向进了一步,打破少年心理上防备的距离。

      “我……我没有画要卖……”

      “不是有吗?”桂更加走近一步,近到可以听清从少年稚嫩的鼻孔里呼出来的带着秋草香味的气息,他伸出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像抚弄一条柔柳般的扬了起来:“难道现在在我眼前的,不就是一幅画吗?”

      “无礼!”少年又怕又怒,用有些类似尖叫的声音喊着,抬起一手拂开了桂的手,因为这样的怒气,熏得他眼圈周围的皮肤有些醉酒般的泛红。

      “五十两。”桂却不生气,只是把手袖进怀里,站远了一些,像端详一件写生的静物般地看着白河,“我不要你的衣服,让我把这件和服上惊人的图案画在你身上,别的什么也不做,五十两。”

      “五十两?!”白河原本只打算在心里惊叹,无奈这个数目太过出乎他的意料,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轻呼,从他的口中逸出。

      五十两,不做奢侈的安排的话,够全家和仅剩的奴仆好好过一年了,母亲留下的和服不用被卖掉了,房子也……他来回犹豫了两三回,又惴惴地抬起头来问:“什么也不做?”

      “除了作画时不可避免地碰到你的皮肤。”桂耸了耸肩,做出一副“随便你”的姿势。

      “只是画画吗?”

      听到这么天真的问话,桂又扯开嘴唇笑了:“我以为你明白呢。我要在你身上作画,意思就是——刺青。你不要把眼睛瞪得那么大,这个么,毫无疑问的是一门艺术,近来连西洋人都对它很感兴趣。”

      “可是刺青……”

      “我说,你这么白的皮肤,难道不是为刺青而生的吗?你看,刚才我只随便地一捏,就在你下巴上留下了这么漂亮的红印……难道你以为,随便一个什么人,来让我刺青,都能开出五十两的价钱吗?五十两,都能和最红的花魁春宵一度了,哈。”

      桂这么轻佻的语气终于激怒了白河,他忿忿地从桂的身边逃出来,在刚刚开始收敛的雨幕中,跑了回去,溅起来白色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摆。

      










      雨霁初晴时,已是半夜了。天空中的圆月,娟然如拭,把一片苍黑的穹宇照耀成藏青色。乳白的薄云如上等的绵织,不能遮蔽月亮的清辉,只把这明亮到锐利的光芒温柔地含化一点。白天时因为下雨而钻进泥土深层的虫子们,现在都出来了,一个个站立在叶梢草尖,抖一身甘露,唱一段嘈切的音乐,此起彼伏。

      桂的寝室里有一扇圆窗,专为月色所留,当月光透过这扇圆窗照射在旁边的墙壁上时,便赐予了桂一面天地无双的宝镜。镜色清明,映出满天满地娟秀的景。每到这个时候,桂会从隔壁把晦光喊过来,叫他去厨房斟一壶清洌的酒水,用信州的梅子腌成,辛辣中带点刺激的微酸。然后对着这面宝镜,吟一两段松尾芭蕉或者小林一茶的俳句,击节叹一声“呜呼快哉”。

      然而今晚他未能欣赏尽兴,酒还剩到半壶的时候,门外有了人声。开始他还疑心是那家渴睡人的梦呓,直到晦光去应了门把那人迎了进来,他才知道并不是他的错觉。

      “果然连神也难以忽视今夜的绝色景致,竟也下凡来陪我这个凡人饮一杯么?”桂说了句自以为佳的笑话,对着取下头巾后露出的白河那张苍白的脸,擎高了酒杯。

      白河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索索地解着身上的蓑衣。

      “明明没有下雨,为什么穿着蓑衣?”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住了,带着难解的微笑,抿下那一杯酒。

      在蓑衣之下,藏着那件木棉锦的华丽和服,因为怕弄脏,衣摆都折进了衣带结里,所以看起来非常奇怪,不用蓑衣遮蔽是不行的。

      果然是复古样式的女衣,不像维新后领口隈得服服帖帖的保守,有些斜裁的样式,正好利于露出女性纤细柔弱的锁骨。

      虽然贵族家的男孩子,从小时候起,就或多或少地穿过女子的衣服,也沾过脂粉气,不过像今天这样完全以一个示弱者的形象出现在平民阶级的面前,对白河来说,是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耻辱。他反手到背后去,把折叠起来的衣摆都放了出来,铺撒在地上,流光溢彩的一大片。这么做的时候,他一直都低着头,柳叶般的前发拂过他挺直的鼻梁。

      不舍浪费甘甜的酒浆,桂干脆就着酒壶灌下了剩余的酒,然后抹着嘴角问:“怎么?神已经决定要下凡了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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