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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梳翠风 ...

  •   【三】梳翠风

      天气太热了,从檐上射下来的阳光,投到地面一片白花花,亮得晃眼。路旁本该青葱欲滴的柳树,此时也像得了热病似的,片片窄叶都向中心打起了卷,叶缘变成一线灰黄。路两旁的阴沟,因为水分被蒸发干净了的缘故,所有秽物都沉积下来了,被热气一烘,臭得令人掩鼻。连一向仗着人势,对平民路人狂嗥的看门狗,此时也乖乖地被栓在下马石上,捡了块阴凉的地儿卧着吐舌头,这块躺热了,挪挪到旁边去,背脊烤热了,翻个身晒肚皮。

      “这不是要人命吗?”桂从主顾的家里出来。主人客气一番后关上门,垂死的蝉的嘶鸣就像潮水般的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他贴着墙边的阴凉行走,也因此不得不忍受阴沟的臭气,抬起袖子来掩住口鼻。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妇女向他擎高璺了的碗:“老爷给几个吧,家里娃得热病,快要死了啊。”

      依照桂的脾气,本来是要捂住鼻子加快行走的速度的,但今天却不一样,他停了下来,认真地观察了下妇女那张沟壑中夹杂着泥垢的脸,然后叹气说:“今年的天气真要命啊,得了热病也很难办吧。”

      “是啊老爷,孩子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就只喝一点点竹芯煮的水了。”妇女对这个老爷居然停下来和她说话的举动感到有些受宠若惊,于是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那个碗。

      “做母亲的也够不容易的了。”桂说着掏出钱袋,弯下腰往那个碗里叮当放了几枚钱,站起来拍拍手,如释重负地笑了:“你家孩子还好,我家那个孩子啊,可是连水都喝不下……不过没问题的,孩子就是孩子嘛……”

      










      桂推开家里的门时,晦光正在给植钵里种来写生用的朝颜浇水,看见主人回来了,便放下了喷壶,“这种花可是一点也断不得水啊。”

      “没错,美丽的事物,天生就是给人小心地爱护的啊。”桂笑了笑,脱下草履踏上了玄关:“白河他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吃,说闻见油味就会吐,水也不喝,说是里面有臭气。”

      “这倒是真的,街道旁边的阴沟都干了,臭得要死,想必官渠里的水也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也太挑剔了吧……”晦光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重新举起了喷壶,连看向朝颜花的眼里都充满了怨恨。

      桂没有生气,反倒被晦光那嘟着嘴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所以我说你没有慧根啊。”

      屋里多了一样新家具——唐床。还是从那家卖上海产品的黑店里买来的。跟普通日本人睡觉的习惯不一样,中国人睡觉是必须有“榻”的。“榻”,其实不单纯是床,准确地说其实是一种比较宽的有扶手有靠背的长凳,坐卧两用。传说中国皇帝的“榻”是纯金打造,夜明珠装饰的,当然这样的床,即使是在黑店里也买不到;高官富贾喜欢睡红木的,档次要稍低一些,不过对于弹丸之地的环海群岛而言,就连红木也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兼且沉重,摆这样的东西在家里,会压坏榻榻米的吧。所以桂买回来的,是一张用青竹编制的唐床,靠背扶手和四脚是用完整的楠竹筒做成,光溜溜的,床板则是用破细又磨光的篾条密密地排列而成,睡上去非常凉快,比起日本特产的草席来是舒服太多了。

      当然,在日本人的生活里,床并不是必需的,摆在家里多少有些不伦不类,而且在黑店里购买的价格并不低,但为了白河,桂还是托人去买回来了。此时白河便躺在这张床上,悄无声息。

      桂知道他其实没有睡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中除了出恭和洗澡以外的时间,都在这张床上度过,这样的生活已经连续五天了,睡眠早就饱和得如同港口城市里新开的纺织工厂里女工的排工表了。

      “喂,今天好点了吗?”桂在白河脚的那头坐下来,弯腰伸手去探白河的额头,“虽然还是有些烫,不过比起昨前天好多了。”

      “你的心理作用吧……我还是觉得好难受……”白河的双腕交叠按住胸口,好像是在努力压抑住想吐的感觉。

      “正常的,刺过青的客人,因为真皮层被破坏,所以无法正常排汗。到了夏天,流不出汗,热气排不出体外,中暑生病是很常见的,再加上你身上刺青的面积太大了。”桂像爱抚一只小猫似的拍抚着白河的小腿,“吃点什么吧,我亲自去弄。”

      “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喝水也吐……多吐几次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桂笑着摇摇头:“明明还是小孩子,虽然偶尔任性是很可爱,但不听大人的话可不好啊。”

      “我十六岁了……”

      “那么有点大人的自觉好吧?我去弄吃的来……”说到这里桂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拳头砸在掌心里:“我想起来了,有一样东西你一定吃得下去。”

      桂背起竹篓往门外走的时候,晦光浇完了花,看看天光,担心地嘱咐了句:“天太热,戴块头巾再走吧,当心晒昏了。”

      桂没有转身,对晦光挥了挥自己脖子上搭的毛巾,自顾自地往屋后连绵的丘陵走去。

      










      桂想起来的东西,正是竹芯。这东西其实满常见,一年四季,从竹枝的梢头,总是会蘗发出这样一指多长,柔柔细细,绣线般的竹芯,如果任它生长下去,不出几天就会变成一片新绿的竹叶。竹芯这种东西,熬粥也好煎水也好,总有一股幽幽的清香。富人有闲趣的时候,喜欢用它代替茶叶泡茶,盖一揭便是一阵竹风扑面;穷人没菜下饭的时候,也爱采摘幼嫩的部分来做代菜,不过只能偶尔为之,这东西最是清热沥火,吃多了会腹泻的。

      竹这种植物,唐代时引入日本,便如同在本土时一般,大肆地传宗接代繁衍下去。这种被中国人奉为“君子”的植物,正因为其虚心淡薄、高风亮节的特点,特别被佛家、禅宗钟爱,经过长久的培育之后,倒是有了几种日本所特有的品种。但在桂宅后山上的竹林,显然是天然之物,不曾有人费心培育,因此长得疏密相间,万叶交叠,一天一地的青幽。

      光是拔竹芯的话,其实不用背竹篓,但桂来了兴致,决定做几管好竹笛,所以也背上了砍刀、削刀、大钻、小钻、螺丝钻。在竹林里忙活了不久,采摘了足够的鲜嫩竹芯,桂便轻轻松松地一路向竹林深处行去,寻找那长直而灵秀的竹管。

      天开始暗下来的时候,他砍到了一些合意的细竹,趁热打铁地削了起来。熟练地掏空竹节,摸出小尺来量好了距离,做了记号之后在管身上开了洞,然后从老练一些的竹筒内侧剥下竹膜,舔湿了孔眼之后,仔仔细细地贴了上去,手指灵巧地辗转了几下,四面便平平整整,不见一点皱褶气泡。

      名满天下的桂円三郎大师,不止是个陶艺家,也不止是个画家,当然更不止作家,不止诗人……天下与艺术相关的诸多行业里,他都能在其中排上不错的名次并以此为乐。按照时人的话来说,他就是那艺术家中的前田庆次,让人又讨厌又佩服。因此当他在夕阳的残照中吹起竹笛的时候,乐音和他自己所期望的一样好听。

      水分还没有烘干的竹管,吹奏起来的乐音少了三分清脆高亢,却多了几许低回惆怅,与这暮色倒是十分合称。连早醒的草虫,也都攀上了草叶,争相共鸣腹腔,或摩擦鳞翅,与桂一同吟唱夏夜的歌吹。

      然而这醉人的景色,并非只有桂一人独享。他吹完一个小节,便停下来,微笑着对旁边的竹丛说:“小朋友,听了我的吹奏,却还可以不交钱的人,全日本也只有庆喜大人哦。”

      果然,从旁边低矮的竹丛中,慌慌忙忙地爬出来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得不廉价却也谈不上考究,脸上未干的泪迹,因为刚才的举动而沾上了一两片干黄的竹叶,使他显得更加狼狈不已。

      “庆喜大人!是……是那个庆喜大人吗?!”

      少年瞪大了黑白分明的双眼,还没有脱离儿童稚气的他,黑眼仁儿比起成人来大了许多,一双眼睛在小巧的脸上占据的比例也使人惊叹,此时的他,听到了刚才的那个了不起的名字,连带以为桂也似乎个了不起的人,吓得有些筛糠了。

      “庆喜大人么,除了‘那个’庆喜大人,还能是谁呢?”桂的笑意更深了,他就是不说破,看着少年那惊讶的样子,他感到很快乐。

      德川庆喜,“御三家”水户藩主的七男,也是一桥家的养子,1866年就任第十五代将军,在位仅一年,就于1867年10月14日宣布“大政奉还”,维持了二百六十五年之久的德川幕府就此宣告向历史的看客们谢幕。

      “啊啊!那你……不,您……一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咯!”少年交握住双手举在胸前,像西洋的传教士带来的洋画片里,人们向神膜拜的姿势。

      从来就爱慕虚荣的桂,心底的快意熊熊燃烧起来了,于是也故意把话题导向少年所误认的那个方向:“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大人物,不过我真的是很了不起的……”

      “您见过大名吗?”

      “应该说是……大名们要见我吧?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话呢,应该说是——高官们要见我吧?”

      “啊啊啊!”少年捂住胸口,高声地叫了起来:“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

      “怎么了?你好像特别崇拜那些大人物们嘛?”

      “不,不是的,”少年醒过神来,坚定地摇了摇头,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开口,舔了半天嘴唇,还是决心说了出来:“那你一定知道……怎么取悦大人物咯?”

      桂那因为得意而发亮的眼睛熄灭了,虽然深层的感情不表现在脸上,但他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丢到地上的竹笛和工具,“这我可就不知道咯,我又不是男妓。”

      少年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忙赶上一步去抓住他的袖子,舌头绊着牙齿地解释道:“我也不是男妓啊……我是……我是歌舞伎演员!”

      










      于是在开始变得黑黢黢的竹林里,两个人并排坐在松软的竹叶堆上,桂一边嚼着一枝竹叶一边听着少年零零碎碎地念。

      “我真不明白哦……真的……真的不明白……到底要怎样跳才算是有灵魂的舞蹈呢……班主也说过了,舞蹈技巧我已经很熟练了……可是,为什么就是不允许我在大人们面前登台演出呢……灵魂……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懂……大家都是这样,因为我年纪小,就随便地糊弄我……”

      “那么,翔会扮演哪些角色呢?”

      “我……我现在只学了道成寺清姬一出……”

      “真不简单啊!”桂咧嘴笑了,竹叶在他齿间被咬得一上一下:“哦,别误会,我是说你们班主,居然教一个十三岁的小鬼扮演怨妇的角色。”

      “喂!”这个名叫风间翔的,十三岁的年轻舞者,毫不知道掩饰自己心性地跳了起来,粘在他屁股上的干枯竹叶纷纷落下,窸窸窣窣地乱响一片:“我……我们刚认识吧!”

      “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那为……为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

      “如果要谈欺负的话,可不应该只是这样的程度哦。”料想十三岁的孩子听不懂这样的浑话,桂也就开始随口乱说了。

      “这……这还不是欺负吗?我……我可是……一直都想当个最顶尖的歌……歌舞伎演员呢!不是撒谎!”即使身边的光线已经仅剩下能分辨出人和竹子的轮廓的程度了,但当翔瞪大眼睛的时候,眼白还是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我想也是,如果有人存心说谎的话,应该是把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才不会像你这样结结巴巴的。”

      “这……这是天生的,我也没有办法啊!”

      “啊啊——”桂伸了个懒腰,从竹叶堆上站起身来,把身上的落叶尘埃都拍打干净:“一直和你这么争论下去的话,天都快黑完了,我家还有个生病的孩子等我回家去做饭呢。”

      “不准走!”翔一把就把桂的袖子抓住,握得死死的,桂挣扎了两次,发现除了给自己的袖口增添两道难以熨平的褶皱外其他别无效果,也只好听着这个不怕生的孩子的命令:“作为你伤害了……我……我的代价!那个……你不是认识好多高官吗?告诉我……怎样才能取悦他们……让我……我当上能登台的演员!”

      唉——桂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说:“我是没有意见啦,可是这么讲下去的话,我家的孩子要饿肚子咯。那这样吧,明天我还会来这里,如果到时候还是能碰见你的话,我就跟你讲讲吧。”

      










      在回家的路上,没有风,两旁的竹叶却兀自沙沙地响个不停,脚边的竹丛中,仿佛不停地有什么小兽在飞快地钻过去。

      想到那个口吃的少年,和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桂心里慢慢盘旋起一个疑惑——我该不会是……遇见化成人形的狸猫精了吧?

      










      桂吹起了竹笛。气流在孔眼中流动,又迅速地穿越层层的竹杆。清风被染成翠绿,然后携着乐音,把一整片山的竹叶搔得“哗哗”作响。昨天笛子还没完全做好的时候,声音还有点闷闷的,但经过昨夜的烘烤,笛身已经十分干脆了,于是笛音也就分外地清越。

      连续吹了一阵子之后,桂苦笑着停了下来,垂下头对脚边的竹丛说了声:“你们班子里也有这样白看表演的人吗?你们班主也太善良了吧。”

      “才……才不,”说话间,翔就半跪半爬地从那低矮的竹丛中钻了出来,这次他穿了件豆绿色的衣服,混在竹林间确实有些难以辨认,“只是你的笛音太好听了……一时忘记了出……出来打招呼……”

      “是吗?那说说你的感想吧。”

      “你……你也许真的是个大人物呢!我……我曾经跟着班子去过‘那位大人’的府上,那时正好有个笛子名人在演奏,你的笛音……比起他的来,还要好听许多!”翔在桂的脚边坐下,像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般,两腿并拢屈起来,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脸蛋扬起来,两只大眼睛晶光闪耀地盯着桂,让桂想起了启蒙学堂里的小学生。

      “那是当然!我可是天下闻名的桂啊!”桂的唇角得意地翘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哎?你说的‘那位大人’,是……”

      然而这个问题翔没有马上回答,扬起的脸蛋也埋了下去。桂盯着他那因为坐下而拉高的衣襟下,露出幼儿般雪白的脚腕和脚趾。夹着木屐带子,趾缝间扭来扭去,昭示着主人心里的犹豫。

      “是吗?你不想说就算了,”桂又举起了竹笛,重新开始吹奏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恐怕就是你想为他而表演的那个人吧……”

      和悦的笛音又响起来了,低回时像清泉在山间婉转流淌,激越时化做瞬息万变的山岚,山头顶尖儿滚着墨黑的云,绞缠翻卷之后又化作丝丝细雨,从无数的竹叶上落下来,滴沥成声。

      这就是桂円三郎赖以自满的天赋,这天赋价值连城。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对自己的天赋产生自恋,就吃惊地欣赏起眼前的景象来。

      那个立志成为登台的歌舞伎演员的孩子,就在他的面前,合着笛音,跳起了即兴的舞蹈。虽然身量还是个孩子,不过当他举高手臂,袖口从光洁的手腕上蜿蜒着滑下来的时候,便俨然化身为舞台上光艳万丈的美女。转身、掖袖、压步、回旋……一分不差,一毫不错,所有能使一个歌舞伎演员名垂青史的技巧,居然都在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身上具备。

      桂一边吃惊地看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更加投入地吹奏下去。而开始舞蹈的翔,也完全进入了另一个精神状态,不是那个口吃的孩子,而是一个能引得所有风雅之士垂怜的美人。他的衣袂带有魔力,当他举手投足的时候,衣边袖角就带起了和谐的气流。

      不多时,翠绿的竹叶像下雨般纷纷落下,跟着那气流回旋,竹林间喧哗起“飒飒”的声响。竹叶从翔的衣袖间和桂的鬓发间划过,让桂惊骇地发现——共鸣。不是乐音与乐音的共鸣,而是自己吹奏笛音的气流,与翔舞蹈时刮起的气流,产生了完美的交融,连大自然都被陶醉,难以静默无声。

      “翔!”

      眼看飘飞的竹叶越来越密,密得仿佛要把翔藏匿起来,带到另一个世界去,桂慌忙停止了吹奏,把笛子插进腰带,几步赶上去,握住翔的肩膀,让他停止下来。

      “翔!!”

      连喊了两声,翔才有了反应。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中飞舞的竹叶却都像失去了生命力,软绵绵地飘荡下来,在地上堆积起厚厚的一层。

      “你……你吹完了?”

      终于恢复常态的翔,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神色紧张的桂。

      “再继续下去的话,连我们身边的竹子都会被风削断了。”

      










      “我想,你还是不要继续下去好了。”一切安静下来以后,桂和翔并排坐着,抚慰地抱着孩子的肩膀,把他搂进自己怀里。

      “为什么?!”翔却像只不体贴人类好心的小野兽,挣扎地从桂怀里钻出来:“我……我要登台呀!在我的技艺能成熟到登台之前,我不会放弃的!”

      “我想,不是你的技艺成熟不成熟的问题……”桂揉了揉翔的脑袋,瞳孔变得深邃起来:“翔,你知道‘入魔’吗?”

      “那是什么?”

      “普通人,因为对某件事物的执念,永不放弃,而坠入魔道,”桂顿了一下,仔细地盯着翔那双大得能吸人魂魄的眼睛,“翔,你知道道成寺清姬的故事吧。”

      从前,有个富商,叫庄司。因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便慷慨地留下过路的僧人住宿。经常来庄司家住宿的僧人里,有一个是知名的美男子,法名安珍。庄司家美貌的小姐清姬爱上了安珍,几次三番向安珍求爱。

      「小姐,」被逼得焦头烂额的僧人终于开口了,「即使我有心与你结为夫妇,但我接下来还要去熊野瞻拜菩萨,小姐能等到我归来之日吗?」

      清姬夙愿得偿,便满心欢喜地与安珍约定了日子,放情郎走了。

      谁知约定的日子早已过去,情郎却没有半分消息,玉人不归,鸿雁未传。难耐相思之苦的清姬四处找人询问,却得知安珍早已背信弃义,云游四方去了。

      痴情的清姬哪肯相信情郎的负心,便不顾自己少女的清名,披头散发日夜兼程追赶安珍。待到两人重新见面时,安珍却装出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口气冷淡地问:「小姐是谁啊?」

      清姬遭遇如此打击,气郁其中,连容姿也发生了变化,瞬间化为了一副半人半鬼的样貌。安珍大骇,转身就跑。

      这一逃一追,就到了日高川边,安珍雇了川上唯一的渡船,匆忙逃往河对面的道成寺。清姬追至河边,无船可渡,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便纵身跳入大河之中,清姬的□□为水所溺,执着的精魂却化为一条大蛇,泅水渡河追赶至道成寺。

      安珍逃入寺内后,央求同行们把自己藏匿起来。僧侣们原先以为他在开玩笑,转头一望窗外的大江,果然波涛汹涌,一条巨蛇在其中隐约可辨,连忙把寺里的大钟放了下来,将安珍藏入其中。

      清姬进得寺内,一眼便看出了安珍的藏身所在。巨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厉声高叫男人出来,男人吓得瑟瑟发抖,在钟内连声说道“死也不出来”。

      愤怒至极的清姬仍不放弃,径自把那巨大的蛇神绕转大钟七匝,口中吐出烈火,最终把自己、大钟和钟内的和尚,都烧成了一片灰烬……

      故事讲完了,在这阴凉的竹林中,聆听这样的故事,未免让人心生怯意。翔抱紧袖口,往桂那边挤了挤,不解地问:“这样的故事,已经……已经听班主讲过了啊……”

      “是啊,正是因为你们班主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不让你登台表演的,”桂刮了下孩子的鼻梁,嘴角含笑地说:“刚才看到你的舞蹈我就明白了,翔,你已经快坠入魔道了。”

      “我……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其实我也是,”桂意味深长地收敛起笑容:“我也曾经坠入过魔道,如果那个时候……那我现在早就死去了。”

      刚才那句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偏偏被他说得语焉不详,所幸的是翔是小孩子心性,也不会太在意那些细节,只是气呼呼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竹叶:“我明白了!你和班主一样……你们都欺负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连话也不说明白!我……我就是要登台!如果不能的话,隆盛公子的目光,永远也不会落到我这个小跟班儿身上!他永远只会看着登……登台的头牌!”

      听到那个不得了的名字,桂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蓦地松开了按住翔肩膀的手:“你说,你说隆盛公子?!”

      在当时说到隆盛公子,几乎所有答案只指向一个人,保皇派功臣清川胜的嫡出公子,被喻为皇帝的“义子”的那个人,如同所有世家公子的共性,清川隆盛是个风评相当糟糕的酒色之徒。

      “他不是像你们说的那样的……我……我小的时候,他曾经救过我……”翔说着,便掀开了衣襟下摆,露出在一直遮掩着的小腿肚上的一个月牙形的伤痕。

      桂更加惊愕了,他认出来了那个伤痕的形状,那是捕兽夹,他向猎户购买豪华的兽皮的时候,在还没有剥下皮来的野兽尸体上,就屡屡有着这样的伤痕。

      该不会……他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翔那张很精致的倒三角形的脸,脸孔非常小,瞳孔倒是大得不正常……该不会……

      “那个,你……你以后还会来吗……我觉得你对艺术好像满在行的样子……你能帮助我吗?等我成了著名的歌舞伎演员的时候……我会记得你的……”

      桂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翔告的别,他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觉得自己可能是那阵竹风吹晕了,明明在眼前的,就是实实在在的人类,额头上没有粘着叶子,屁股后面也没有吊着尾巴。

      










      桂回到家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已经非常晚了。他以为只不过是晚饭的时间,没想到却已经是接近凌晨了,又圆又大的月亮照着他家门口的柴扉,白河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身上穿着非常单薄的衣服,外面披着一件外套。

      “你能下床了?”桂觉得有些奇怪,刚走上去,便看见白河的腿一软,身体就往地上歪。

      “喂!”桂几步抢上去,让白河倒在自己的肘弯里。

      除了重量和热度之外,桂还感觉到了些别的东西,伸手一探白河的额头和脸颊,惊喜地低呼了声:“出汗了。”

      他慌忙卸下背篓,把白河的胳膊横搭过自己宽阔的肩膀的时候,晦光提着纸灯笼,匆匆忙忙地从大路上回来,一看见他就大叫起来:“大师你可算回来了!我去后山找了好几遍了都不见人影!还以为你被狐妖鬼怪带走了呢!”

      “说什么鬼话!”桂虽然是严厉地斥责着他,心里也难免咯噔一下,但思及翔那双孩童般无邪的眼睛,却怎么也难以产生惧意。

      “白河他很担心你,”晦光从地上捡起桂的背篓,挽在自己的臂弯上,陪桂一起慢慢走,把白河送回屋里去,“听我一说你不见了,吓出了满脑袋的汗,我说外面风凉,他还非要出来……明明就身体虚得走不动路,我就让他靠在门口等你了……”

      “哦。”桂支吾应了一声,心里隐隐作痛,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急急地穿过庭院,把白河往房间送。

      在他身后的晦光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在遍布月光的庭院里发出了惊叹:“朝颜开花了!现在可是晚上!”

      桂急忙回头一看,果然,前几天被太阳晒得垂死,干巴巴地被晦光嫌弃的朝颜话,在这个凉爽的夜晚,居然全都复活过来。想必是月光太过皎洁,它们竟认夜为昼,反常地开出了巨大的花朵。

      江户人赏朝颜,以白色为最佳,淡红次之,青紫色乃是最次。桂家的朝颜,以前挂骨朵时总被绿色的花萼覆盖,未曾裸露过真颜,今夜完全开放出来,却是雪月珍珠般的洁白,美得昙花一般。

      “这么柔软的茎条,居然能挑起这么大的花朵!”晦光带着惭意站在植钵的旁边,被眼睛难以置信的光景惊骇得挪不动步。

      “所以我说,美人是最强悍的生物。上天赐予了他们美貌,也必然会赐予他们保护美貌的刺……”桂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晦光,我告诉你,越是美丽的人,越是不要招惹,会引祸上身的呢。”

      










      接下来的两天,桂呆在家里照顾白河,即使不曾忽视和翔的约定,却着实拔不出身来,他也曾派晦光出门去打听一个叫风间翔的歌舞伎学员,却总也问不到消息,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个人一样,慢慢的桂也就忘记了这件事。

      两年后的1883年7月,在江户城的旧址上,发生了一场离奇的事件。“国之重臣”的清川隆盛大人,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和他一起消失的,有一名容颜如花的著名歌舞伎演员,据说是隆盛花重金买来准备献给天皇的侄子,以求更加讨好天皇的。

      那阵怪风来无因,去无由,刮起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只把目睹事件发生的众人刮得头脑昏沉,数个时辰之后才清醒过来,再去寻觅自家主人时,哪里还寻得到。休祲降于天,百姓们都纷纷传说是隆盛平时作恶太多,被上天降下惩罚,只可惜了那名可怜的年轻演员,竟也被无故波及。隆盛失踪后,一个名门望族渐渐也就土崩瓦解,一切又归于平静。

      “还真奇怪哪。”晦光向桂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摸着自己刚长出了一点短发的青色头皮,皱着眉头说。

      “有什么奇怪的。”桂从鼻息间喷出一声轻笑,不再理睬晦光的嘀咕,目光重新投回了手里的绘卷。

      《百鬼夜行抄》,一卷描绘日本古妖精的奇书。风吹刮着书页,到桂的手边时,刚好翻到某一页。

      【镰鼬】,传说中带着镰刀的鼬鼠精,它如旋风刮过大地,手持的镰刀割破人们的皮肤。民间又称镰鼬为——风神。

      桂的手指在画卷上抚摸了下,仿佛可以感受到鼬鼠那光滑的皮毛。看着画卷上那双乌黑油亮的奇大的眼睛,他叹息——

      “清姬是坠入‘魔道’,你却是坠入‘人道’,对你来说,也许人间的世界比妖魔的世界更可怕一百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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