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前惜別》蝸牛漫

3、第一話、淚光拼圖 二

　　（三）

　　孩提時期，總嚮往成熟後的一切。天真浪漫地認為，隨年齡成長，能夠掌握的事物必然等比例增加。可惜，當實際走過一遭，跌了無數次跤，才愕然驚覺，自己依舊一無所有，徒積累對現況的無力感

　　沒有期待，缺乏希望，苟且過著一成不變的平淡日子，靜待死亡。她懷疑自己心底破了個怎都填不滿的淵溝坑坎，無盡空虛。

　　也許，保持規律日常，實為另類腐敗。

　　盡可能減少交流，看似封閉，卻能讓遐思無限延伸。他人，對自己沒產生既定印象，輪廓都將處於模糊的、不明的、仍存在美感的。出自於想像的事物，猶如編造的記憶，可作為收藏，又或者，無奈的昇華。

　　在失去袁穆恩後，她逐漸只懂得應酬式的敷衍微笑，褪下往昔擁有的真誠。再者，她也對依賴蕭然的行為感到狡猾可恥。那彷彿藉由後者存在，嘗試消弭對前者眷念的，——卑鄙心態。

　　她常祈禱自己一覺睡下，就能徹底脫離這繁瑣又紊亂的世界。就像綠洲合唱團於《Falling Down》一曲中所詠唱的低慢哼吟：

　　"The summer sun, it blows my mind,"
　　"Is falling down on all that I've ever known."
　　"Time will kiss the world goodbye."
　　"Falling down on all that I've ever known,"
　　"Is all that I've ever known."

　　但願，蹁躚歲月能引領她，向世界和傷痛的回憶，——吻別。

　　（四）

　　佇足於學校對街超商前的余蒔清，身穿一襲以深色為基調的制服。內搭的上衣是長袖白襯衫，下則黑底百褶裙，礦藍外套左胸口，繡有不甚明顯的校徽。由於整體尺寸實在不太合適，簡直似使用未剪裁的布匹，直接罩住柔弱的人兒。

　　揹負沉重如石書包的她，此刻神色黯然，視線沒有焦點，思緒也隨意亂飄著。反正，消磨等人時段的最好方式，就是別想太多，否則徒增漫長的感覺。

　　斗大雨點順著風勢，霹哩啪啦猛擊她身後的落地窗。接著，貼覆冰冷的玻璃緩滑。待匯聚成較大的露珠時，再加速墜地，碰撞個晶瑩粉碎。迸裂的水滴是寂寞的，就像一剎花火後煙消雲散的失落。

　　約莫經過十多分鐘，一位樣貌介於成熟與年少之間，身材瘦高挺拔的男孩，踢踏著飛濺的水窪，從馬路另一端，快步走到她身側。

　　「呼、抱歉，蒔清。我抵達操場才發現天空正在滴雨，就折回教室取傘了。」蕭然身穿與她同款式的制服，僅底下改為燙得平整的黑色西裝褲。他垂著漂亮的劍眉喘氣，似乎對於讓她久等，頗為內疚。

　　三月，綴有若鮮明璀璨流蘇一般的紫藤花樹，藉雨水滋潤，飄散著幽香。無論如何，氣溫尚未回暖的傍晚，獨自佇足路旁長待，確實不怎麼好受。不過，他總是細心體貼，對於她亦諸多包容。因此，這等枝微末節的小地方，實在無須過於計較。

　　「沒關係。」余蒔清仰頭，對上他那以東方人來說，略微偏淺的茶色虹膜。「蕭然學長，我們去搭車吧。」

　　語畢，她撐開一把已浸潤些許雨花的銀灰折傘。表面積之小，其下僅夠容納她一人。他正因知曉此事，方決意回教室拿自己黑色大傘。

　　蕭然牽起她的手，放入自己制服外套口袋，輕巧地用掌包覆，替她驅散寒意。兩人並肩而行，彼此靠得極近，踩著一大一小的步伐，往公車亭前行。他跨距雖寬，但放得很慢，不著邊地配合著她的速度邁進。

　　余蒔清把他的溫柔全銘記於心，卻不知從何回應較為合宜。

　　（五）

　　十分鐘後，他們順利乘上公車。在沒什麼乘客的車廂裡，覓得一處中後段的雙人座椅。行徑間，車身均勻地搖擺，上下小幅度震動。空調沉悶嗡響著回音，引擎低鳴。

　　暗黑雲靄逐漸吞沒的夕霞，投射於車窗裁切成的影格。微弱卻眩目的斑斕色彩，烙上離別的殘餘溫度。

　　沒過多久，她便有些犯睏。苦撐一會兒，仍敵不過睡意。她索性閉起眼眸，不經意地半倚於他肩側，還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蕭然笑著伸手揉弄她披散垂落的烏黑中長髮，質感滑順好摸，既細且軟。他從海藍色書包裡，摸出銀黑耳機和隨身聽，湊近她耳畔，悄聲道：蒔清，要聽嗎？她沒睜眼，僅點了頭，並發出如幼貓慵懶而惹人憐愛的咪嗚。

　　他擔心打擾到她歇息，將音量調得非常小之後，才輕手塞入她耳內。半夢、半醒，再加上霂霢劃過窗面的啪嗒。大提琴婉轉哀傷的呢喃，聽來竟似車輪碾碎朽葉的支離聲響，孱弱黯淡。

　　經過十幾分鐘，一棟端看外觀，絕不會將其與文化涵養和書香氣息做連結的慘白大樓，突兀地矗立於一片紅磚矮房中闖入視野。他知道該下車了，但瞧她睡得正熟，實在不怎麼捨得叫醒。因此，一直拖延至到站，公車門開啟，他才匆忙拉著還迷糊的她，連刷兩回自己的悠游卡離車。

　　車外，冷風呼嘯。她於一陣激靈後回過神，對於自己的失態相當羞窘。「對、對不起。」

　　「沒關係，累了本就該休息。」他絲毫不介意，反而帶著小酒窩溫潤微笑，繼則表露關切：「不過，這麼沒精神，是夜裡沒睡好嗎？」

　　「不，沒事。」她以指尖拂弄被風吹亂的瀏海，順道撫平隱瞞實情的焦慮。「抱歉，讓學長擔心了。恰好午休沒睡，下午課又多，才有點兒睏。」

　　「這樣就好。」他輕拍她的頭，接著蹙眉苦笑：「談到午休，我今日整個中午，都慘遭江昊宇強行佔用，被抓去當學生會的臨時書記，結果來不及去福利社搶炒麵麵包。妳願意陪我先去圖書館側門附近的摩斯漢堡供奉五臟廟嗎？」

　　「可以呀。話說回來，你是公認的好人代表嘛，他找你當替補人選挺合理的。」她俏皮吐舌，故意不同情他。

　　「真過分啊，蒔清。我還以為咱們是同一戰線上的盟友，可以聯合對抗邪惡外敵呢。」他捏了捏她精緻小巧的鼻子。「唉、顯然這年頭當好人根本挖坑自跳。」

　　「噢、難不成，好人學長打算變成不良少年？」

　　「是啊。」他忽然態度一轉，瞇起眼眸，朝她狡黠微笑。「專門對妳使壞。」

　　她來不及領會那笑容意涵，他已俯身湊上前，以鼻尖輕蹭她的右頰。

　　（六）

　　即使空氣仍混著一絲不明確的冰涼，足佔有三層平面之大型速食連鎖店內，冷氣卻未曾視情況作出調整，強勁依舊。這讓余蒔清忍不住直打哆嗦。她反覆呵氣並摩擦手心，欲獲取興許暖意。

　　「抱歉，都怪我執意要來。」蕭然憐憫地看著她發抖的身子，主動解下自己的針織圍巾裹住她的小掌。「等會兒點完餐，記得找個不在送風口下方的座位。」

　　傍晚五點半，鄰近公司大多仍在營業，速食店裏尚未湧入大批飢腸轆轆的上班族人潮。因此，很快即輪到兩人點餐。他挑了海洋珍珠堡附有夏威夷沙拉的Ｂ套餐，她則僅單點一碗鮮菇濃湯暖身子。

　　「蒔清，不如這樣吧。我負責排隊等餐，妳先去找喜歡的座位。若待會兒人多，要選位子可就不容易了。」說著，他豎起食指比向通往二樓座位區的階梯。

　　「好。」她點頭應允。

　　余蒔清走到階梯夾層的拐角時，恰好有位男孩馱著一只鬆垮的黑色大背包準備下樓。對方在制服外搭了一件藏青連帽夾克，隱匿了本應燙印於胸前校徽。他帽緣壓得極低，掩去大半張臉，唯能瞧見莫名性感的薄唇。

　　他察覺她的動向，禮貌地讓出足夠的空間，使她能優先順利爬上。余蒔清頷首致意，卻不慎在與之擦肩而過時，令書包上的鈴鐺掛飾和他的鑰匙圈勾在一塊兒。

　　「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解開」

　　突如其來的插曲，使她不得已向陌生人交談。然而，所謂，欲速則不達。她的慌張焦急，導致指頭變得遲鈍而不太靈巧。琢磨老半天，只笨拙地將原本簡單的小結，扯得愈加死緊。

　　過程中，男孩忍俊不住，發出「嗤呵」地淺笑。無絲毫輕蔑，純粹感到有趣。

　　「我來吧。」

　　講完，他耷拉了腦袋，從她手裡接過扭得一塌糊塗的繩結及鐵環。

　　因為這個舉動，造成他帽緣微翻，俊秀的側顏霎那映入她眼簾

　　余蒔清在那立體五官露出部分的瞬間，由於過分錯愕他的熟悉，以致張口卻沒能出聲。

　　——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