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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話、淚光拼圖 一 ...

  •   (一)

      那年,男孩用一雙粗礪小手,捧著一培充斥青苔,且混雜雨露腥味的土塊。部分軟爛泥巴,沿指縫間流下,滴落著詭異的暗褐色。他濕漉而薄透的米白棉衣上,則沾有蝴蝶殘缺的前翅。

      「不、不要,穆恩。」余蒔清分不清爬滿面龐的究竟為雨絲,或是恐懼致潸然的熱淚。「你為什麼這麼做?」

      她驚嚇萬分。哭到刺疼的眼珠子發紅。那癟起的雙唇,亦囁嚅著難言的委屈。

      「妳不是喜歡牠們嗎?所以,我替妳捉來了。」蹲在她身前的袁穆恩垂著頭,斂眸凝視掌中成團受潮的田壤,困惑不解。

      她掩面啜泣,半句話都接不下。見狀,他頓時慌了手腳:「蒔清,對不起。我以為妳喜歡,才會、才會」

      袁穆恩欲替她抆去淚水,但在觸及她肌膚的前一刻,他赫然發覺自己指頭上全是噁心泥巴。因此,他略顯骨感的細瘦手臂,就那樣懸在半空中,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他很沮喪。只是繃緊的神情,未曾流露,但於內心不斷懺悔。他本以為能藉此瞧見余蒔清歡欣的笑顏,豈料卻弄成這樣難堪的局面

      「穆恩,你誤會了。我的確喜歡聆聽蟬鳴,觀賞蝴蝶舞動翅膀,但不代表我想佔有牠們。更何況」——牠們全死了,就埋葬於那團腐敗汙穢的小土堆裡。

      袁穆恩澀著嗓子致歉,心裏痛苦憋悶,並浮現無數困惑。在他狹隘的世界中,她的一切即為全部。如今他珍視的她,居然因為他的舉動,而傷心不止。他總覺自己的胸腔,似遭人用鈍刀狠命撕扯開來,心臟亦遭蠻掐緊擰。

      他追溯上個月,替她把汽水瓶裡漂亮的水藍玻璃彈珠挖出來時,她的表情是那般樂陶喜悅,甚至還稱讚他手很巧,非常厲害。他不明白,這回到底何處不同,有什麼環節出了差錯

      畢竟,把小昆蟲捉起,過程中為求保存,祇得將牠們弄死,使之動彈不得。九歲的他,對殺生概念相當薄弱,純粹僅想逗最愛的她開心而已。

      余蒔清不經意展現的膽怯,讓他呼吸一滯、掌心一鬆,碎屑灑了滿地。他害怕她討厭自己。為了她,他什麼都願意做。他按耐不住惶恐的情緒,伸出骯髒指頭,扣住她纖弱的肩膀,防止她逃跑。他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白牙,啞著嗓子,夾雜哭腔和鼻音崩潰地吶喊。

      ——蒔清,請妳原諒我

      ——對不起。

      當天,她連身白洋裝的肩帶,浸染了駭人的土黃和磚紅。

      (二)

      凌晨三點四十一分。

      伴隨由額角涔滲的冷汗,余蒔清自夢中驚醒。她用微涼手掌覆蓋乾澀發熱的眼皮,腦海憶想著就寢前從事了哪些活動,好思索方才為何會夢見陳年往事。

      ——昨日,她和蕭然學長於圖書館自習。結束時,大約是九點五十分左右。接近十點半,他就已送她返家。在公寓樓下,他不忘笑著對她說:明天見。經過一番簡單盥洗,她就窩進被褥。伸手點亮床頭一盞熒黃小夜燈,閱讀了幾篇短章與散文。

      說來,那是本奇妙的書。內容字裡行間,全透著作者冷眼剖析人情世故的淡薄。她不排斥悲觀的用字遣詞,與故事狂烈的基調。彷彿能藉由其支離破碎痛切,拼湊自身的完整。她曾接觸過這位作者的相關報導。據言,她是遂了本願,在徹底自我放逐後,割脈自殺。

      午夜,熄燈。余蒔清習慣背對床邊的落地窗側臥,只為營造對時間朦朧的錯覺。她不願探究自己闔眼多久,也可能,根本沒有。

      總之,只要不看,持續逃避,直到晨曦漸明,將她蜷縮的姿態,以鉛色的繪影描摹於地面。屆時,她毋需任何掙扎,便能輕易離開被窩。她很清醒,一直

      余蒔清緩慢坐起,讓背脊貼合著床板。以兩指勾起床畔小茶几上擺放的馬克杯。杯內裝有清淡無味的白開水。她將水杯湊至唇緣,抿了一小口滋潤喉嚨。幾小時前,本溫熱的白開水,良久擱置,變得沁人心脾。轉頭,凝望邊上窗景。天際雲霧濃厚,月輝覓不得一處足以透光的間隙。

      隱約,她聽到若有似無的窸窣聲自門外傳來。猜想也許是母親睡前忘了關上電視機,便爬下床舖,踉蹌地晃至客廳。

      豈料,當余蒔清窺看客廳情況,卻見母親正縮在沙發末端,兩眼發直地盯著暗夜中尤顯強光刺眼的電視畫面。一旁的壓克力矮桌上,站著一只高腳杯。容器裡傾入了暗紅葡萄酒,那醇香液體,像極被兌了水的黏膩血液。

      母親單手支著額頭,按揉太陽穴,滿臉憔悴。塌下的包頭,凌亂得毫無章法。猶如她經常日夜顛倒的作息。她盤起黑色薄絲襪包裹的細瘦長腿,懷裡揪著個蓬鬆抱枕,眼周泛青,中央空洞無神。

      「媽、妳不回房間休息嗎?都快天亮了。」

      「不要。」她以指關節敲著脹痛的神經。「我頭疼得睡不著。」

      她嘗試勸服她:「可是,喝酒熬夜一點兒也不會有幫助。偏頭痛的話,我去廚房拿止痛藥片給妳」

      她明白母親不過借酒消愁,但那樣突兀的糜爛,又似自我陶醉的頹唐,讓她不住顫慄。母親是她在這座城市中僅剩的家人,對於無法拯救其脫離鬱悶,余蒔清倍感煎熬挫敗

      「別管我了,妳一大清早還要上學。」母親眉頭深鎖,擺動枯槁手臂,示意要她快回臥室裡。

      她知道,那是酗酒抽煙的後遺症。面色蠟黃,膚質粗糙。

      「是」

      雖習以為常,余蒔清仍有些受打擊。因此,她沒打算回被窩培養,和身高一樣增長不易的睡意。進房後,她隨手觸碰主燈開關時,指尖恰好沒對準。摸到按鈕邊,由於過去強震所留下的醜陋皸裂。那道扭曲長痕,像是無法隨時光荏苒撫平的瘡疤,攀附在慘白牆面上

      她忽惦念起方才夢裡,男孩腌臢的小手。指甲猛然陷入牆縫,狠撓了一下。欲摳落什麼,卻只得到如錐刺地疼。她知道那層看似堅硬,本質仍舊脆弱的透明,應該是折斷了。溼滑的熱液,順著指緣浸濕其下鮮少透氣的細嫩肌膚,繼之為腫脹的酸痲。她不敢貿然抽出指頭查看,放任它弄髒壁面。

      呆愣好幾分鐘後,她屈服於痛楚淺歎。用另一隻手開了燈,果真瞧見零星散布的腥紅,染污一片貧血般死寂的白色壁面。

      乾涸的血液,已凝結為塊狀褐痂。她把指尖湊到嘴邊,伸舌舔拭。鐵鏽味於唇齒間漫開,令人一陣作嘔反胃,食道也似灼燒般火燙。她細審指甲前端出現缺口的無名指,鋸齒狀的凹凸,與角質翻起的狼狽。

      沒來由地,袁穆恩那抹藏身草叢間,年幼卻滄桑的瘦弱背影,再度於心底浮現

      最後一回與他見面,是她剛升上初中三年級的秋天。

      當晚,夜闌人靜。兩張榻榻米大小的灰石子涼亭,迴盪著叢間野貓的悲鳴,整座公園顯得淒涼空曠。他曲起單膝,坐在她身邊,右手拇指與食指侷促地捏著她過長的制服衣擺。

      他身上那套校服,她也曾穿過,熟悉又陌生。墨綠色夾克,束起的袖口為黑。立領襯衫米白,長褲似塵煙的灰。那些年,他們待在同樣的環境,呼吸著濃度相仿的空氣,嗅品青春腐朽的腥羶

      兩人沉默許久,直至他側過頭與她互望,並以掌心撫摸她的頰。他長期幫忙粗重農活,磨出不少厚繭的指腹,則摩挲著她面部柔和的輪廓,一次、一次、又一次。

      ——蒔清,對不起。他說。

      袁穆恩的鼻息撲上頸項,搔得她微癢。接著,他抬眸。那瞳孔顏色極深,仿若一面晦暗鏡湖,使她泫然欲泣的神情,清晰倒映其上。

      印象中,他總是在道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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