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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洗罨 ...

  •   沈迦蓝错了。
      而且错了不止一处。

      首先,就呕吐而言,最可怕的滋味其实并不是没东西可吐,而是: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
      不过犯下这个错误不能怪他,因为他并没有过类似经验,自然无从得知。
      但是璟鸾知道。因为这本就是她的亲身体会。
      这也是沈迦蓝犯的第二个错误——
      那个把隔夜的饭都吐了出来的人,并非看起来又娇气又沉不住气的万俟菀,而是一直斯斯文文、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的璟鸾。

      原因很简单:她从没见过死尸。
      尤其是,已经在地下埋了近一个月的死尸。
      所以,刚走进停尸间的门,一看见前方停尸台上的那堆腐烂肿胀、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只勉强能够看出一点人形的尸体,她的胃便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昨日晚饭时吃的东西,全部都顶出了她的口腔。

      直到很久以后,她再度与万俟菀说起那天的事情,依然会露出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道:“我这辈子从来也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情形,从来也没闻过那么难闻的味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靠近它,并且居然还敢拿手去碰它的!”
      这个“他”,当然就是沈迦蓝了。

      他鼻子的构造似乎和常人有很大差异,同样面对腐臭,璟鸾是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吐了,万俟菀是以手掩住口鼻、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却一丝反应也没有,径自走到尸体边,仔细但迅速地打量一番,满意地道:“我们运气不错。水的温度比人体低,所以尸体在水中的腐烂速度,通常要比暴露在空气中慢一倍,而埋于泥土里,腐烂的速度则会比浸于水中更慢。小柳的尸体先是在水中泡了七天,继而经仵作草草验罢便下葬了,加上时值寒冬腊月,所以腐烂得不算太严重。”
      不太严重?万俟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替璟鸾拍着背,一边看向长条桌上的尸体,强忍住阵阵恶心问道:“这样也能叫腐烂得不算太严重?那严重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沈迦蓝淡淡道:“全身皮肤肌肉俱已烂光,连内脏都只剩下一点渣滓,那就算腐烂得很严重了。”
      话音刚落,就听窗边传来“呕”的一声,刚刚好受些的璟鸾又把头伸出窗外,开始新一轮的大吐。
      其实本来沈迦蓝的话起不到这么惊人的效果,只不过这屋里恰巧有具死尸,样子恰好很难看,味道又恰巧很难闻,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连万俟菀也不禁觉得有些反胃了。
      但她总算强行忍住了。
      这实在得归功于近日来她看的那些关于刑法勘验的书。
      正是那些书,让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尸检是一件又神秘又有趣的事——根据尸体特征推断出死者生前曾遇上过什么事,这难道不神秘、不有趣?
      所以今天,她根本是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走进这个屋门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小试牛刀,便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难题,让璟鸾和沈迦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那美好的一幕。
      有了这一信念,那么不管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有多远,不管尸形多么骇人、尸臭多么让人作呕,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璟鸾却实在忍无可忍,她已吐得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老实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鼻腔中,阵阵腐臭不绝如缕地钻进来,她在第三次把头探出窗外时终于意识到,就算自己勉强撑在此处也帮不上任何忙,再加上万俟菀一直在劝她“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便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却说停尸间里,沈迦蓝完成了对尸体的干检,开始清洗尸体外部。
      只听他道:“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外表沾满分泌的油脂垢腻,所以我先用皂角水洗尸,然后再用……”
      “再用糟、醋、白梅、五倍子等药物拥罨尸首。”万俟菀抢着道,“这样处理不仅能清理掉尸毒,还能使一些原本隐于皮肉下面的伤痕显现出来,便于察验……对不对?”
      沈迦蓝抬起头,眼内仿佛划过一丝笑意,“看来你这几天的书,没有白看。”
      “那是!”万俟菀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可是很认真、很仔细地在看呢!”
      她的眉宇间,充斥着一派小孩子家请赏邀功的得意,五官却鲜明如刻,璀璨如钻,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孩子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如此自然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或许,世上仅有她能做到。

      沈迦蓝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道:“既这样,想必你还记得如何准备糟醋?想实践一下么?”
      “好啊!”万俟菀立刻点头,光在一边看着有什么趣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参与进去才有意思咯。“炉子在哪儿?”
      “出门往右就是厨房,东西都在那儿,灶火也已经生好了。”

      万俟菀欣然前往,二人分头忙开去,过了一会,等沈迦蓝用皂角水洗完尸,并用清水将之涤净后,万俟菀也用两只手拎着盛满糟醋的大桶,吭吭哧哧地挪进门来。
      怎么也不喊他一声,自己就拎来了?
      沈迦蓝微微一拢眉,却没吱声,只快步上前自她手里将桶接了过来,放到停尸台下,然后从旁边的一张摆着仵作用具等物的桌上拿过几张白色抄纸,以糟醋蘸湿,一一搭于尸体的头面、胸胁、两乳、脐腹等处,然后给尸体盖上一层衣被,再以热糟醋浇淋,最后用簟席罨上,便不再动它了。
      “去院子里透透气?这里还得有一会。”他说。
      “好。我先去洗个手,刚才沾到醋了。”
      万俟菀冲进厨房,不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大呼小叫着“水凉死了,激得我骨头都疼!”,一边把两只沾满水珠的手放在衣服上蹭着。
      沈迦蓝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后花园里,她把茶泼到手上,也是这样用衣服擦干净了,唇角不觉浮起笑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冲动,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蓝色的棉帕,递到她面前道:“下次若再把茶啊醋的泼到手上,用这个。”
      万俟菀怔了怔,面色刹那间绯红,也不知是为了他的戏谑,还是他的赠帕之举。
      沈迦蓝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接,便淡淡一笑,缩回手道:“觉得用不着就算了。”
      “谁说用不着?”万俟菀连忙劈手夺过帕子,一边往袖子里掖,一边道:“春天快到了,我鼻子对花粉过敏,正好可以用来揩鼻涕!”
      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像她这样常年跟植物草药打交道的人,有可能对花粉过敏么?这谎也扯得太没边没际了吧,简直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沈迦蓝一听,果然又笑了,然而见她面色愈加赤红,马上便把笑敛了,话锋一转,把一些尸体勘验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一说与她听,说得不但很详细,而且力求浅显易懂。
      同以往的惜字如金相比,今天他的话好像特别多,多得让万俟菀都有点不习惯了,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他无非是想借这次验尸的机会向她多传授一些经验罢了。
      只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放开手呢,还是单纯地在为我着想?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他的态度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在相识之初,对于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下意识地报以否定和敌对的态度,比如发现他是有意“骗”她入门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地就认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铺路,可现在,她虽然仍有此一疑,却已经不似那时那么笃定。

      沈迦蓝本来正向她阐述初检和复检的不同侧重点,见她突然沉默下去,便停住了,问道:“怎么,累了?”
      万俟菀悚然回神,抬眸见他眼底一派问询之色,其中似乎还隐隐流转着一丝关切之意,心头不禁一宽,暗想:也许他真的是在为我好。便朝他笑了笑,道:“你说都没说累呢,我怎么会听累了?我只是在想,作为一名影子,你会去习武、学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确保……”
      她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了。
      反倒是沈迦蓝神色不变,替她把话说了下去:“确保主人安全无虞。”
      万俟菀尴尬地望着他,半晌才“嘿嘿”强笑两声,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这词我听着就觉得滑稽!天地万物,别说人与人之间了,就算是人与草木、牲畜,也说不准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沈迦蓝转脸看向她,目光十分柔和,“我真的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什么会对刑法勘验也如此精通呢?”
      “因为五年前,陌城频繁发生离奇命案,四少——就是你姐夫,发誓要找出真凶,为民除害……”
      “哟!”万俟菀诧异地挑起眉,“没想到那只死狐狸还蛮古道热肠的,我倒没看出来。”
      提起那位在陌城人人见了都头疼的沈家四少,沈迦蓝也不禁微笑起来:“古道热肠嘛,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他会插手此案,主要是因为他听说府衙上下乃至刑部派来的专员,都对此案束手无策,本已起了好奇心,加上那时他正与沈老将军在怄气,便夸下海口说保证七日之内破案。”
      “我就说嘛!”万俟菀翻了个白眼,继而又问:“既然他敢夸这个海口,想必是对断案别有心得咯?”
      “事实上,”沈迦蓝慢吞吞地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对断案一窍不通。”
      “那你……”
      “我也一样。”
      “啊?那你们怎么办?”
      “现学。”
      “咳咳咳!”万俟菀一口气没接上来,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沈迦蓝只微笑着看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万俟菀慢慢睁大了眼睛,摇着头道:“不……不可能……别告诉我最后你们真的做到了。我死也不会相信的。”
      沈迦蓝的右唇角轻轻向上一挑,“那你可以继续活着了。”他说,“因为我们没做到。”
      万俟菀虽然嘴上说着死也不相信,可真听见他这样说了,心里却又很失望,忍不住道:“为什么呢?你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而且我相信在那七天内你们一定很努力。”
      “刑法勘验是一门极其严谨的学问,想有所成,光凭聪明和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积累。”沈迦蓝平静地说,“所以,我们破不了案才是正常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奇迹可言。”
      万俟菀沉默着,半晌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就是这件事让你下决心认真钻研这门学问的?”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沈迦蓝没有否认。
      “然后呢?”万俟菀问。
      “如果你是问那件案子——”沈迦蓝淡然道,“一年后,凶手第九次作案时,被我当场捉住,判了秋后问斩。”
      万俟菀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瞅着他坚毅的嘴角、深邃的眉眼,缓缓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半途而废的。别说一年,就算三年、五年,只要你说过要抓他,只要他还出来作案,你就一定会抓住他。”
      沈迦蓝凝视着地面的眼眸蓦然一动,似是想朝她转过去,却又忍住了,过了好久,倏地发出一声叹息,百转千折到仿佛是从他五脏六腑里传出来的,然后道:“尸体罨得差不多了,进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洗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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