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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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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乔继承了他父亲的高明医术,却对行医救人没有兴趣,相反,他最爱的就是给死人验尸,越是疑难越是感兴趣。虽然周乔对查案没什么天赋,但他那手高明的验尸技巧却帮大理寺驳正过许多冤假错案,尤其是毒杀案。
周乔:“大人,您交代我的事办好了!我试验了不下百个方子,您闻闻,是这个味么?”
说完献宝似的打开食盒,端出一个白瓷碗,里面黑乎乎的中药散出浓烈的刺鼻味,那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中却还有一种异香。
杨濯轻轻一嗅,果然与那日所见一致。
这完全得力于杨濯远超常人的记忆力,不论是见过的或是听到的,闻到的,触到的,都会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可以说过目不忘。
杨濯点点头,“不错,正是这个味道。这药里都有些什么?”
周乔:“这是一个古方,的确是清静凝神的功效,要熬成这一碗药需要公丁香、沉香、檀香、青皮、黄芩各三钱,熊胆两钱,甘草、莪术、陈皮、雷丸、鹤虱各一两。主治癫狂不安,言语失次,悲哭无常。”
杨濯有些意外,“如此说来此药并无问题。”
周乔:“不啊大人,我还没说完,这药的确没问题,但这药方就有问题。这方子性急,用力过猛,不符中医温和调理的手段,多用来应付急症,后遗症颇明显,对人身体损害也很大,没有哪个郎中敢给薛氏开这样的方子。昨日我去顺天府大小医馆问过,近日并没有人出诊李府,想必这方子是出自李府的人。”
因为周典的关系,周乔与各个医馆都颇熟稔,他既然如此说了,想必就是如此。
原来李府也有一位用药高手。
薛氏精神错乱一事几乎可以坐实,果真是因为李宛的死让她变成这样?李宛并非突然暴毙,而是沉疴已久,而且还纳了韩氏,甚至还想过纳柳氏……薛氏与李宛果真这般鹣鲽情深?
杨濯摇摇头,恐怕薛氏受到的刺激并非来自李宛。
杨濯叹息一声。
此时有人来报,北镇抚司的陆副千户请见。
杨濯眉目一舒,“快快有请。”
周乔却坐不住了,就要站起先溜为上,不料袖子被杨濯压下,堪堪坐回椅中,一人走入室内。
因为锦衣卫恶名太甚的缘故,文臣子弟多不屑就,寻常人怕锦衣卫,文官更怕,周乔自然不能免俗,尤其是对方还跟他有过照面,抢过尸体。
来人着大红飞鱼服,交领右祍,阔袖束腰,两肩通袖及膝澜处彩织飞鱼流云,英气勃发威风凛凛,正是陆炳。
周乔起身行礼,“下官大理寺司直周乔见过陆大人。”
陆炳看了周乔一眼,微微颔首。
杨濯:“文孚,可是李全一事有了结果?”
周乔心中诧异,自家大人什么时候跟锦衣卫关系这么要好了,难怪不让自己溜,遂安心在一边听他们谈论案情。
陆炳:“正是。”
临淮侯府一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理寺给与了足够的重视,大理寺卿王固本接受了少卿潘季驯的提议,派出了杨濯这样得力的人去查案,听昨日李芳的汇报,似乎本案已经完结,然而却迟迟没有收到杨濯的结案卷宗。潘季驯也有点坐不住了,对这位年轻的寺丞的脾性潘季驯也有所了解,但凡有一点疑问恐怕都不能草率定案,怕就怕耽误了结案时限,忤逆了圣意。潘季驯正要派人去叫杨濯过来提点一二,就得到陆炳前来大理寺找杨濯的消息。
对这位陆大人,凡是有点关系门路的官员何人不知,潘季驯这下倒不急了,决定放手让杨濯去查,若是经由此案跟北镇抚司打好关系,于他们日后办公有莫大的利处。
至于圣意么,潘大人摸摸胡须,天塌下来有陆炳顶着。潘大人心一宽,该干嘛干嘛去了,但对于这个案子,大家心里都捏着一把疑问,若凶手不是柳氏,还会是谁?
听完陆炳的话,杨濯久久不言语。
杨濯轻叹一声:“做局的人很聪明,不论我们从柳氏或是郑王二人着手最终都会走入一个死胡同,然而这世上绝不会有完美的案子。”
陆炳:“你心中已有人选?”
自然是凶手的人选。
杨濯的双眸闪出自信的光彩,“我已心中有数。”
周乔:“凶手不是柳氏吗?”
迷糊的周大人因为不了解前因后果,自然还被蒙在鼓里。
杨濯但笑不语,食指沾了那碗药汁,在桌上写出一个“李”字。
李府,高门大户,朱门石阶。
门内一片素白,下人们正在为李麟的丧事忙碌,灵堂前纸钱香烛不断,后堂还有道人开坛做法,为李麟超度。
李性不在灵堂中,却在书房。
李全穿着一身麻衣,侍奉在侧。
李性摩挲着手里的一个红木匣子,匣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莲花样式纹,因为年代久远,显得十分古朴庄重。
李性的声音显得苍老而疲惫,“听说昨日柳氏已经自裁。”
李全:“大理寺和北镇抚司已经查到了柳氏,柳氏的妹妹也已经被找到了。”
李性:“时安,本侯真的错了么?”
李全神色异常安定,道:“侯爷无需忧心,即便他们查到柳氏、郑二王林三人,毕竟死无对证,世子的事,他们即便有所怀疑,却没有证据,何况皇上定下的时限就要到了,他们不得不以柳氏结案。”
李性仍然难以释怀,原本一切尽在掌握,不料因为遇到杨濯和陆炳生出这许多的枝节。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难以心安。
李性:“但愿如此。”
事实上从早上到现在的确十分平静。既没有锦衣卫冲进临淮侯府拿人,也没有宫中圣旨宣召,如无意外,晚些时候就会传来大理寺结案的消息。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李性要放下这种不安时,下人来禀,顺天府尹赵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沈知行、大理寺丞杨濯、北镇抚司副千户陆炳请见,此刻已经在正厅等候。
即便不是三司会审,这阵势已经不容小觑。连都察院都惊动了,恐怕他们到府上并非为了结案,而是为了审案。
李全闻言佝偻下身去,接过李性手中的红木匣子,“侯爷还是去见见诸位大人吧,此事总归要有一个完结。”
李性:“去把众人都叫去前厅罢。”
李全:“是。”
三法司中以都察院最为清贵,像沈知行这样的科道官,职司风纪督阅﹐谏设议政,纠察百官,虽然品阶不高,权利却十分大。都察院手里捏着言官的力量,若是临淮侯府果真与这五起凶手案有关联,那李性要面对的将是言官集团的集体弹劾,恐怕连这个侯爵都岌岌可危。
赵廉虽与沈知行官阶相同,但地位却远远不及,因此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只喝茶,不谈案。
沈知行看了一眼在座的人,在杨濯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到陆炳身上。
年纪带来的阅历让沈知行了然,此案明面上是杨濯主审,实则宫中的旨意是因为陆炳的奏疏才会下达。因为顾及临淮侯的身份,嘉靖并没有令三司会审,而是只点了都察院与大理寺连同北镇抚司审理。对于这个案子,他也略有所闻,对此案真相也颇有兴趣,但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不多时,李性便到了,身后还跟着韩氏等人,连薛氏也到了,只是跟在后面表情麻木似对周围人事并无察觉。
一番宾主见礼,李性在主位坐下。
李性:“有劳诸位大人为本侯家事奔波,不知今日诸位大人前来可是为了结案。”
沈知行:“侯爷说得正是,皇上有旨,特命我与赵大人到侯爷府上查案,今日务必就要结案的。”
李性:“听闻此案凶手已经自裁,不知还有何事需要探查?”
沈知行朝杨濯看去,道:“这个么,本官却不知了,此案是杨寺丞主审,自然应当由杨大人来说一说,我与赵大人只是陪审罢了。”
陆炳也看向杨濯。
杨濯站起身来,朝李性一揖,“关于世子被害一案,下官已查明真凶另有其人。”
李性面色明显一变,似乎太过出乎意料,“那凶手是何人?今又在何处?莫非那柳氏也是被冤枉的不成!”
李性这话正是赵廉与沈知行想问的。柳氏一案可谓查得明明白白,她认罪在先,自裁在后,案情明朗,断断没有无辜一说。既然柳氏是这五起凶案的主谋,那又哪里来的凶手另有其人?
杨濯立于大厅中央,背脊挺直,面色肃然,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此案并非柳氏主谋,柳氏与郑二王林三人不过只是真凶的棋子而已,甚至柳氏杀人案也是凶手一手策划促就。毒杀世子的另有其人,此人,就在这厅中!”
众人闻言表情各异,李性冷笑,“杨大人素有断狱神手的美名,这断案莫非就是上下嘴皮一碰,说是谁就是谁,本侯府上如何会有人对麟儿下此毒手。”
沈知行:“侯爷稍安,且看杨大人如何一说,杨大人深谙大明律,断断不会毫无证据胡乱指摘,否则反坐之罪那可是死罪啊,赵大人,你认为呢?”
赵廉心中叫苦不已,他万万不想掺和到此事当中,一边是颇有才干自己也颇看好的年轻官员,一边又是功勋贵胄,万一杨濯没有拿到什么证据岂不是要把他自己给搭进去。
赵廉:“沈大人所言甚是。此案纷纭多日,不妨听杨大人说一说,毕竟找到真凶才能慰藉世子在天之灵。”
杨濯朝赵廉沈知行一揖,“谢二位大人。”便不再理会李性,将案子侃侃道来。
杨濯:“此案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疑点,便是这马钱子。”
杨濯一顿,接着道,“寻常人投/毒大多会选择砒/霜一类的烈性毒/药,而很少有人知道马钱子。根据马钱子的药性,服用剂量不同毒发时间可以延后一个时辰左右,凶手之所以会选择马钱子,便是为了赢得这一个时辰的时间,这一个时辰之内,凶手才能悄无声息地给世子下毒,令其暴毙,从而将这五起看似毫无关联的命案联系到一起,混淆视听,让人误以为都是柳氏所为,从而令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为了掩盖真相,凶手甚至不惜毒杀了罗绮生和周大福两个无辜之人,令本案千头万绪查无可查,若是误入歧途甚至可能连孙黑与柳氏都无法查到。”
众人心惊,这五起命案正是因为看似毫无关联,却又由同一种毒药联系紧密,若果真如杨濯所说,这凶手的计划未免太过缜密!
沈知行:“有何证据能证明给世子投毒的非柳氏而另有其人,据卷宗所说,当日世子的确是食用过孙黑所卖糖莲子。”
杨濯:“下官正要说到此处。根据五起命案的报官时间,我们访查了各个死者家属,得到的结果是郑二、王林、罗绮生与周大福均是戌时初刻毒发暴毙,而世子却是在戌时三刻毒发身亡。试问一个幼童,为何会比成人还要晚一些毒发?而关于世子当日是否食用过孙黑所卖糖莲子,恐怕还要问一问绿衣。”
陆炳朝江旈看了一眼,江旈会意,立刻下去提审犯人。
李性面无表情听杨濯分析到此,似乎并不担心绿衣的供词会有所变化。
杨濯:“据下官观察,当日世子卧房中书案上尚有未完成的课业,传闻侯爷对世子管教颇为严格,每日必检查世子的课业,在没有写完的情况下,世子断断不会出府玩耍。是以下官斗胆推测,当日世子并未出府,而绿衣因为某些缘故做了伪证!将下官与陆大人的调查方向指向府外,从而周折辗转于孙黑柳氏之间,延误断案时机,企图拖延时间令查案之人草草结案。”
沈知行:“杨大人的猜测虽不无道理,但若凶手将世子带去府外购买糖莲子吃下一样可以毒杀世子,为何还要多费手脚在府内下毒?”
杨濯:“沈大人所问,正是本案的破绽之处。因为凶手难以保证世子一定会吃下那毒莲子。柳氏在糖莲子中下毒,只有少许有毒,由郑二买来分给王林,达到毒杀王林的目的,这糖莲子到底有几颗,哪些有毒哪些无毒,凶手根本无法掌控,而要让人误以为世子食用了有毒的糖莲子则很简单,只要让绿衣前去购买即可。当日绿衣前去指认孙黑,孙黑认得买糖莲子的绿衣,便以为世子也是食用了自己卖出的糖莲子暴毙,而当我与陆大人想要提审孙黑,询问当日世子是否与绿衣同行购买糖莲子时他却在狱中死了,这不得不更加让下官相信,下官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相。”
众人听得张口结舌,赵廉不由问道:“那凶手为何要毒杀世子?”
杨濯:“因为,五年前应天府临淮侯府中,还发生了一起命案事件。李管事,想必记得的。”
李全从方才进入主厅便跟在李性身侧,一言不发,实在难以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今杨濯这一声李管事,倒让厅内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