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无绝》柚芒

46、往事如烟

　　夏翁此时的心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知道颜如玉说的确实不错，那只能是他师傅。绝不会有人冒充。
　　再说救人这事儿又脏又累的，谁吃饱了没事儿干冒充他师傅啊。
　　小羽既被他师傅救了，那肯定很快又会活蹦乱跳起来了。这倒是一件高兴的事。
　　只要他师傅说有救，那就绝对没问题。
　　只是不高兴的是，他又没见到师傅。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看了颜如玉一眼，突然有些忿忿道，“你小子真是有福气。本来应该一命呜呼才对，却得了药中至圣的火灵芝护体。真是不知哪个瞎了眼的灵芝精怪看上你了，把自己的头发给你吃。这下好了，江湖上又免不了一个门户被灭门了。”
　　接着又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双手合十道，“善哉，善哉......”
　　“不是灵芝精怪，是一个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姑娘。”颜如玉这次却难得的解释了起来。
　　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发丝......他浑身上下此刻都散发出一种异常轻快的愉悦来。
　　夏翁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像是第一次才认识这个人一样。
　　“疯医”游览天下已近四十余载，什么奇闻怪事没听过没见过。
　　要说能让如今的他还目瞪口呆的事，那绝对是要离奇得不能再离奇怪异的不能再怪异的事了。
　　他、他竟然说“我喜欢她”，他、他、这是他说的吗？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夏翁还是不敢相信的眨了眨双眼，又把耳朵揉了揉。流利的舌头第一次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刚刚说话了吗？”
　　颜如舒居然笑着点了点头，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不是灵芝精怪，是一个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的姑娘。”
　　夏翁彻底呆了。
　　他机械似的看着满脸笑容的颜如玉，突然一个激灵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随后紧紧的抓住颜如玉的手，哭得泪流满面，“我说你小子瞒得可真紧，你不知道我老人家心脏不好啊。快、快给我说说，那姑娘长什么样子？家住哪里？高不高？身材怎么样？是泼辣型的还是温柔型的？你们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上天开眼，原来他还是有心的。我就知道他还是有心的。
　　这么多年来，他与每位姑娘都不长久，情话倒是会说不少，却从没说过喜欢哪个之类的。我还当他是没有心的呢。
　　他这次居然主动跟我谈起了那个姑娘。要知道以前他红颜知己虽多，却从没向我提起过。
　　难得，真是太难得了。
　　他谈起那姑娘时，脸上的笑容都那么真实那么温暖。错不了，他是真喜欢那姑娘了。
　　夏翁一边连珠带炮的抛出一大堆问题来，一边在心里替他欢喜着。
　　颜如玉笑得更暖了，仿佛一回想起她，整个人都被裹在了阳光里一样。
　　这是爱情的力量。
　　他看着夏翁，突然调皮的眨了眨眼睛，轻快的说道，“我不告诉你。”
　　夏翁被他那笑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来。随后眼珠一转，哼哼道，“好，你不告诉我。我就将你装睡的事情告诉你家那个小屁孩儿。让你一直得瑟。”
　　此话一出，颜如玉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仿若一盏烧得极旺的灯突然灭了一般。
　　夏翁却没有丝毫因为说错话而觉得不好意思，反倒继续说了起来，只是声音轻了许多，也凝重了许多。
　　“我说，你母亲和那个小屁孩儿对你是真好。”
　　“我知道。”颜如玉微垂下眼睑，也轻声道。
　　夏翁瞪着双眼说道，“那你还犹豫什么？难道还放不下那些前尘往事？人应该抓住眼前的幸福！”
　　话音刚落，颜如玉的身子突然微微颤抖了起来。
　　夏翁的表情也跟着软了下来。
　　他轻轻拍着颜如玉的肩膀，“不要怕，不要怕......”
　　然后又继续道，“他们不是故意的。当年那事虽然无人知晓，但我最近却查到了一些。你只要记得，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爱你的，真真切切的爱着你。”
　　颜如玉已渐渐停止了颤抖，他还是垂着眼睑，然后轻声说了句，“我知道。”
　　夏翁却是睁大了眼睛，“你知道？”
　　颜如玉终于抬起了眼睛，却没有看向夏翁，而是又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除夕之后，迟叔来找过我，我没见。但我知道你来了。”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给迟叔施迷魂术的时候，我恰巧就在旁边。”
　　夏翁顿时惊惶得无以复加，“那、那你......”
　　“没错，我都听到了。”颜如玉接了他的话，然后又道，“他们没有抛弃我。反而因为我，母亲从此患上了恶疾。家园不再，所有都毁于一旦。六岁的小舒不仅要照顾得了恶疾的母亲，还要每日担心着如何生存下去。他甚至将撑起家业的重担也压在了自己身上。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十年，整整十年，小舒受的苦一点儿都不比我少。”
　　“我不是真的想装睡，只是我觉得没脸见他们。”
　　他一脸平静的说完，自始至终身子都没动一下。
　　夏翁此刻已完全说不出话了。
　　他一个人悄悄的审问迟叔，就是怕当年的事并不如颜如玉想的那样。
　　怕他受不了。
　　他那样善良的一个孩子，就算之前以为他们抛弃了他，都没有恨他们。
　　他一边装作不关心他们，一边却让自己去为颜氏诊治。还命临渊阁的人暗中保护他们，不知为他们挡去了多少利益纠纷。
　　这次来荔州，也是他实在忍不住想来看看他们。却硬说是让自己跟他来办事的。谁知一到了荔州，他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人影。
　　终于见到了他们，却不知道跟他们如何相处。
　　毕竟小时候的观念不是那么轻易能抹去的。它就像是一根卡在他喉头的鱼刺，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一边刺伤他们，一边又把自己的手抓的稀巴拉。
　　说小舒过得苦，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向来随性无谓的夏翁，突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这样，屋子里静了好久好久。只听得见两个人节奏不一的心跳声。
　　突然一阵脚步声走过，屋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心跳声。

　　夏翁昂着头走在伏梅院的小径上，早已泪流满面。
　　终于，那已经离得远远的屋子里，传来了极微小的哭声。
　　要不是夏翁身怀上乘武功，有着比常人强了好几倍的耳力，这哭声离得这么远肯定听不到。
　　这细微的声音刚一传来，夏翁突然笑了。
　　像是放下了心中最沉的那块石头，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眼睛里虽然还涌动着滚烫的泪水，笑容却是轻松而愉悦的。
　　因为他知道。他放下了。
　　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从今以后可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去做任何事，去爱任何人。

　　有些话说出来总是好的。因为埋在心里太久，真的会生根发芽的。

　　颜如舒晚上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他大哥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正与那医毒双绝的夏老先生在棋盘上厮杀的难解难分。
　　他一时有些愣怔。
　　“小舒来了啊。我忘了告诉你了，你走之后，我又想起了个奇特的法子。将你大哥一治，想不到全好了。所以啊，你小娃娃的精血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夏翁一边下着棋，一边说道。
　　颜如舒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事实，这眼前的景象他总没有看错。所以尽管心中疑惑，却还是拱手行礼道，“先生的医术当真是高明，这次多亏先生施救。”
　　说完，他又看了眼自始至终都未向他这边看一眼的颜如玉，嘴唇微动，像是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说的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
　　一旁的夏翁看着这一幕，心急的差点就要出声留人了。
　　“小舒。”
　　不是苍老的声音。是一道任何人听了都会心驰神往的声音。
　　颜如舒的脚步在这道声音的呼唤下，顿时像一根钉子般紧紧地钉在了那里。
　　“小舒，来了大哥这里连杯茶都不喝，这可不行。”
　　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浓浓的笑意。
　　颜如舒终于转过了身。他的脸上夹杂了太多情绪，有惊讶，有欣喜，有感动......有泪。
　　颜如玉此时已放下手中的棋子，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抬起手擦掉了颜如舒眼角的泪，轻声道，“傻孩子，哭什么。”
　　颜如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像个小孩儿般腼腆一笑，“大哥，你回来了。”
　　颜如玉点点头，“嗯，我回来了。”
　　然后拉着他走到棋盘那里坐下，指着夏翁说道，“他是我的朋友。夏翁。”
　　颜如舒点头示礼道，“原来先生是大哥的朋友，怪不得......”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夏翁追问道，“当初先生来救治母亲，可是大哥的意思？”
　　夏翁点了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名满天下的‘疯医’前辈怎么会突然为家母诊病？原来是大哥的关系。原来大哥一直关心着我跟母亲。”
　　至于为什么不来找他们还有之前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些颜如舒都不会想，也不会去想。
　　因为他知道，他的大哥，母亲的儿子已经回来了。至于那些前尘往事，就让它们都随时间散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