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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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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枣儿胡同27号那户人家遭了难,是大事。初丧吊仪,俱要操办,只是经过这一场回禄之灾,沈宅连围墙都给烧矮了半截,便是想铺大个排场也是枉然,你愿意开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人家还未必愿意进你这断壁残垣枯楼焦筑来吃这一口。何况老爷子一倒,独沈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哪里支得起如斯场面,三十多岁的人从昨晚到现在面都不敢露。而老丈人死了,连个问候的人都没往过遣的季家更是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坐实了恶名——季征原自然是不在乎的,沈家恶心了他这么些年总算是到了头,他要开舞会发电报庆祝都来不及。

      不过季家也并不是没有通情理的。就譬如沈氏留下的那两个,转眼间已是小大人,都穿着体面端庄的衣裳,从车里下来,踩着黑漆漆地石板红着眼睛往烧剩下的半个沈宅走过去。季世泽一身绀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香膏抹上去,左腕子上围着一圈黑纱;再看季小姐和身后的密斯方皆是素色的衣着,胸前缀着黑纱挽花。模样倒是做得十足了,高礼泉勾着眼睛在车里看着,像是看戏。

      他开着车,先是把三位送回了季宅去拾掇头脸,等人再出来,已是红肿着眼睛如同大哭过。高礼泉仔细又回想了下返程这一路,三小姐在后座上,懒洋洋的仰着脸看窗外。神色有那么点悲恸的意思,却又不浓,偶尔再抬眼一看后视镜,瞧她眉间嘴角已经都是兜不住的笑意,全不见哀伤之色。变脸比翻书是要快的。他觉得自家的三小姐许是有某种疯病。因为她除了淡淡地袒露出的毫无兴趣与客套的微笑之外,所有真实的情绪都那么地极端且尖锐。或许对于亲近的人她还有一丁点的温柔或者耐心,但与之相对,则极端更甚,尖锐更甚。看人下菜是他高礼泉一贯的手段,可是对于季小姐,他总是没有办法可想的——猜不透的人,又能怎样想办法呢。一个还好,现在偏还来了个立场不清明的密斯方,要他夹在两个摸不透中间做人,岂不是艰难。

      换上一身素衣哭过的季小姐更是将这种特质发挥到了极致。她眼圈是湿润润的红,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更加似清澈的两汪水。可在一个钟头之前,她还是另一幅面孔,心中为着拿住了季清让的把柄而窃喜,牙齿咬着下嘴唇,极力克制着使自己不能笑出声,眼睫毛一眨两眨,扑闪地像是猫咪振振欲飞的胡须。这些高礼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只图保着自己一份差事,季小姐疯与不疯,都不怎么打紧。毕竟这个孝子贤孙怎么盘算也轮不到他去当不是。

      正看着季家的少爷小姐进沈家的大门,高礼泉眼前却突然闯进来一辆黑色的福特车。车上下来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着青蓝的袍子,缎面的布鞋,一脚踩了石板路上一个水坑,抽出手绢掩了口鼻皱着眉毛低声骂了句。也是奇了,昨天出事不见沈家大爷的影子,今天他们季家人一到,没想到沈大爷就回来尽孝了。高礼泉往后一靠,嘴里嚼着花生糖,笑着看热闹。

      沈澜之拿手绢擦了擦鼻头上的汗水,才磨磨蹭蹭出口喊了季世泽一句:“大外甥!你们可来了!”他汽车动静那样大,下车又是踩水又是骂娘,没理由对方注意不到。可他这外甥和外甥女既然铁了心不扭过头来认他这个舅舅,那末他始终是无计可施。毕竟在老爷子那里,他自来矮他姐姐一头,甚至矮季世泽一头。心中再是不服气,也无口可辩,人死都死了,半夜别寻他托梦就是造化。

      他本是个讲究的体面人,一向慢条斯理惯了,结果刚刚听说季家人到了老宅,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急得发出汗来,一头白腾腾的热气。照理,他也不愿意以这样的一副形象示人,可是再不开口,两个小东西怕真是要装作不识得他,先跨进沈家大门了——如此一来,他跟在季世泽的身后,如同一个附属,抹了面子下不来台,叫自家这些个庖丁司机看笑话。

      被点名的季世泽转过头来,瞅着沈澜之,轻轻点了点头:“舅舅。”季小姐也跟着不情不愿地称呼:“舅舅。”沈澜之心中当下畅快多了,笑着往二人身边走,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季小姐身边的密斯方,片刻眼珠一转,仍落到季世泽身上:“几年不见,长得这样高了。都是大人了。来,过来,让舅舅好生瞧瞧。”他手一招,勾魂似的,使季小姐禁不住打了个冷噤。沈大爷这么一句,无非是想端出长辈晚辈长幼有序的架子来,可是世泽不吃这套,平静地带一点点笑,也并不动作。季小姐看他如此,立刻会意,低声咋了舌,一脸的不耐,偷偷伸手在世泽的腰上拧了一把,才盈盈地朝沈澜之走过去,低眉顺眼地说道:“舅舅说的是,我们两个许久没来跟您请安了。”沈澜之比划了比划季小姐的个子,又看了看她的腰身,开口说:“嗨,这都民国多少年了,甚么请安不请安,说出去叫人家笑话,我们沈家又不是前朝留下来的臭篓子榆木疙瘩,哪里讲这个。你瞧瞧我这外甥女,瘦的可怜样子,像是遭受了季家的虐待。”季小姐不着痕迹地拨开了沈澜之伸过来的手,笑道:“舅舅说的是,甚么长辈架子晚辈拍马,咱们沈家又不是臭篓子榆木疙瘩,不能讲这个。只是走动得少,的确是生疏了。我哥哥常说我连咱们沈家的门朝着哪边开都不知道,也难怪舅舅不知道我自来就瘦,小时候几度养不下来。”这话说得直戳戳地,叫沈澜之讪讪收了胳膊。

      季小姐可没有同沈澜之客套的意愿。甚么舅舅。生下来的时候说是犯了冲,要当姑娘养,起了名字叫兰芝,留头发学女红,成年了掰也掰不过来,只能这样得过且过。改了名字娶了太太,不几日太太成了姐妹,可成了一个笑柄,不过是为着沈家的钱,大家三缄其口,不在他面前取笑而已。三十岁了仍不成器,抽烟听戏赌山铺票,坏脾气却是一身,动不动踹老婆出气,就知道盘算着沈家剩下的那些钱。季小姐心里想,若不是沈老爷的遗嘱还没有执行,恐怕他这次是抵死不会露面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季小姐心中也打着鼓。到底沈澜之是沈家的独苗了,沈老爷子这么一走,沈家还能靠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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