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
-
31
既然话分两头，便先说说程清让这个人。程清让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太太入了季府，一开始只不过是个最下等奴才。太太怜惜他，赏他一个饭碗，本是不错，可惜年龄太小，粗活累活一概做不了，跟老易学着管家拿钥匙盘账本，终究是得了季征原的青睐。然而奴才终究是奴才。
他在季府很是当了几年奴才，到了了不过是个体面些的高等奴仆，吃饱穿暖读得书写得字——季家的大少爷念书，他大四岁一样做陪读。书念得刻苦，成绩总是中上——不为别的，他不敢越过大少爷去，大少爷读书拿了头一名，他就吊在几位之后。要差，却不能差得太多，总是季家送去的人，不能丢季征原和大少爷的脸。
如今他坐着府里的专车，顶着季府大爷的名号，身旁是一位有些身份的丽人。从前不敢想的，如今明明都有，可他是个不知足的人。程清让想要的已入了手，就又开始肖想季清让该拿到的。他想陈太太必不是其中之一，他曾经怜惜她，却也是一时的。他同她在一处从未有过快活，除了跟她一起四只手捞钱的时候。陈课长进去的时候陈太太哭得梨花带雨的求他，跟他说道：“你就带我走，好不好？”
胡闹。他当时手一摆。我衙门的事还要不要做了？没了差事没了钱，我带你去哪儿？其实说的全不是真心话。他跟陈太太哪里会缺钱。便是自此一走了之不问世事，也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但他不带她走，只叹口气说，你先去山里避避风头，过段日子我去接你。那时他又隐约怜惜起了陈太太。因为他知道，陈太太把自己的分量做了错误估计。
她以为他虽然三心二意，心中却始终有她，至少，也是他心目中“给好脸不愿意要的货色”的其中之一。只不过季清让对她永远只有一丁点似有若无时有时无的怜惜，而且更像是顾影自怜。为了生儿子讨来的小老婆和为了家门经济添上的养子，哪里有甚么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有些后悔方才鲁莽的举动，轻轻伸手拢了拢陈太太耳旁的鬓发，柔声问她：“还疼吗？”陈太太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男人下手都没轻没重的，疼与不疼，现在说了又有甚么意思。”季清让撤了手，从口袋里摸出了烟，想点，又四处找不着火机，啧一声要作罢，陈太太便从手包里取出了一支替他打上火。吸了一大口，季清让才慢悠悠目视前方说：“我与方小姐实在没有甚么，那些话，你以后不要乱说。”陈太太靠在他肩膀上，引得他皱了眉头。
“我知道。但是我要那么说。”陈太太解释，又不像解释。季清让想了想没有懂，问：“为着甚么？”陈太太莞尔：“不为着甚么，我乐意。”她是个眼尖的人，哪里能看不到月亮门后藏得并不高明的季小姐。她爱季清让，却也恨毒了他。季清让求明哲保身毁了她的丈夫，还不肯带她走，受着季家的拖累掰扯不开也不愿掰扯开，那她就得说些甚么做些甚么帮他快刀斩乱麻——从昨天到今天，她挑拨季小姐和方小姐，挑拨季小姐和季清让，却只有早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算得上是天赐良机。季小姐与方小姐的姑嫂联盟尚没有成型，便被她一句话砸烂了。心里甜的似灌了蜜糖，再大的罪过受着也甘之如饴。何况是季清让动手打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下贱。她噙着季清让的右手食指，吃吃笑出声。
可惜的是，陈太太又一次想错了。
季小姐昨夜得了密斯方的肺腑之言，又岂会轻信于一个什么陈太太？她在意的只是密斯方几时、能以怎样的速度同清让分手并站到自己这一方。却也奇怪，从前单是想想季清让同密斯方站在一起，她便周身的不自在，觉得美遭受了玷污，可听到了这样有辱密斯方清白的话，她却像是毫不在意，美仍是美，密斯方仍是密斯方。这个转变在一夜之间，来的太快，竟使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不知道这转变的由头是甚么，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她仍旧心满意足，欢喜的劲儿一把手攥不过来，这就在初春里山坳里淌成了一天汩汩的溪流。
她寻到了所有的珍珠，把它们收进口袋。数量惊人，足以再穿成一串项链。走到最后密斯方所指定的地点，一派不寻常的生机盎然。不知是否是她心情豁然开朗的缘故，连那些未开的花骨朵在她眼里也毫不啻于那年洛阳见过的极盛时候的牡丹。赏心乐事堆在胸口，身上的痛也就淡了，甚至连沈老爷子的去世、沈家的败落也似乎都显得没那么重要。
她早该看透自己不过是个阴戾狠毒薄情寡恩的人。不记得娘的样貌，不记得沈家还有些甚么人，她的一生只有季世泽。现在兴许多了一个密斯方，其实想来与季清让也没有甚么区别。好端端地想起季清让，可她挑挑眉毛，意外没觉得心境被打扰。坐到游廊边上两条腿缠在一起晃晃悠悠，不知为何发了一笑。
有人从身后蒙了她的眼睛。她仰起头来，说：“你要我找的我都找到了，你有甚么惊喜给我。”可是身后人不答话。她攀上那人的手，心中一骇，因那手骨节清晰，修长有致，分明是男人的手。她喊不出话来，嗓子像是腻了东西。她怕极了。抓着男人指头的那只手抖个不停。是谁？她顺着男人的胳膊向后探去，手指划过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描画着描画着，她安下心来，在那人脸上一拍：“你吓我做甚么。”
世泽松了手，堪堪退了两三步，就笑：“哪个知道你这么不禁吓？还好你还激灵知道伸手摸一摸我是谁，否则起了嗓子就叫，我叫人拿住算是甚么。”“算是甚么？”季小姐笑道，“你想做个甚么？”密斯方这时候从旁边走出来，拿了一串素色的银带子，给季小姐戴到了脖子上，说道：“我留给你的珍珠，你可都拿到了吗。”季小姐回头看她，说道：“我都拿了，拿没拿齐可不敢保证。怎么，你要收走？”密斯方的脸靠在季小姐耳朵边上，笑道：“哪里要你还，那些珍珠，我一会儿一颗一颗，一粒一粒替你穿到这链子上。好不好。”
季小姐这时候记起来，她昨天似乎是说了，不愿意收密斯方的钻石。所以她知道自己在密斯方心中是有分量的。无论昨晚，密斯方曾说了多么决绝、多么冷淡的话，无论密斯方怎样看待她的不配合，无论送礼是否真的就是季清让的主意和预谋，但是密斯方花了这么多心思，送了另一条她喜欢的链子来做替代，她便知道，她又一次胜了清让，哪怕只是片刻。故她伸手抓住密斯方替她戴项链的手，侧着头蹭了蹭耳边密斯方的脸。
“好。你说甚么，便是甚么。”
作者有话说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