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鹿镇传奇》桐玺夏延

3、002 大婚

　　这是民国元年的正月初六，也是正月以来第一个宜婚嫁的大吉之日。在镇子外头停了一夜的花轿队伍终于在唢呐和鸣炮声中被抬进了镇里。镇子上的乡里乡亲几乎是倾巢出动都钻到了街头上来讨喜，不为别的，就因为今儿个娶亲的是靳家的大少爷——靳东。

　　说起靳家，在涿鹿镇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甭管你是常住的还是路过的，但凡你想在涿鹿镇上办点事儿那就都得上靳家拜个帖子。靳家在涿鹿镇立业也有五六百年的光景，前头女真人金戈铁马的翻过八达岭直捣黄龙的时候，涿鹿镇就已经是靳家说了算了的，这如今辫子头一个个的又给剪了去，涿鹿镇还是靳家说了算的。说靳家就是涿鹿镇的土皇帝，那也是不为过的。

　　涿鹿镇离北京城很远，远到没边了那种，俗话说的山高皇帝远，说的就是这儿。但偏偏这儿又是个离北京城“很近”的地方，说它近，是因为一个传说，说在这儿有着关于国运的什么玩意儿，看风水的人一般会说，叫龙脉。但这龙脉什么的，大家都是听过没见过，据说这个秘密只有靳家历代的族长才知道。

　　这如今靳家的族长正是靳家长房靳仁中，镇上的人呐一般都尊称一声“大爷”。但大爷之所以有今日这地位，却跟他自己没啥大干系。但凡在涿鹿镇上待过些年头的人都知道，在靳家真正说了算的人物，是靳老夫人。老太太打一个喷嚏，那整个镇子都是要抖上好几下的。可别小瞧了这一介女流，老太太可是根正苗红的和硕公主，爱新觉罗氏的。虽说这如今清朝已经被推翻了，皇帝也没了，但出身那是抹不去的。靳老爷子过身以后，靳家子嗣不肖，没一个能顶的上天的——三爷那会儿还小，二爷呢成天泡在女人堆里，大爷虽说老实本分奈何碰上大事儿愣是拿不出个主意。全靠老太太一手撑起了靳家的祖业，撑起来了还不算，还发光发亮了。就这能耐，谁又敢不服气？

　　老太太对三位爷都不咋喜欢，唯独中意大房里头的这个嫡长孙。虽说大少爷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靳家的福报，打小就跟个人精似的，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又生了副好卖相——倒也不是那种男人女相的小白脸相，而是举手投足里都有个爷们样儿。反正老太太就是越看越喜欢，靳家人也都知道，这靳家的担子早晚有一天都是要落给这个大少爷的。这不，这门亲事也是老太太亲自给说的。

　　说起这位即将过门的大少奶奶，来头还真是不小。她的父亲是新政府的内阁协理大臣，再往前数几个年头干过户部尚书、九门提督、体仁阁大学士，最后平步青云进了军机。最主要的是什么呢，她是叶赫那拉氏的姑娘，跟慈禧老佛爷那也是沾着边儿的，小时候还给老佛爷抱在怀里过的。老太太面子大，请的是皇帝的赐婚，当然了，皇帝还是个奶娃娃不懂这劳什子的事儿，所以其实是皇太后代劳的。甭管谁代劳吧，反正这旨意是下了。就是这婚期定的不大巧，本想着在正月前把事儿给办了的，偏生新娘子的花轿刚刚出了北京城，那边皇帝的退位诏书就宣出来了。诏书一出，那这天可就真是变了。大清朝也就成了前朝，前朝的行头称号当然就都作废了，婚嫁仪制的规格样样都得重头来过，一路走走停停改改弄弄，愣是到了正月里头才把亲给迎了进来。

　　这当中的弯弯绕，镇子上的老百姓不知道，靳家的人可是心里有数的很，尤其是这新郎官儿。靳东原本呢是对这位连面儿都没见过的女人没什么大好感的，甚至在年前还跑去天神庙求神拜佛的，倒不是不想娶，就是这到底是没见过面的，就怕盖头一揭是个奇丑无比的，或者就算生的好看吧，性子不合的，对着这么一个人要凑合过下半辈子，怎么想都觉得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啊。不过这会儿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瞧着那花轿队伍浩浩荡荡的进入自己的眼帘，这之前盘桓在心间许久的阴霾忽然就散了许多，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讲，连他自己都觉着有些奇怪。横生了这般那般的变故，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踏过几千里的路嫁到了他靳家，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是家国不复，她的内心又该是如何呢？便当是时也、命也，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虽没有经国济世的雄心，但为个小女人遮风挡雨的担当还是有的。他在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心，哪怕这女子真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他也会在靳家给她一个该有地位，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屋檐。

　　靳东正兀自神游太虚跟天王老子表决心，一声鸣炮把他冷不防的给拉了回来，再一瞧那花轿已经到了堂屋门前，他一个跃身便下了马来。伴娘上前去掀起了轿帘子，那凤披霞衣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搀了下来，傧相上前赞礼，一旁凑着热闹的宾客纷纷向这一对新人身上散花儿，红的、黄的。

　　“真是的，没劲，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嘛！”一个娇小的身影躲在正厅外头的花木丛里往外面探头探脑的看着。按说这婚礼循着古法女孩儿是不准去正厅观礼的，但这姑娘偏生是个不安分的，明着不让去那就暗着来。结果却还是竹篮子打水，新娘子是瞧见了，可红盖头捂的严严实实的，瞧见了也跟没瞧见一样。

　　“你在干嘛？”一个男人的声音冷不防的从她头顶上冒了出来，虽说她是理直气壮的偷看并不心虚，但一个声音突然在自己背后出现还是有够吓人的，登时她就想站起来，却是不料这蹲的久了脚麻了，站了一半就又软了下去，而后面这人跟没瞅见她腿软一样，就眼睁睁的看着她跌了回去。

　　“唉哟，蹲的我的脚麻了！你想吓死我呀？啊不对不对，今天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她这一站一跌的自己也是挺郁闷，等转过脸来瞅了一眼“罪魁祸首”，那郁闷的脸上又更添了一层，“咦，是你啊？”

　　这人她见过，前几天上街上买礼物的时候碰上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俩人看中了同一个物件儿，不算很愉快也不算不愉快。

　　“是你。”这一声“是你”几乎是和她同时说的，不过其后的表情可就各不一样了，这个“罪首”倒是有些愉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瞧见她高兴，还是瞧见她这么个自说自话的样子给逗乐的，“是我有那么惊奇么？我不能在这儿么？”

　　“倒也不是，就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瞧见你啊，哎，你能不能先扶我起来？”

　　她腿还有些麻劲儿，被搀着起来以后就觉得整条小腿都是酥酥麻麻的，不过她更在意的是自己这一身裙子，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好半天，确定没沾上什么灰啊土啊的才算满意。开玩笑，今儿这一身可是特地新做的。

　　“你是我们家谁的朋友呀？我大哥？”确定了衣服没问题，小丫头才抬起眼又去看那个刚吓唬了她的主儿，“哦，我大哥就是今天的新郎官。”

　　“靳东是你大哥？”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好吧，那你一定是靳欢了。”

　　“你怎么不猜我是靳纯呢？”靳欢反问了一句，不过回应给她的是对面那人笑吟吟的沉默，闹的她瞬间就瘪了，“好吧，我是靳家的二小姐，靳欢。那你又是哪位呀？那天都没问你叫什么。”

　　“按着规矩，你要叫我一声表哥的。”

　　那男人还是一副老神在在却又脸上带笑的样子，怎么看就是个人精的样子。表哥，靳家的表亲可以表到三千里外呢，谁知道你是哪个表哥呀？靳欢知道自己是铁定说不过她的，索性就也什么都不说，也学着他刚刚的样子这么看着他。大哥教过，当你觉着自己说不过的时候，就不说话，让人猜去。

　　这一招好像还挺奏效的，果不其然，那男人被看得也有些尴尬了，但见他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我是小鸥的大哥，王凯。小鸥你该见过的吧？”

　　“哦~~~原来是凯表哥啊~~”靳欢拖了一个长音，一脸的稀罕样子，“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嘛~~~鸥姐姐呢？她没来么？我怎么都没瞧见她呢？”

　　“她……”

　　这一声“她”说的有些牵强，靳欢也随即明白了过来，暗叹自己怎么那么不长心眼呢，这个问题都能问的出来。说来这个渊源也算是个孽缘了，虽然她年纪还小，但也已经到了通晓男女之情的时候了。靳家和王家是涿鹿镇唯二的真真正正的大户人家，虽说这百多年来两家一直都是明里暗里的斗着，可这姻亲关系其实从来没有断过。就好比说现在吧，二太太，也就是靳欢的嫡母就是王家的姑小姐；而靳欢的大姑姑，当初也是嫁到了王家去的，算起来当是王凯的二婶。两家又是隔壁的住着，屋檐连着屋檐的，街坊邻居都觉着靳、王是门当户对的绝配，所以长远以来呢大伙儿都觉着靳家的大少爷总是要和王家的大小姐百年好合的。按理说也该是这样的，放眼整个涿鹿镇，除了王家小姐，还能有谁配得上靳东啊？

　　这儿说的王小姐，便就是王凯的嫡亲妹妹王鸥了。他们几个亲近的人也都知道，王鸥打十多岁开始心里就藏着靳东了，靳东也觉着自己早晚是要娶她的。只是就是没成想天杀的冒出来个皇帝赐婚，搅黄了王小姐的美梦。

　　靳欢自知说错了话，赶忙拗了话头过来，“啊，我这脑子，我忘了鸥姐姐这两日身体不好了，她可好些了？过两日我去瞧瞧鸥姐姐吧！其实我躲在这儿就是想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嘛，肯定没有鸥姐姐好看的~他们都说她来头好大呢，可这来头再大，也没我祖母来头大吧？”

　　这句话一出来，靳欢又是一副要咬自己舌头的样子，嗳哟，这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会儿提了那不开的壶，一会儿又议论长辈的，呸呸呸，今天该是要封口才对。

　　王凯在那厢站着，把她这表情都看在眼里了。他是个何样的人物啊，靳家有靳东，王家就有王凯，年纪作为相貌那都是谁也不输谁的。所以他这么一瞧，就看穿了靳欢这无甚心眼的单纯劲儿，自也不会去给她什么难堪，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好了，你应该溜出来蛮久的了，也该进去了。新娘子是你大嫂，以后天天都能看到，又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

　　有人给这了个台阶，那自然是要赶紧往下爬的了，靳欢见状便朝他吐了吐舌头，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唔，我要溜回去了，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这儿见过我哦！尤其是我大哥！”

　　说着她就一溜烟的跑没影了，王凯瞅着这小女孩儿跑走的背影，又瞅了一眼那边正堂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叹了一口气。小鸥啊，靳东没娶到你，是他没这个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