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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_无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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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楼里有几个不是没爹就是没娘的,我和邀月就是冷爷拣来的。”平时一向不多话的逐日竟也插嘴道,“要不是冷爷,我们大概早就在街上冻死了。”
这点我是清楚的,青儿告诉过我,邀月和逐日是一个村里的丫头,那年她们老家闹饥荒,这些女娃子便跟着家人一路乞讨到了黥城。她们的爹娘终于撑不下去,把最后的粮食全都让给了这两个才十四岁大的孩子,就撒手人寰了。若不是冷无双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碰巧在米仓门口撞见她俩,恐怕她们早就没命看到今天的太阳了。
邀月和逐日长得并不出众,没有紫烟漂亮的脸蛋,没有嫣然的随性洒脱,也没有语凤的娇柔妩媚,倒像是两块璞玉,不用精雕细琢而自成一派。邀月的美就美在她外表的柔弱和性情的大度上,矛盾的对比;逐日的美就美在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朴实无华,真不知养育她们的家乡是个多么美丽自然的地方。而傲雪,人如其名,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焉。听丫头们说傲雪本是出自名门,因家道中落才沦入青楼,倒是合情合理,没有出乎我的预料。
丫头们围成一团纷纷诉说心事,我眼尖地发现了傲雪的影子。
她正一人独坐在庭院里,自与自对弈。
我绕开众人回房取了件东西,又在傲雪身旁坐定。
“吃。”我取了颗黑子,打断她的思绪。
她下棋时极其专注,仿佛四下无人,又好似在同自己的心对弈。
“呵呵,反吃。”傲雪抬眸看我一眼,又落下一颗白子。
“呀,你一下吃我那么多?不行不行,我要重来!”眼看傲雪一棋就将我扳了回来,还反吃了一大片,我急忙耍赖。
傲雪淡淡一笑,取了棋子想摆回去,被我拦了下来,道:“不必不必,我输了就是输了,不是都说‘落子无悔’么?”
傲雪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清远,她轻轻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让我不由联想到曼秀雷敦的一句广告词:淡淡的,就很漂亮,啵——如果让傲雪上镜,肯定迷倒一片小男生。想着想着,我竟然噗嗤一下笑出来。
“冷爷?“傲雪疑惑地看着傻笑中的我。
“哦,没事没事,呵呵,我只是想到些有趣的事而已。”我在傲雪的对面坐下,淡淡地问,“傲雪,你有后悔过自己做的选择么?”我看着棋盘上散落的两色棋子,密密麻麻,如繁乱的人世,也似难测的人心。
傲雪将棋一颗颗收进草编的圆坛子里,听了我的话,手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继续收拾。“傲雪……没有后悔过留下。”她淡淡地说,声音细若蚊鸣。
“那……”我抓过她纤弱的手腕,翻了过来,逼问,“这是什么?”
白皙的手腕上布满了一道道错综复杂的深褐色疤痕,都不是新伤了却依旧赫然醒目,让人看在眼里疼到心里。
“我……”傲雪咬紧了下唇,支支吾吾,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
“傲雪,寻死觅活并不是坚强而是懦弱,守身如玉并不是聪明的选择而是固执的逃避。忠贞烈女和淫/娃荡/妇只有一‘膜’之隔,却不是指在身体上的那层,而是在心里的。”我静静望着她,一如二姐火狐才下海前那般的铮铮傲骨却与世无争,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给我留下的感觉,就像墙角数枝梅,却唯你凌寒独自开。”
傲雪看着我,眼神澈如雪,柔如水,紧抿着的粉唇血丝微沁。
“都说人生如棋,棋如人生,自与自对弈,好坏得失都拿捏在自己手里。虽然落子无悔,可是也不要因为一招不慎而放弃翻盘的机会。即使这枝傲骨雪梅的瓣上掺染了杂色,即使她零落成泥碾作尘,要记得她仍还有香如故。”我语重心长地说,深深望着她,淡然一笑,问,“傲雪愿不愿意和我重下一盘呢?”
此刻棋盘上已无一子,空空如也。
我衔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中央。
傲雪失笑:“冷爷可是想出奇制胜?”
我道:“我从不按常理出牌。”
我不知傲雪是否真的懂了“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的道理。
这是她的人生,这是她的棋局,而我只是她棋盘上一颗小小的引路子罢了。
谁是谁棋盘上的死棋?谁又是谁翻盘的契机?
佛曰:“不可道,不可道焉……”
今夜天黑得特别早,大街上灯火通明,红楼里高朋满座。
依旧是邀月的表演,因为她说她昨夜的表演我没有看到。我失笑。
今夜那桌“特别”的客人没有出现,我倒是发现了一个特别的男人正坐在正厅的角落。
“中年发福,小腹微突。”我道。
“悦来客栈王老板。”青儿在旁边当“画外音”,给我一一介绍从我面前走过的客人。
“眼神流气,跨步阔气。”我道。
“富平钱庄二少爷。”青儿道。
“面色灰黑,两鬓斑白。”我道。
“大风煤矿付老爷。”青儿道。
“那个男人是谁?”我问。
“啊?哪个?”青儿一下愣住。
我朝那坐在阴影里独酌的男人举杯,他也回迎,一口饮尽,反杯扣在桌上,嘴笑眼不笑。
“不清楚呢,不是常客。”青儿疑惑地看向我。
这个男人的特别之处不在脸面,不在穿戴,不在出手,却在举止。没有人会留意到坐在正厅、楼下、角落里的男人,他并非腰缠万贯,并非风度翩翩,却有股独特的气质。他不唤姑娘,不随友人,只一壶酒,孤芳自赏。他定不是什么凡夫俗子,而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
一阵疾风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一头红毛,一对红眼。”我道。
“冷爷房里的无涯少爷。嘻——”青儿笑道。
“无聊!”陆无涯扔下两字就往后院冲,冲了一半又折了回来,站到我旁边。
“谁这么无聊啊?冲出去又冲回来了?”我憋着笑意拿他的话激他。
“你!”他靠到门边站着,又开始咬牙切齿。
“站在门口当门神就别摆出那个表情,你能不能把那火爆的脾气给我收一收?”我斜他一眼,假装抱怨,“客人都给你吓跑了!”他又开始磨牙,却不着急往里冲。我不去追问他白天都跑去了哪里,因为我问过一次,他没答,我不是那种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毕竟我对于陆无涯也有所保留。他想去哪就去哪,我根本管不着。
我回眸,视线又不经意撞上阴影中那个神秘的男人,是我太留意他了么?还是——
我将方才一直盈握着的小酒杯一抬,饮尽,反扣倒空,示意我也给他面子一干而尽了。在黥城,冷老板是极少给人面子喝酒的,一来是掩饰冷无双酒量不好的事实,二来也能反显出冷老板心高气傲。这些也都是青儿告诉的,不过,夏暖暖的酒量可是深不可测。
手中的酒杯忽然被人蛮横夺去,是陆无涯。我抬眸扫了他一眼,他又一把夺过青儿手里的酒壶,一杯杯自己灌起来,看看我又瞧瞧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简直——莫名其妙。
“小老爷,你少喝点,别等下醉倒了还要我伺候你。”我一脸受不了他的表情。
陆无涯白我一眼,低吼:“你管我!”
我一眼白回去。
唉,我已经习惯和陆无涯白天斗嘴做“瘦脸”抽筋操,晚上翻白眼做“眼保健操”了。
“咦?是傲雪?”青儿惊讶一呼。
我顺势望过去,傲雪捧着两坛玻璃棋子,一张玻璃薄棋盘,主动走到那位神秘客人身旁。
她拿着的玻璃制品,正是我今天下午在庭院里送她的礼物。
“零落成泥碾作尘,仍有香如故。”我一怔,是陆无涯的声音!
我诧异地盯住他,他神色复杂地望向我。
“没想到你还会作诗?”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首诗他本来就知道。
“没想到你还会偷听?”我扬眉看向他。
他默然不语,剑眉微皱,眼神温软。诡异的表情,我诡异地跟着心跳加速。
转而去看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他淡定饮酒,不看傲雪,却远远望向我所站的方位,杯酒入喉。
傲雪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轻笑看我一眼,微微侧目,用食指扣了扣傲雪的棋盘,似是傲雪问他是否下棋,他却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略微点头,傲雪诧异回眸,看到是我,淡淡晕开一抹笑容,含苞待放。我敬傲雪,敬那抹脱俗之笑。
我站在门口,整个红楼大厅一目了然。二楼的雅厢全部客满,除了正中央垂帘摆布的位置还空着,毕竟那是需要万两白银预订的位子,平日鲜少会有人为此一掷千金。
此时邀月出场,红衣白裤,紫烟紧随开唱,紫衫香扇。
紫烟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邀月接:“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二人合:“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紫烟唱:“你耕田来我织布。”
邀月接:“我挑水来你浇园。”
二人合:“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原本绵长幽雅的曲调被我改得轻快,喜中带忧,悲中藏乐。二人边饮酒边对唱,别有韵味。
不过这曲子是我单独教给紫烟的,并不是用以对唱的曲目,看来紫烟也开始懂得“分享”了。
两人含情脉脉,笑颜相对,又将原本就不长的曲调反复回唱一遍。没想到邀月扮起男声也不赖,她柔中带刚,紫烟娇中带媚,月半初露,好似陆游遇唐婉,才子逢佳人。
众人鼓掌叫好,赏银掷玉,毫不吝啬。
与傲雪对弈的男人不动声色,嘴角擎着一丝轻笑,耳闻八方,目光却只落在纹盘之上。我踮起脚尖远远一眺,黑白棋子从纹盘中央分布蔓延,落子甚多。那便是我下午教傲雪的“五子棋”!易学又有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