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巫灵曲》笔墨道不尽情深

52、老猿

　　“是我...把他们全都杀了。”

　　听老猿讲完这句话，楚青衣沉默了，沉默了许久，才用力甩开他的手掌，“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根本不相信你的胡言乱语。”说完，她便转过身，打算离老猿远远的。

　　“是阿...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老猿极痛苦地呢喃道，“我一直都不相信...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可能都只是我做的一场噩梦...我多希望有天自己可以醒过来...哥哥带着惊奇的小玩意来看我...还有她...她也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来找我...”

　　不知想起了什么，老猿浑浊的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无限温柔，但很快他又痛苦地瞪大了眸子，想凌空去抓青衣，却被青衣躲开了。

　　老猿僵硬朝她伸着手臂，对着她的背影吃力焦急地嘶喊道，“别走...孩子...你不能走...你必须好好听我说...你...你随着年纪渐长...是不是会越来越感受不到自己的体温，四肢皆冰凉透骨，是不是有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青衣脚步一顿，咬着牙回望着虚弱的老猿，“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猿苦涩地道，“我...孩子啊...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些那是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当年虞姬生我和哥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胎死腹中了...但母亲她却决定献祭出她的性命，用她的沐月之力来挽救回我的生命...可没想到行到一半的时候...真正的魔鬼却在那个时候降临了...是张良那匹夫把魔鬼带来的...最后母亲死了...连她的魂魄也被魔鬼封印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而我...不知为何却像死了一样地活了下来...”

　　“...像死了一样地活了下来...”楚青衣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胸膛，但却丝毫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仿若里面空无一物一般。

　　“...而最可怕的是...后来我们发现这是一个诅咒...因为连哥哥的孩子也是如此...他生了一对孪生女孩...可其中一位小侄女也如我一般...身体不似常人...双目能视异物...后来我们也终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可张良那老匹夫却怎么都不肯透露杀害母亲的魔鬼到底是谁...直到有一天我从几个邪灵口中挖出了一点端倪...便只身杀入长安的皇城地宫...”

　　说到这里，老猿仰起头，呆呆地望着悬在山顶的那一具具摇晃着的干尸。

　　“是我太愚蠢了...才会如此冒失地跌入魔鬼设下的陷阱...”老猿双眸空洞地继续道，“我一路杀了两天两夜，可等走到地宫的尽头时，却只看见了一面古怪铜镜，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我要找的魔鬼就在镜子里面...可我从镜子里面却只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自己...但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个“我”唇边浮现的那缕令人不寒而栗的妖诡笑容却绝对不属于我...那个“我”勾笑着对我说：已经等我很久了...然后我的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失去意识的...等我醒来之后就一直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多久...那些人从不给我任何食物...只会定期扔下一些邪灵和奴隶...让我饮其血肉...他们残忍地夺走了我作为一个“人”的意识，将我生生逼成了最凶残冷血的野兽......直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他们把哥哥一家也扔了下来...但我同样无知无觉地杀死了他们...这其中也包括了你们的父母...直到哥哥的鲜血流入我口中的那一刻...我才猛然恢复了神志...可是已经太晚了..太晚了...可哥哥他却不怪我...在临死前还告诉了我你们的存在，让我务必活着出去看你们一眼...”

　　楚青衣听得毛骨悚然，惊的几乎要将唇角咬破。

　　“在那时候，那个魔鬼才终于不紧不慢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其实我们本可以打败他的。只要...只要...”

　　老猿的话突然戛然而止，慢慢闭上眸子，面目露出极悔恨的神情。

　　良久良久，楚青衣忍不住又走近他，急急问道，“只要如何？”

　　电光闪石间，老猿却猛然睁开眼睛，已是充血通红，全身肌肉也全部绞紧，骨骼发出喀拉喀拉的暴响。他突然咆哮着如闪电般扑向猝不及防的楚青衣，双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极重的压在石壁上。

　　“只要你先杀了我！”老猿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他的手像是铁铸的，楚青衣瞬间便感到自己的喉口尽是浓郁的血腥之味，她的双手挣扎着四处摸索，艰难地摸到了那块锋利的石头，打算凭着求生本能刺入老者的头颅。

　　可就在她高高举起石头之后，却迟迟没有下手。

　　并非是完全使不出气力了，而是当她望着面目狰狞的老猿时，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似人非人的老者就是这世间除了小服以外，她唯一的亲人了。

　　老猿凶狠地盯着她，“还等什么？！快动手！快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为你的亲人报仇！杀了我你才能变得强大!”

　　可楚青衣却慢慢垂下了手臂，慢慢流下了泪水，她的眼睛里只有最清澈安静的悲哀。

　　老猿望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松开了她的脖子，喃喃叹息道，“唉...我这是在干什么...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啊...但，还是请你原谅我罢..孩子..”

　　下一瞬，老猿猛地抓住了她握石的手臂，然后极快极重地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滴答，滴答。

　　楚青衣半面脸颊上尽是老猿吐出的黑红的血，她的手臂僵持着，一动都不敢动，更多黏稠的血顺着她中的尖石从半空中无声无息地坠落。

　　老猿一把推开楚青衣，跌跪了下来，不停重咳着黑血。

　　“为...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瘫靠在石壁上，盯着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血的老猿。

　　老猿不答，只是虚弱地用自己的左手沾上自己的血，再慢慢拉过楚青衣颤抖的左掌，在她的掌心涂画着什么。

　　楚青衣顿觉左掌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只见老猿的血泛着暗暗的红光竟直接渗入自己肤下，瞬间无影无踪。

　　“请原谅我啊孩子...但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出去...我绝不能再害死你啊...出去了之后就赶紧远离长安罢...逃的远远的...和小服一起逃的远远的...”

　　楚青衣望着奄奄一息的老猿，又抬起头，望着山顶的那些干尸。

　　她攥紧了拳，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不...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也不想逃，您还没告诉我，只要如何？”

　　老猿摇了摇头，只不停地重复呢喃道，“我绝不能再害死你啊...绝不能...”

　　“不...死了这么多人...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请你告诉我罢...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杀死那个魔鬼...怎么做才能为你们报仇？”说话间，楚青衣双眸渐渐通红，额前青筋也隐隐爆出，周遭泛起了风，吹起她的发袍。

　　她是清醒的，这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刻感受到体内澎湃的愤怒和力量。

　　忽然间，是老猿抬起手臂，轻轻拭去青衣脸颊上的脏血和愤怒，恍惚地问道，“孩子...你能再叫我一声爷爷吗？”

　　风突然就止住了，楚青衣也忽然明白了。

　　是时间太短了...短得只够道出那些不堪回首的血腥过往，却来不及多说几句温暖的话，短的来不及拥抱，短得来不及多叫他几声爷爷，就要永久地，分别了。

　　于是她上前抱住了老猿，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哽咽地唤道，“爷爷，我在。”

　　“能见到你真好啊...我也终于可以像个寻常老人一样死掉了...”老猿原本干枯浑浊的双眸此刻忽然变得清澈起来，透着孩子般单纯的光，“又也许...也许这只是一个梦...”

　　“是的，爷爷，这只是一个梦。”

　　楚青衣轻轻拭去老猿唇边的血渍，“等您醒来，便会看见你哥哥带着惊奇的小玩意来看你...还有她...你的她也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来找你...”楚青衣回忆着老猿不久前说的话，温柔地讲给他听。

　　“是吗...哥哥和张嫣郡主...我真的还能看见他们吗...？”老猿的双眸渐渐涣散。

　　“会的，爷爷。一定会的。”楚青衣低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那可..真好啊...”

　　老猿的唇边终是扬起一丝温暖的笑意，于是永远地闭上了沉重的双眸。

　　楚青衣紧紧抱着老猿的尸体，她想哭，可不知怎么的，突然一滴泪都流不下来了。

　　好像眼泪全都冻在了眼眶里。

　　而她的心里则燃起了一把火，焚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得想放声大叫，可却偏生一个音都发不出。

　　良久，她站了起来，把洞顶的一具具干尸都放了下来，在老猿身边平放了一排。

　　这些干尸早已分辨不清面目，她也不知究竟谁是谁，便跪了下来，对着众尸身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爷爷，爹娘，其他前辈，既然是老天将我带到你们面前，我便绝不会想着逃跑！不肖子孙楚青衣在此立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青衣定为你们血仇！若日后贪生怕死有违此誓，便如此石！”言毕，青衣便猛地朝一旁的石壁挥掌，顷刻间竟玉石俱焚，惊得她自己都倒退了好几步。

　　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与老猿最后将血涂画在自己左掌心有关，心中更是悲慨万千，不禁心道：只可惜爷爷至死都不愿说出那个只要...”

　　“我知道。”

　　万籁寂静的地穴中突然想起了一个飘渺的女子声音。

　　楚青衣猛一回头，只见是那先前见过的会读心术的白衣剑奴。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阴影里，身上裙衫微微蹁跹，但绝美的脸上不带一丝生气。

　　“我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个“只要”。”剑奴又静静地道。

　　“你究竟是谁？”楚青衣暗暗攥起了拳，灼灼地瞪着她。

　　“从前我一直都不记得自己是谁，可就在方才，我记起来了。”

　　剑奴慢慢对上青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叫张嫣。”

作者有话说

　　来更了。。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