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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8、三六六、难两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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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星寰便向我告辞,任凭我极力挽留,想让他不要走得那么匆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还是那身熟悉的黑袍,还是简单的行囊,他连一匹马都没要。我带着陈庆一直把他送到城外十里的驿站,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他笑了。
“离别乃人生常态。公子堂堂四品南中郎将,怎么还为这点小事哭泣?”
我哽咽道:“先生走得这么匆忙,还是在怪我昨夜冒犯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一笑。我暗暗责备自己,做出那样的事,还奢望能在瞬间得到原谅,我也不能真把他当做圣母啊!
我抹了把泪,道:“先生昨夜说过一句‘此去经年’,是不是说至少有几年不能再与先生相见?”
“世事难料,予即便洞悉天机,却也说不准。”他看一眼陈庆,“实则这次回来,本就在预料之外。本来没有这么快将陈兄弟送回公子身边。”
陈庆行礼道:“先生的大恩,陈庆没齿难忘!陈庆学业不精,也想帮我家大人一道请求先生,能否考虑留下,继续教导些时日?”
“不了,予还是早些离去的好,否则还不晓得会出什么事呢。”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一瞥,难得竟有一丝戏谑的意味。我愈发无地自容。
“再说,予有几年没有回过邺城山中,是该回去看看了。公子、陈兄弟,送人千里,终有一别,予这就走了,两位请回吧。”
“先生!”
我忍不住扯住星寰的衣袖。他回身,淡然一笑。
“今日离别,来日方长。公子要懂得放手,切记。”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悻悻地放了手。一时间,他的面孔和曹叡的面孔,交错在我的眼前,我竟不知自己一心所爱的,究竟是曹叡,还是星寰?
亦或是……他们两个?
星寰终于还是走了。注视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野看不见的地方,我抬起头看着天地苍茫,天空是那么清澈那么蓝,阳光耀眼,云朵缥缈,四野空旷,野地最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声、马声、车辙声,仿佛近在耳边又远在天涯。一时之间,我竟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陈庆扶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焦急地唤道:“大人!您怎么了?是否身体不适!?”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陈庆的脸在蓝天白云下,比例放大得有些滑稽。我感到有液体从自己的眼角滑落,濡湿了鬓角。
“大人?”
我抓紧陈庆的衣襟。刺眼的阳光让我闭上眼睛,眼角的液体却流得更多了。
“都走了,陈庆。都走了。”
“大人……”
“谢谢你回来。谢谢……”
“大人,您别这么说。小人跟在您身边是天经地义的!”
我把自己的脸埋在陈庆的肩上,手仍然死死攥着他的衣服。真奇怪,被曹彰秘密关押生死未卜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担心害怕。但是尘埃落定之后,眼看着曹彰死去,曹植遭遇苛待,星寰离开,我的心,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脆弱。
我知道我必须放手一些东西了。两年来我跟曹叡维持的那种小确幸的生活,是时候该跳脱出来,站在更长远的角度来考虑了。
我当天下午就去拜访了曹休。之前跟随曹丕南征,我在宛城与他见过几次面,也有过简单的交流。曹休这个人话比较少,中等身材,长相颇为儒雅清秀,比曹丕年长两岁。年纪虽然不算大,但他从曹操时代就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在夏侯渊、夏侯惇、曹仁相继去世,曹洪又被曹丕完全废掉之后,他和曹真就成了曹魏宗室之重,一南一北总览军事,是曹丕最为信任倚重的武将之一。曹丕很明显不信任自家兄弟,但对于曹休和曹真这种血缘偏远、甚至完全没有真正血缘的,倒是不吝啬信赖。
曹休对于我想随他南下的提议并不反对,不过若是我主动请缨镇守江陵,他本人对此不置可否,让我自己去问曹丕。他说目前江陵由夏侯尚镇守,其实他也一直想找人替换。夏侯尚身为镇南大将军,总览襄樊一带军事,将屯驻地设在宛城是最妥当的,长期驻守江陵则过于突出靠前。
“若居宛城,则可总括新城、上庸、樊城、襄阳、江夏一线,进退有据,调度从容。宛城从前由裨将军许仪留守,如今换了曹爽暂时代管,并非长久之计。反观江陵,孤悬在外,深入吴蜀之境,需一员上将镇守,但又不宜作为方面驻地。否则一旦江陵守不住,我军南面后撤不及,可能遭受重创。因而这些天来,我也与陛下反复商议,该如何调配南线将领。你年纪太轻,本来我并不想考虑。但陛下认为或许可以让你一试。”
“哦?陛下也有此意?”我十分惊讶。
曹休颔首道:“提议由你接替夏侯尚镇守江陵,让夏侯尚回驻宛城,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询问我的意见,是我认为你年纪太轻,恐怕难当如此重任,予以驳回。但这几日来,陛下与我又反复考虑了几个人选,都觉得不太合适。徐晃手下本有一员年轻将领名叫王陵,我认为或可调任江陵,偏偏前几日接到消息,说徐晃患病,他手下之人一时抽调不出,又要重新商议。”
我一听,急忙道:“若陛下也有此意,末将愿意一试!”
曹休沉吟道:“这个么……我终究与你共事不多。我听陛下说,已故忠侯大人在病重之际,上书陛下举荐你,认为你为人忠勇、足智多谋,可堪重用。陛下言辞之间,对你也颇为欣赏。因而若陛下同意,曹休也拭目以待。”
我信心满满地起身行礼:“多谢征东大将军!”
有了曹休的口风,我也多了几分自信,回去之后连夜写了一份请战书,当面呈给了曹丕。
“侍中”头衔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随时请求进宫面见,并且多半不会遭到拒绝。侍中的工作内容就是陪伴在皇帝身边,充当顾问参谋。曹丕体恤我在他生病期间衣不解带守了二十多天,让我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我这段时间才一直没有进宫履职。
看完我的上书,曹丕抬起头,微笑着对我道:“怎么,这么快就来请战了?才回来不过两个月吧,叔权?”
我叩拜道:“臣迫不及待想为国家效力、为陛下分忧,不敢放纵自己沉溺享乐。”
“嗯,不愧是叔权,有志气。朕封你为南中郎将,本来有意想把你配置在曹休麾下。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朕与曹休商谈南方军务,他认为江陵缺乏合适的守将,乃目前的当务之急。朕脑中一下便浮现出了你,叔权!朕觉得由你来镇守江陵,再合适不过!这样一来,夏侯尚也能回撤宛城,总督襄樊军事,避免顾此失彼。”
“既然陛下有意,臣愿意拼尽全力,为陛下分忧!臣虽然年轻,欠缺经验,能力有限,若能到达陛下信赖,必将殚精竭虑,为陛下镇守江陵,死而后已!”
曹丕笑着摆了摆手:“死而后已就不必了。江陵是在你手上夺回来的,就由你来镇守吧!”
一句话尘埃落定,我胸中豪情顿生,俯身行礼道:“多谢陛下!臣誓不辜负陛下信赖!”
曹丕微笑道:“不必多礼。江陵乃军事要冲,又孤悬在吴蜀两贼之间的战略要冲,他们两家虎视眈眈,要守住城池不丢,困难重重。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朕提出来!”
我想了想。本来我想要屯骑营的人跟我一起去,转念一想,屯骑营以骑兵为主,在长江边上的江陵城驻守,很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要了不如不要。再说,随便开口要兵,难免引起帝王猜忌。混了好几年,我多少也算摸到一点门路,这么明显的雷,还是避开不要踩了。
“臣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听凭陛下调遣即可。”
“好,朕知道了。曹休打算过了中秋,大约十七日或者十八日,便启程返回淮南,元明与他同去。叔权你呢?几时可以出发?”
我略作计算,答道:“大约可以同时出发。臣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简单收拾即可动身。”
“既然如此,那你这几天也准备一下,回头与曹休、秦朗他们一道出发吧。”
“是。”我恭敬地回答。一个字说出口,不知几年才能回来,而我还没跟曹叡商量过。
为了冲淡内心的惆怅,我主动问道:“陛下方才说,元明也要跟随征东大将军南下么?”
“嗯,他主动上书要求跟随曹休南下,态度十分坚决,朕便应允了。他既然有为国效力之心,朕也颇感欣慰。”
“元明也曾对我提过,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于沙场,好过死于病榻。”
曹丕笑道:“朕也这么觉得。看来这次的疫病,对元明影响不小。”
“臣也恭贺陛下康复!”
曹丕欣慰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朕也没想到,在宛城逃过一劫,却差点死在京城皇宫。这一次死里逃生,真是上天眷顾。你和星先生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了。”
“臣并无治病救人之能,不敢居功!”
曹丕笑笑,问道:“对了,星先生走了么?”
“是,从皇宫回来之后,在臣家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动身离开了。臣想挽留他多住几日,也被先生谢绝。”
“果然还是走了啊。”曹丕的口吻颇为遗憾,“这许多年来,他每每神出鬼没,总是留他不住。而朕每次见到他,都见他容颜丝毫不改,令人称奇。先生终究不是凡人!”
感叹一番,又问我:“你提出驻守江陵一事,可是先生的建议?”
“算是,也不算。臣对先生说了这想法,先生表示赞同,还说江陵是臣的福地,叫臣尽管放心前去。”
曹丕哈哈笑道:“福地吗?甚好!甚好!既然先生都这么说,朕对你更有信心了!”
“多谢陛下。”
“中秋之后就走的话,时间颇为仓促,看来你是赶不上叡儿迎娶太子妃的典礼了!”
曹丕漫不经心抛出的重磅炸弹顿时把我炸了个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我倏地抬起头,张了张嘴,险些惊叫出声,猛然看清曹丕的目光,堪堪收住冲到嘴边的惊讶。
“太子……要娶妃?”
“是呵。本来定下的是平原王妃,这下子直接变成了太子妃,虞家高兴得不得了。虞氏那个姑娘,也是有几分福气的。”
“……恭喜陛下。”
我垂下头,避开曹丕的视线,再度行礼。除了一句“恭喜”,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什么都不能说。天知道嘴上说出这句“恭喜”,我心里有多疼!
“叔权还是不打算娶妻么?”曹丕又问。
“臣……无意婚娶。”
“呵!这次去了江陵,距离西蜀可是近了不少,叔权该不会想着与关羽的女儿暗度陈仓、再续前缘吧?”
我叩首在地:“臣绝不会因儿女情长误了军国大事,请陛下放心!”
“好,朕信你,你也记住自己说的话,不要令朕再次失望。朕在京城,等着看你在江陵这片福地,能够为朕建立怎样的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