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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三六七、月圆人别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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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便是中秋。这天晚上,曹丕在皇宫设宴,群臣与宗室一道饮酒赏月,君臣共欢。
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自从三天前上书自请前往江陵得到批准,我就陷入了马不停蹄的忙碌。首先是自己家里。我也没想到这件事当场就能决定下来,因此事先没有跟家人商量,颇有先斩后奏之嫌。不过夏侯家是武将之家,对于离家征战已经习以为常,夏侯霸和两个弟弟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都勉励我抓住机会好好干,建功立业,光耀家门。
离家不难,但要离开京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这次去江陵,跟前两次不一样。前两次是以“南征”的名义,既然是出征就总有班师的时候。而这次是去镇守,就真的不知道一走要走多久。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夏侯威。他自从去了江夏,三年多的时间里一次都没有回过京城、回过家。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也会变成这样。
因而在临走之前,我还有一些必须前去拜访的人,头一个就是蒋济。蒋济是带我进入士人圈子的导师,又有一道南征的共同经历,我去镇守江陵,自然不能不去跟他聊聊,请教一下他的建议。老牌谋士蒋济给了我不少实用的建议,特别是他指出,我在水军作战方面,经验稍显不足。偏偏江陵又是一座长江重镇,我能不能守好江陵城,是否有足够的能力治好水军这一点至关重要。
借口关心两位司马公子,我也去司马懿家里走了一趟。司马懿从曹丕那里听说了我即将接替夏侯尚镇守江陵的消息,顺水推舟设宴当做为我践行。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因为有了之前在曹彰事件中共同冒险的经历,我和司马一家也产生了一定的亲近感。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络,我甚至一度以为我跟司马懿真的变成惺惺相惜的好同事、好战友了。
道别出门后被风一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才想起所谓的惺惺相惜,不过是暂时的错觉罢了。此时此刻,就连司马懿自己,都没想过自己日后会成为王朝的祸患,以至于祖孙三代重复了曹丕曾经做过的事吧?
站在当下的时间节点,谁也没法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会走上怎样的道路,这才是正常的人生模式。那我这样的存在,又算什么呢?
至于秦朗,更不用说,我第一时间就把调动的事告诉了他。秦朗很高兴可以一起出发,但对于我们没有被安排在一起表示遗憾。
“凭什么你可以独立镇守一座城池,还是江陵这种要冲之地,我就只能跟在征东大将军麾下听候调遣啊?陛下真是厚此薄彼!分明我上书请战还在你之前呢!”
秦朗愤愤不平,我只好装傻。曹丕为什么不安排他独当一面,他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说到底还是能力的问题。秦朗虽然生性豪放,喜好冒险,实际上军事政治两方面的才能都很一般,跟曹真、曹休这种独当一面的将帅之才相差甚远。连曹叡都能看到这一点,曹丕更不可能看不出来。因而秦朗请战,曹丕同意,但也不会给他超出能力范围的重任。
反过来说,曹丕把江陵交给我,说明他确实认可我的才能,这也让我感到振奋不已。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我真真正正独领一军,镇守一方边境,意义非同小可。
“陛下只是觉得我对江陵比较熟悉,才如此安排吧。” 我搂着秦朗的肩膀,亲密地说,“你到了寿春,也少不了立功的机会,不用心急!孙权这次进攻江陵受挫,或许会将战场转向寿春、濡须口一带,江陵方面的压力反而会减小,也说不定。”
他笑笑:“怎么可能?即便东吴暂时放弃,另觅战线,别忘了上游还有一个西蜀呢!刘备虽然死了,诸葛亮还在。”
“这我倒不担心。诸葛亮暂时顾不上江陵。”我信心满满地说。
“哦?这话怎么说?”
我笑道:“据我所知,刘备入蜀、掌管益州,并非如他自己所说那样,深孚众望。益州当地的豪强大族,有不少不买他的帐,或者迫于武力不得不臣服。特别是南中一带的蛮夷部族,本来就不是诚心归顺,刘备一死,必然起兵叛乱。诸葛亮不先把后方稳住,是不可能有余力考虑争夺天下之事的。”
秦朗用刮目相看的眼神对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在西蜀内部埋伏了一年多,你打探出来的东西还真不少啊!难怪陛下如此重用,把江陵交给你。”
“过讲了,元明兄。镇守江陵,我自己心里也忐忑得很。毕竟我从未担此重任,江陵的位置又如此重要。到时候要是江陵出了什么事,你可要来救我呀!”
秦朗哈哈大笑:“你才不会呢!你小子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深不可测!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能耐藏着不说呢!以前还当你跟秦某一样,只是一介武夫,时至今日,愈发觉得秦某小看了你啊!”
我笑答:“夏侯称确实一介武夫,比起元明兄的为人处事,还差得远呢!”
我们俩勾肩搭背地说笑了好一阵,秦朗话锋一转:“对了,你要去江陵的事,太子殿下知道了吗?”
我老实摇头:“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了。”
秦朗看着我,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故意很大声地叹了口气。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叔权?这么重要的事,你第一个不去告诉他,跑来告诉我干什么?你就算不告诉我,到了出发的那天我也能看见你啊!”
“我……”我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
“元明,你知道他要成亲的事吗?”
“成亲?哦,对,年初陛下亲征之前好像就听说了,是选了河内虞氏的姑娘吧。怎么,你听谁说起这事了吗?”
“我听陛下亲口说的。”我忍着心里的抽痛,“我去向陛下请求调往江陵的时候,陛下亲口对我说,我这一走,要错过太子娶妃的热闹了。我当时就想……这种热闹,错过也罢!”
秦朗无声地握住我的手,充满了安慰的意味。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尽管我也知道,我不跟他说,他从陛下、或者其他人口中听说这件事,一定会生我的气。可是想到他马上要娶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子……”
“难道他要是娶了个你认识的女子,你就不难过了?”秦朗轻叹一声,“叔权,你总不能要求他真的跟你一样,立志不娶吧?”
我握着拳头不说话。秦朗又劝道:“你也是,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这种事,年轻的时候一时新鲜,厮混一下,只要不是大肆宣扬闹得尽人皆知,没人会说什么。可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还是该回归正统,总不能为这事纠缠一辈子吧?”
我坚决地摇头:“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再说了。只是你说得对,我没法要求他也跟我一样。他毕竟是太子……”
秦朗叹道:“我不光是说这个,也是心疼你啊!我觉得你陷得太深了。”
我知道秦朗说的道理才是这个时候的人对待龙阳这种事的常规态度,当做消遣当然可以,甚至动感情也无所谓,但不会有人为了这种事影响娶妻生子的正常人生规划。我害怕曹叡有了妃子之后,心思会慢慢转移。而我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甚至无法确定确切的归期,无疑大大提高了这种风险。等到不知几年之后我们再度相见,他对我的感情还会不变吗?他还会愿意接受和我之间的这份歧途之恋吗?
秦朗是个情场老手,他当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他建议我还是早点当面把事情跟曹叡说清楚,但接下来的几天,我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曹叡成为太子之后,我们要见面比从前更加困难,册封之后我们甚至一次约会都没有过。就这么不小心拖延下来,直到中秋当天。
中秋这天天气很好,夜幕降临,万里无云,深青色的夜幕上一轮硕大的圆月,明亮温润。这样美好的天气自然也让曹丕心情大好。设在宫里的晚宴不仅菜肴丰富,歌舞音乐也都安排得极尽奢华。曹丕不遗余力地展现了宫廷生活中最为华丽的一面,似乎有意向群臣传达自己高兴的心情。我猜想他心情这么好,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死里逃生、解决了添麻烦的兄弟,与郭皇后终于成功怀上龙种也不无关系。
这几天我刻意留心,发现郭皇后怀孕这件事一点风声都没有。要不是深信星寰不会信口开河,我都要怀疑这消息的真假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还没到三个月,胎气尚未稳定下来,不方便对外宣布。尽管皇后缺席了今晚的中秋大宴,陪在曹丕身边的是曹霖的生母,曹丕的喜悦之情仍旧溢于言表。而皇后缺席恰恰证明星寰消息的可信度。
因为曹丕心情非常好,对待曹植的态度也好得出人意料,当场宣布改封他为陈王,并且增加食邑五百户。曹植谢恩的时候面无表情,曹丕也没跟他计较,而是要他当场做一篇赋。曹植也没推辞,洋洋洒洒做了一篇《琼楼赋》,以绚丽无人能敌的词句,描绘了这场虚幻般华美的宴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因为他从始至终,没有在兄长面前展露一丝笑容。
暗自同情曹植的同时,我的心思更多还是在曹叡身上。作为太子,他坐在百官之上、曹丕之下,位置还在叔叔曹植的上首。他的表现一如既往地得体,并不因为自己被封为太子就显得意气风发。此举大约让曹丕很满意,他时不时会主动与曹叡聊几句。在这样一个场合,或许曹丕也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吧。
热闹的宴会显然不是适合交谈的场所。进宫时我没能找到机会与曹叡单独说上话,宴会上就更不可能。等啊等,一直等到宴会接近尾声,上至帝王下到群臣,都酒足饭饱醉意十足,曹叡才起身离席。我赶紧跟着离开大殿,远远跟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进了厕所。
他方便过后出来,洗过手一转身看见我,微微吃了一惊,笑道:“怎么跟来这里?真亏你想得出来。”
我笑了笑,轻声道:“没法子,要单独说两句话,实在不容易。”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过意不去。我又上前一步,凑近他耳边问道:“我有话跟你说,几时能够单独相见?”
他犹豫片刻,道:“今夜……如何?”
“今夜?”我十分惊讶,“要如何……”
“今夜宴席散后,群臣各自归家,我也不会留宿宫中。我会故意落在后头,等众人先走之后,你能掩人耳目,悄悄跟我一起上马车么?”
我惊喜交加,忙道:“当然!我一定想办法做到!”
他露出柔美的笑:“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别喝多了酒,误了事。”
“你放心!”我拍着胸脯保证,“今夜这个入幕之宾,我是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