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三六五、难两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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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驿馆，我心情极为沉重。离开京城、离开曹叡，这个提案再次被摆在面前。不管是秦朗还是曹植，他们都觉得我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投身行伍比较好吗？秦朗或许还是出于个人想法随口一说，曹植的提议就完全是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了。对曹植来说，他个人的政治生涯已经几乎可以认为彻底完结，他这样提议没有任何出于个人私心的考虑。
应了那句老话，旁观者清。在旁人看来，我与曹叡维持着目前的关系，就像是在悬崖边跳双人舞一样，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万劫不复。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的将来，离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舍不得眼前的儿女情长，就不会有日后的长相厮守。可是我怎么舍得？好不容易我们两情相悦，情意正浓的时候，要我在这个时候自请跟随曹休南下，我怎么都舍不得啊！
当天晚上，星寰回来了。
星寰自从那天跟我一块进宫，就再没回来过。曹丕从疫病当中死里逃生之后，他也被留在宫里，充当曹丕的私人医生，为他量身定制疗养和进补方案。他突然回来，我惊喜之余也感到不解。
“还以为陛下舍不得再放先生走呢！”
他笑笑，淡淡道：“予终究是男子之身，并非内侍。久在皇宫大内滞留，只怕陛下自己都觉得不妥吧。”
“说的也是。”
“予也不会在京城久留，已禀报过陛下，予打算返回邺城故地。”
“回邺城？”我又惊讶又失望，“先生还是不打算留下？”
他摇头：“予若是留在公子身边，恐怕不止是陛下，连太子也会感到不快，对公子而言并非好事。予想要教给公子的事，大致都已教授。余下的，就看公子自己了。”
我脱口而出：“那我要是走了呢？”
他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我苦笑：“都劝我离开京城，跟随曹休将军南下，搞得我自己也动了心。若陛下果真应允，先生也不愿跟我一起去吗？”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道：“愿闻其详。”
我让红印去张罗酒菜，和星寰坐在屋前廊下。八月上旬的夜晚，暑气已消，秋意渐浓，正适合坐在室外，遥望星河银汉，把酒闲谈。凉爽的晚风一吹，衣袂翩然，惬意无比。我心里憋着白天在驿馆与曹植相见时的郁闷，酒喝得快。几杯酒下肚，心绪澎湃，醉意便涌上心头，话匣子也随之打开。
“今日我去驿馆，见到了鄄城王曹植。”
我的直言不讳让他颇为惊讶，他显然有些惊慌，问道：“公子为何去见鄄城王？在何处相见？可曾被什么人撞见？”
我笑：“难得能看到先生着急。”
他正色道：“予自然着急。公子经历了任城王之事，深知鄄城王如今的处境。见这一面冒了多大的风险，公子怎会不自知？”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得不去见他。任城王临死前要我转告的话，我总要替他带到。”
星寰一阵沉默。我看着他，又问：“先生知道吧？任城王是死在我面前一事。”
他沉默着轻轻点头，我叹息着，倒了一杯酒灌下肚去。
“君王的心意，真叫人琢磨不透。陛下为何叫我前去赐死任城王，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总觉得我这‘南中郎将、加侍中’的官位，像是用任城王的血换来的一样，心里实在难受！”
“公子想多了。”他轻声道。
“不是我想多了，而是陛下也想让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吧？”
“……乱世争斗，谁的官爵名位不染血色？公子若当真这么想，不如告诫自己莫要辜负任城王的一腔热血，岂不更好？”
“这样想的话，至少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任城王生前，满心想的都是弟弟的生死安危，我不能不把这份心意传达给鄄城王。”
“所以公子便去见了？”
“回香阁的桃夭姑娘带着我一起。桃夭姑娘自己也十分挂念鄄城王，央我与她同去。我改换衣装，扮作是她的仆从，应当不曾被人识破吧。”
星寰微微一叹：“既然已经见过，也没法子。鄄城王此番进京，是陛下特意叫他前来参加中秋朝贺。中秋过后，陛下应当会改封。”
“改封？”
“改换封地。陛下应该已经叫中书拟旨，将鄄城王改封陈郡。”
我“哦”了一声：“陛下不想他在同一块封地时间过长吧？”
“任城王之事后，陛下总会有些担心。”
陈郡在鄄城的南边，两者距离洛阳的直线距离相差不大，也不算是偏远郡国。这样一个改封，不能算是惩罚性质，想来应该单纯是不想让曹植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以免他像曹彰一样培养出自己的人脉。而经过曹彰的事，曹丕对于散居各处的封王兄弟们，限制一定会更加苛刻，监视也一定会更为严密，他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而我也更难再见到曹植了。
“这一见就当做是道别吧。今后想再见一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或许只有到曹丕死的时候，我才能再见到曹植吧。我暗暗地这样想。
“有些时候，见面不如不见。陛下若不怪罪公子，转而怪到鄄城王头上，公子只怕也要悔之不及了。”
“说的也是。陛下不一定会怪我，对鄄城王的猜忌只怕更甚。”
星寰端起酒杯浅酌一口，润了润喉，续道：“还有一事，予还需及早告知公子——郭皇后有孕了。”
我如遭雷击，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郭皇后？她无孕多年，在这种时候，竟、竟有了身孕！？”
他坚定地点头：“已有两个多月身孕。算来也是巧，竟然是在陛下回京之后，到疫病发作之前短短几日受孕的。郭皇后多年来深恨自己未能为陛下延续子嗣，一直想方设法调理医治，想不到竟然奏效。”
我目瞪口呆，脑子里迅速地推演出一连串的后果。郭女王是曹丕的挚爱，又贵为皇后，她生下的若是公主也就算了，如果是皇子，那就是曹叡的灾难！汉武帝的钩戈夫人之子刘弗陵以庶子的身份尚能继承皇位，何况郭皇后之子将是货真价实的嫡子？
“公子不必紧张。”星寰又道，“月份太小，尚不知胎儿是男是女。”
“……总会有知道的时候。”
“嗯。”
屋内静得可怕。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星寰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讽刺的感觉在我心头萦绕。先前曹植才刚刚以汉武帝为例劝诫我，想不到转眼之间，汉武帝时期的事就像要活生生上演了。按照历史上的记载，曹丕的皇后郭女王并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史书没有记载她是从未有孕，还是曾经小产。倘若她正在孕育的这个孩子顺利出生，对于曹叡的太子地位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不言而喻。
我忽然大笑起来，笑出了满心的苦涩，笑出了满腹的酸楚。大笑中我一连给自己倒了三杯酒。到第四杯的时候，星寰按住了我的手。
“公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管是秦朗还是鄄城王，他们都看得比我清楚。”
“公子是说离京一事？”
我点头，稍稍调整情绪，说道：“前几日秦朗对我说，这次罹患疫病，又得以死里逃生，他决定趁身强力壮时建立一番功业，有意向陛下请战，跟随征东大将军曹休南下，问我要不要同去。今天我去见鄄城王，他也对我说，我和叡儿如今这样的形势，就好像在悬崖边上起舞一样，随时可能有倾覆之危，不若分开。所以我才说，好像人人都在劝我，离开京城、离开曹叡，才是为他好、也是为我好。”
星寰淡淡道：“不无道理。”
“可我舍不得呀！”我激动地叫道，“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离开京城驻扎边疆，一去不知是几年。等我再回来与他相见，他……他还会愿意与我在一起吗？到那时他娶妻生子，又怎会愿意再与我纠缠？”
“即便公子守在京城，他还是会娶妻生子。这是他身为太子的义务，也是筹码。”
星寰的声音冷得像是一块冰，听起来那么不近人情。我一怒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你怎么知道他对来说有多重要！？当年在邺城，若是没有他，还会有今时今日这个我吗？”
星寰静静地把手抽出来，静静道：“予的确不知道，公子原来是如此儿女情长之人。为了一时的厮守，宁愿放弃江山天下么？”
我愤恨地再次抓住他，心中千头万绪激荡在一起，红了眼眶。
“在先生眼里，我到底算什么？是先生你天下大局的一颗棋子吗？若我不能实现你的布局规划，你是不是毫不犹豫就会舍弃我，另外寻找更好的棋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情绪的剧烈波动让我整个人都显得狂躁，我估计自己的模样跟大白天就把自己灌醉的曹植没什么两样。然而星寰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淡表情，甚至连眉头都没皱，尽管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超乎寻常的力量，几乎要把他并不粗壮的手腕捏断。
我实在有些焦躁，在一个永远看不透又对我如此重要的人面前。
我鬼使神差地把他压倒在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嘴唇微凉。他的体温一向比别人来得稍微低一些，即便是在夏天，也有种说不出的清爽。我像着了魔一样，贪婪地汲取那丝凉爽，不停地深入，不断地索取。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充盈了我的鼻腔，仿佛在鼓励我将那份不属于人间的清香揉进自己的身体，彻底占有，彻底支配。这样我或许就能看明白了吧？或许就能懂了吧？这个永远看不透的人，永远抓不住的影子，这样一来就能握在手中了吧？
我扯开他的衣襟，滑入他衣服里的手触摸到的是同样微微凉爽的光洁肌肤。就在这个时候，中了邪一样不受控制的手被一把握住。他清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这就是公子对曹叡的感情么？那在公子眼中，予又算是什么？予并非曹叡之替身！”
我像是被一盆冰水劈头浇了下来，浇得浑身湿透。混在一起熊熊燃烧的浴火和郁闷一起瞬间熄灭，我茫然地俯视躺在我身下的星寰。他黑发披散，身上衣衫凌乱，虽然狼狈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严厉而不容侵犯，漆黑的双眸犹如宇宙的浩渺一般深邃。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我顿时无地自容。
我放开他，跪在地上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深深的羞愧让我抬不起头来。他坐起身，整好衣衫，纤长白皙的手伸到我面前，扶着我的肩让我抬起头来面对他。
“予明日走后，公子多多保重。予与公子还有相见之日。”
“先生……”我抖着嘴唇想要道歉，但说不出口。这么混账的事，怎是一句道歉能够挽回的？星寰一定会鄙视我吧？连我自己都极端鄙视自己！
“公子可向陛下请求驻防江陵。江陵乃公子的福地，公子在江陵必将有所斩获。而江陵因公子的计谋得以收复，公子自请驻守，陛下定会应允。”
“江陵吗，我记下了。”
“江陵周围蛮夷众多，若想长治久安，必须争取蛮夷部族的支持，与其结盟，更需谨防蛮夷部族为吴、蜀两国所用。”
我忙不迭点头：“记下了！多谢先生指教！”
他微微一笑，又是那个我熟悉的星寰了。几句话之间，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此去经年，临去之前，让予再为公子弹奏一曲《北溟》。愿重逢之日，公子鲲化为鹏，万里翱翔！”
作者有话说
第367章 三六五、难两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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