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35、织愿·五

　　巨网中央的黑影身上烧起了无形的火焰，那火只有在阴影中才能隐约窥见一点光亮，在这样影影绰绰的火里，黑影越来越小，编织巨网的银丝也越来越短。
　　游照野站在离黑影不远的地方，在他身后，那不知什么东西在火中翻滚，发出凄厉的嘶鸣，他却并没有回头，只定定地看着叶锦焰，那无影无形的火焰沿着银丝燃烧，自发地避让开了他周围。
　　叶锦焰把目光从网中央转到游照野身上，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之间，黑影和巨网被焚烧殆尽，那银丝连接着的，无数个荀重的身影一一淡去，周遭的魂灵也相继隐没，而另一种声响开始震荡。
　　最后，荀重背着药箱的身影被淹没在渐渐出现的人潮汹涌中。
　　洛阳城的一砖一瓦，在眼前重现，熙熙攘攘的人群，衣不蔽体的孩童，奄奄一息的乞丐，满脸不耐的客栈老板，还有被狼牙军一脚踹开的店小二。
　　茶水翻倒。
　　药钵缓缓落下，叶锦焰要伸手去接，被游照野半路截了过去，他手腕一翻，那药钵就不见了。
　　叶锦焰抬眼看他，总感觉这鬼又要冲他大发雷霆。
　　但游照野却没有。
　　他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叶锦焰，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
　　《医》之章。
　　他早该想到的。

　　写得歪歪扭扭的信被放在铺开的画卷旁边。
　　画卷的落款上只有四个字，怜星居士。
　　这是荀重在大历五年改的别号。
　　乐黄泉浑身都在抖，符恬将他放在门外长廊边的石椅上，伸手给他拍背顺气，乐黄泉说：“甜甜……去……”
　　符恬用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要再开口，乐黄泉咬紧牙关。
　　屋里，盾墙消散了，秋桃蹲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苏雨鸾整了整面纱，快步走上前去，人偶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苏雨鸾叫了一声：“太素。”
　　人偶回头看了她一眼，荀重的手臂垂在人偶的膝盖上，近看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血管。
　　她将手指放在荀重的脉门上，片刻后，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窗外，星光烂漫，万花谷中焦黑的泥土里，生长着一棵半边茂盛，半边枯萎的大树。

　　枫华谷的尸瘟事件，天下皆知。那次事件导致枫华谷中生灵绝迹，三年之内，寸草不生。
　　但鲜有人知的是，将这起事件拉到时间线一开始，最初的死者，是一群来自天策府的精兵铁骑。
　　当时的游照野重伤初愈，再度接手天杀营。
　　枫华谷中作乱的天一教毒尸阻隔了大部队从洛阳到长安的行军道路，天杀营悄然而出，像一把暗夜里的弯刀，悄无声息地扼住了这只拦路犬的咽喉。
　　那一夜，他们屠尽了谷中的毒尸，黎明时分，狼牙的战车轰隆隆驶过。
　　前后夹击，游照野为了躲避一支毒箭，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在铺天盖地的箭雨中疾速穿行，大声喊着方凯的名字。
　　天杀营并没有被这突变打乱步调，井然有序地组织反击，三把长枪同时挑开了打头的那辆战车的前盖，几名战士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车里没有人。
　　如果没有人，战车是什么人在操纵？或者，是什么东西在操纵？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战车内的机关自动打开，紫黑色的烟雾弥漫开来。

　　游照野揣着怀里的调兵令，在他急切地寻找方凯的身影的同时，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谁泄露了天杀营的行踪？
　　他们从接到密令到出发，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谁能在这段时间里刺探到天策府内部的消息？天策府中没有天一教的人，更没有狼牙军，而天杀营里，更是只有一群与他交心换命的死士。
　　……不，不对。还有人，还有一个人。
　　短短几秒钟内，就有五六辆战车先后被挑开，而致命的毒雾就这样从不同的方向，开始向谷内蔓延。
　　最开始接触到毒雾的士兵大声示警，拉开了随身携带的光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外面的风源源不断地汇入枫华谷中，形成了盘旋的气流，将空气向谷中不断挤压。绝佳的气候条件，像是被计算好了一般。
　　战车还在向里面推进，最开始被毒雾袭击的士兵已经自发地在外围站成一圈，以身体挡住了战车的步伐，安置在车前段的尖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他们的身体。
　　又是一支毒箭射来。
　　方凯瘦弱而单薄的身形，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
　　游照野的眼睛里都是血，他想也不想地扑过去护住了方凯，毒箭随即刺入他的后背。
　　方凯抬起头看他，竟然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你……”麻痹的感觉很快从后心传到了四肢，游照野动弹不得地看着他，在两人周围，又有无数个同伴倒下，尸首叠着尸首，而战车终于走不动了。
　　毒雾却无人可挡地四处蔓延，很快就填满了整个空气混浊的山谷。

　　方凯笑着说：“晟哥，你真傻，明明都猜到了我的身份，还为我挡箭。”
　　他将游照野放到地上，慢慢跪了下来，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血从游照野的鼻子里嘴里渗出来，他硬撑着说：“你……哥……”
　　“你是不是在想，我哥为你而死，所以你欠我一条命？”方凯歪着头问，“唉，你真傻，我们的命就是你救的，如果非要算，也是我欠你一条命吧。”
　　游照野浑身痉挛，他模糊地看见周围的人在一个个倒下，战车的轮子卡在尸体堆里吱嘎作响的声音传来。
　　“所以……”方凯说，“现在，我还给你吧。”
　　“不。”游照野用力摇头，“你为什……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方凯说，“我必须拦住你们，这是命。你在最后还是愿意舍身救我，这是恩。但我却不愿意你死，这是……嗯，这是情吧。”

　　游照野说不出话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方凯，记忆中的方凯，永远是胆怯地缩在方文背后，还要探出个脑袋来向外看的小孩子模样。
　　方凯摸出了一本泛着金光的书来，那书上隐约可见一道符咒的痕迹，他手一推，空中就现出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的药钵。
　　方凯看着那只药钵，有些入神，“这是一本神书的复刻本，这可是我从教中偷出来的宝贝，就是为了……”
　　他话说到一半，却不继续说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拇指与食指、中指相碰，伸到眉心，做了个捏的动作。
　　方凯的面容在药钵周身散发的淡淡光芒里显得格外柔和。
　　游照野当然知道人的印堂里能抽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命魂。
　　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他身上，和毒雾熏染的颜色交织在一起。
　　那时，方凯前所未有地，也是唯一一次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说：“游晟，活下来。”
　　然后他真的活下来了。
　　在一百二十八具尸体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