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63、章六十一

　　“我曾经想做个好仆人。”年轻的凯尔西斯说，黑暗在他身旁潮水般涌动。“可是你们并不需要，我只好当主人。”
　　艾莉西亚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不，你侍奉的从来只有你自己。”艾莉西亚说，她的长发被风扬起，但她既没有展开羽翼，也没有拿起长剑，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站着。
　　“也许。我们信奉神，难道不是为的他许诺我们的好处吗。恫吓的地狱，回报的天堂。不是为着这些，我们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就是你和我们的不同。”
　　“对。所以你们永远只是仆人，而我现在可以成为死神。你们应该感激我。”凯尔的语速很慢，有条不紊。“毕竟斯特里亚只是个什么事都不做的废物，完全浪费了他的力量和权力，不知道有了这些能够成就怎样的事。”
　　艾莉西亚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笑话。
　　“到现在你仍然对我们一无所知。”她缓步走上前去。“你不知道大人是怎样的存在。不知道世间的智慧和权柄对于我们一无所用。”
　　“你对他很忠诚。尽管他毫无用处，也不在乎。也是，你们从来都是不讲理由的狂信徒。”他的手中慢慢出现一把银色长剑，利刃指向她。
　　她以一种殉道者般的勇敢毫无畏惧地看向他。
　　“那份力量，锁在小小的盒子里。”她以一种游梦般的语气说道。“大人能感觉到它，所有死亡天使都能感觉到。它的状态，它的位置。你以为是你偷走了它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中？”
　　凯尔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和疑虑，但很快镇定下来。
　　“至少结果是如此，不是吗？”他说，艾莉西亚抬起白皙的手，握住了已经触碰到她颈项的剑尖。
　　“再跟你说一件事好了。你无法杀死我，也无法战胜我，更无法威胁我。我说了你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的力量并不是得自大人的微薄赐予，而是共享。也就是说，在死亡层面上，所有的使用者都是平等的、共用一处源泉。而你，”她轻轻地说。“甚至跟我们不是同一种存在，只不过拥有一份早已过时的神之力。那并不是你偷走的，而是大人不要的。那份力量不过是给现在脆弱人类之躯的大人以保护他而已。但是他不要。也许你无法理解。”
　　“斯特里亚一直难以理解。”凯尔冷冷地说，“不过我至少清楚他不会计较这些。我承认我对你们一无所知。那么我只要求我的目标。”
　　他猛然收回长剑，它穿过艾莉西亚的手如同烟雾彼此穿过。凯尔缓慢扫视了艾莉西亚等人一眼，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偷了斯特里亚的力量？上次我们看到装在盒子里的那个？”
　　“是，不过无所谓。只是一些超自然力量而已。”艾莉西亚回到了车上。
　　“博尔吉亚的手机打不通。”
　　“他们在回来的飞机上。”
　　虽然艾莉西亚说得轻描淡写，但伊萨亚慎重地想了想，艾莉西亚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跟自己完全不是一个脑回路，所以也许事情并不像她说的那么无所谓。
　　“那么，那份被凯尔拿走的力量能用来做什么？”他问。
　　“就像你们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可以做很多事。一个神的力量，即使不怎么强也不会太弱。”
　　“异教神祇。”伊萨亚习惯性地纠正，随后又皱起眉。“那样还是会造成很多麻烦。有什么办法拿回来吗？”
　　艾莉西亚看了伊萨亚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又放弃了。
　　“大人决定的事，我不打算插手。”她说。

　　弟弟马上要回来了。他的心情很愉快。
　　他精心准备着餐点，想象着弟弟吃下它们的样子就很幸福。那张漂亮冷峻的脸庞对着他时总显得孩子气，冰冷而柔嫩的双唇咽下他手制的食物。他要喂养弟弟，关心他、爱他，留他在身边。那是他分离的另一半，安放心的身体。只要想到对方，整个世界就被照亮。
　　那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黑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低语。他的脸一僵。
　　他慢慢走出房子，有个久未谋面的人站在美丽的花园中，好像一片侵蚀世界色彩的黑影。
　　“好久不见，修普诺斯大人。”
　　“加德伊洛斯。”睡神静静地说，“不，你不过是借用了一个已死之人的身份罢了。你就是他自己。”
　　黑暗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是他自己，也是加德伊洛斯。不过这没什么区别和重要。”
　　“你是来带他回去的。”
　　“你不是很清楚吗？”
　　“可是他不愿意回去。”睡神低下金色眼睫，无意识地捏着手上无意识出现的罂粟花的花梗。“至少现在他在这里仍然玩得很开心，你不能强迫他。”
　　“当然没人会强迫他，只是他需要面对和了解真实的自己而已。开诚布公地说，你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需要你照顾的可爱弟弟，他也做出那样的样子来迎合和满足你的愿望。你也十分清楚他的本性并非如此，并且冷酷得足以使你极为伤心。他真正的性格和姿态你也知道。但是那些对你来说完全不重要，除了伤害到你的时候。他怎么想的，对你来说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对他的期待是怎么样的，不是吗？为什么你选择了他？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只要你拿出你对他的爱的一点点都足以使他们死心塌地爱上你。或者说因为秩序的原因，你的责任才需要照顾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我们能想出什么方法，使得世界不崩毁的同时他能回去。而你，万有幻影之主，你想要的有什么得不到的呢。爱不能胜过死。为什么你非要强求这样绝望的存在。”
　　睡神沉默了很久，像是不愿面对这样的现实，尽管他早已知道。
　　“我要他。”最后他说。
　　“我会让他的意识觉醒，成为真正的他自己，并为他打开门。你觉得到时候是他自己对他的吸引大，还是你对他的吸引大？他也许很爱你，但是他必然最爱自己。你会阻止我吗？为了他能留在你身边，为了你能得到的爱。你会想要封印我吗，那些他抗拒和渴求的意识？你知道他做事都有极其明确的理由。他抛弃过往的记忆和身份，选择了最大程度减小对他束缚的办法，你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塔纳只是想玩个游戏。”睡神的话语很无力，像是强自支撑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借口。“只要他恢复记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你是想说我们不能再干扰他，干扰你的梦吗？这从来不是一个游戏，修普诺斯大人。即使他自己都不清楚，你也应该十分明白。”
　　睡神的脸色极其苍白，整个缤纷世界仿佛都在渐渐退去色彩，像被水汽模糊的画作。
　　加德伊洛斯扫了他一眼。
　　“他回来了。我得走了，现在他不乐意看见我。你好好考虑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斯特里亚从出租车上下来，三步并一步地小跑过去，开开心心地按了门铃。
　　门立刻开了。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那个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种欣喜万分的温柔神气，而是满面泪水。就在他开口之前，那个人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了他颈项中。他的心一下揪紧，他还从来没见过那个人如此失态难过的样子。而那个人前一次哭，是因为他。
　　“怎么啦。”他尽量放轻语调，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话。“是因为我吗？我又怎么让你伤心啦？”
　　那个人没有回答，却依旧哭得非常伤心，弄得他也开始恐慌地不知所措。
　　他伸手抱住那个人，展开羽翼换了下位置，拉着对方坐到床边，安慰地吻他。
　　“好啦，哥哥。这样我也会难过的。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不要回去。”
　　斯特里亚立刻明白了。
　　他握住了那个人的手，一点点交错。
　　“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而且是你鼓励我去做的。并且之前你都引诱我答应你把我交给你了。你知道只要你命令我，我就不得不留下来。”
　　那个人仿佛并没有被安慰到，结果他也感同身受地心如刀割。
　　“别难过。哥哥~哥哥~”他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和嘴唇，脱掉自己的衣服。“不想那些了。做些你喜欢做的事吧，你想怎么对待我都可以。”

　　夜色撩人，莺歌燕舞，一如既往。路西法看着舞池里晃动的人影，想到地狱里那些扭曲的□□和惨叫；想到天堂里那些长着羽翼的纯洁天使，美妙的飞翔阵队、还有那些合唱。
　　时间已经过去如此之久。
　　曾经有个天使叫路西菲尔，后来变成了路西法，再后来，不会再有这个存在了。
　　他转过身，把欲望世界抛在身后。

　　书房很安静，以前这里有很多人来来往往，为着他们的渴求。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改变轨迹的事，有无数不可说出的惊人秘密在此被揭露。他像一只坐在网中的蜘蛛，坐等猎物投网。他费心编织一切，那些人却并不知道他为的是什么。就像天堂难以理解他的叛变，地狱无法理解他的抛弃。
　　他走进那个白色虚空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房间，像白银之城里他自己的房间。出乎很多人想象的是，他所喜爱或者不如说习惯的仍然是白色，他的形象仍然是光之天使。人人都说他堕落，早在亚述山上就被毁形，原先的美丽光辉不过是过往的幻影。不知道他无法更改本质，天使就是天使，光之精灵。而魔鬼是另一种存在。
　　他感觉到有人走进来。
　　“麦子。”他没有回头，只是摆弄着桌上的笔，在空白的纸上无意义地写写画画，“已经办好了吗？”
　　“如您所愿。”麦泽尔金说。
　　“我非常感激你。麦子。即使无法理解我做的事，你仍然听从我的吩咐并且支持我。”
　　“我一直在尝试理解你。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并且关键在于你愿意告诉我到什么程度，她在心底默默补充一句。
　　“你想知道什么？”
　　“天启提前开启，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所说的离开这个世界，指的是什么？我之前以为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
　　“天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死亡。他的觉醒才是关键，到那时候也许我才有唯一的机会打乱上帝的计划。”
　　“他有那么重要？不过只是死亡而已。不过负责带走灵魂。甚至无法影响属于永恒的你我。”
　　“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不要去想他实际干的活，麦子。”路西法面无表情，像是陷入遐思。“你所见到的，不过是某种存在投在世界上的一个幻影。卢克莱修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不死的死夺取了有死的生。他发现了某种矛盾，于是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表征之下的实质。这句话其实换一种表述就很明白：永恒的虚无消散了短暂的流变。这样也许你就能理解他是什么，我为什么需要他。”
　　他转过身，望向麦泽尔金。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虽然斯特里亚蓝格尼尔先生看起来很呆又不擅长思考，很容易落入陷阱。但他实际上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我们行事都有个计划，模拟现实去预计可能的后果，想要尽可能贴近实际。我们在一个迷宫之中，需要走许多路，耗费头脑和精力去找最后的终点。他的存在就是现实本身，此在的根源，可以直接从蓝图上看到结果。他可以不经思考直接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只要他想。这样你能理解吗？”
　　麦泽尔金不相信地笑了。
　　“你说得他像上帝。”
　　“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他。因为他可以使上帝和尘埃等同。万有为一，麦泽尔金。”他向着麦泽尔金走去，抬起她的脸，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仿佛要跳舞。
　　他的眼睛里蕴含着不老的光芒，他专注地看着她，把气息吹入她的唇间。
　　“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麦子。这样你也许能意识到。也许你立刻会忘记具体内容，但是你会记得那种感觉。”
　　“什么？”
　　路西法的身上放出光，整个身形仿佛极度模糊。
　　“如果是以斯特里亚蓝格尼尔的身份，想要威胁他做些什么似乎不是很简单吗？他有家人，完全可以推出来威胁下。即使不相信斯特里亚会救他们也罢，况且之前成功过一次，为什么没有人想到去做？”
　　路西法的光芒大盛起来，颤动着。□□像是要消散在强烈的光芒中，而光明又像是随时能湮灭于黑暗。
　　“因为他用血切断了血缘关系。这个誓约如此强大，可以强制所有人避开这个可能和想法。这样，你想，麦子，如果涉及到他真正想做什么，你觉得会如何？”
　　他猛然推开女恶魔，光明一下黯淡消失。
　　“路西法？”
　　麦泽尔金站在原地，像是很茫然。路西法直起身。
　　“你看起来脸色很苍白。”麦泽尔金说，“怎么了？”
　　“没事。你先出去吧。我们有客人马上要来。”路西法坐到椅子上，撕去了速记板上那张被自己胡乱涂写的白纸，麦泽尔金在转身离开之前看到上面满纸都在重复一句话：在这里有智慧。
　　门被关上了。路西法独自坐在房间里，沉默如雕像。白炽灯苍白得刺眼，又仿佛正在逐渐黯淡下去，阴影浓重起来。
　　“你好，凯尔西斯先生。”路西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