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61、章五十九

　　你不应该在这里。

　　那个存在终于显现了。
　　斯特里亚望向黑暗之镜，以及里面的自己。
　　你拒绝了多少次。

　　最开始，它只是轻轻地提醒你，你将它关在门外。你应该回家了，却仍然徘徊在命运之神（Moros）的草场上，不情愿如同孩童。
　　你是任意而为的，故而一切都任凭你。
　　然而门永远会向你敞开，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试探你的心。
　　强力的风向着虚空的深渊坠去，力量拉扯着他。最初的宁静，强大的诱惑，发自本能的喜爱，引领着他归去。他往后退去，低语出召唤的魔咒。
　　霎时风静止了，有双轻柔的手捂住他的双眼，当移开后，他感受到了光明。
　　身体震了一下，斯特里亚醒过来，看到了一望无际的云海，天穹飘渺，远离尘世。

　　他能感受到银盒中的东西。那是以往他在世界中的装备，凡俗的责任和力量，神的身份。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恶意侵扰，随心所欲。现在这脆弱的躯体中，唯有灵魂是来自异乡，其他的不过普通之躯，任人摆布。别人都以为他无比强大，不知道现在的他除了思想，跟芸芸众生毫无区别。
　　飞机开始播送降落罗马的预计时间。
　　“斯特里亚先生，我们马上就到罗马了。”凯尔说，他犹豫一下，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博尔吉亚，还是问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取回力量？”
　　“到时候再说。”斯特里亚还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消极态度。
　　凯尔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
　　凯尔洗了把脸，抹了下。镜子里的自己衰老而憔悴。

　　“你如此在意世俗的权势和财富，心心念念要此岸的权柄。”
　　渡鸦张开翅膀，如一片叶子一样轻盈地滑过空气，落到女人肩上，阴影的羽翼在她背后扬起。
　　凯尔觉得自己嘴巴发干。
　　“你想要做什么。”他苦涩地问。
　　“什么都不做。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事。不过你是活着的人，世间的事不归我们管。你怎么会以为死亡的仆人会关心这些？”
　　“那你们做什么？”
　　她偏了偏头，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好笑极了。
　　“我们听从死亡的命令行事。”
　　而你不过转瞬死去的路人。
　　现在凯尔才懂得那个恶魔离开时笑容中的恶意。

　　那时他看着那个女人。永恒、强力、忠诚。他曾经打心底觉得那些为斯特里亚疯狂的人都是傻瓜，他像牧养无知的羊群一样管理他们。到头来却发现真正无知的是自己。他不能理解那些人在追求什么，想要什么，生活的世界，最终的姿态。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所做的一切如传道书里般徒劳捕风。
　　或者，你选择把地狱带到人间。
　　恶魔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回荡，现在他明白那个恶魔的意思了。
　　你有这个机会的。

　　他突然怨恨起斯特里亚。
　　这个人冷漠、行事任意妄为，绝对的自我中心，性格毫不讨喜，能力平庸得完全不出众。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成为了死亡的化身，使无数人为他疯狂，视他为自己的主。他之前还想，斯特里亚感受不到快乐，给他的一切不能使之得福，也是对等的代价。然而转瞬间斯特里亚就爱上他人，而那个人就像所有的想象般完美。然后他才发现斯特里亚想要什么就能得到。
　　而现在，斯特里亚又毫无理由地不愿拿回力量，别人疯狂渴求的东西，他弃之不顾。
　　他深呼吸了下，在内心下了决心，调整好脸上的表情，走了出去。

　　“想问什么就问吧。”女人突然开口。
　　伊萨亚看了眼后视镜，女人的气质仍然令人感到寒冷，像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冷意，但神色似乎还缓和。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伊萨亚说。
　　“名字对我们这些存在来说没有意义，我们彼此之间清楚地知道谁是谁，不需要名字作为指代。”
　　“我想这个我们应该不是指我、杰斯特和你吧？”
　　“当然。那是指像我一样的存在。”
　　“像你一样？有很多？多少？”
　　“理论上来说是无限，但实际上我们也是被记忆所限制的，所以我才是现在的样子。所以其他人跟我一样，都是死过的人。”
　　“我不明白。”
　　“简单来说，我们曾经是死者，现在是死亡的仆从。”
　　“就像游戏里那样。你们是进阶的死者。”杰斯特突然开口。
　　“不怎么一样。怎么说呢，最本质的区别是你认为我们是相比那些无知觉无力量的亡灵更为高级的死者。但实际上我们是从死者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存在。你们教派里的神学那个灵修怎么说来着，融入上帝之中上升至上帝的位置又低于他。很矛盾的说法，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几乎可以等同死亡本身，包括你的……同事也是。”伊萨亚说。
　　“是的。果然是神父，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这到底是代表着你们和现在的斯特里亚一样没用，还是世界上充满了无数棘手的死神复制版。”
　　女人看了一下杰斯特，然后才缓缓答话，不过看起来没有生气。
　　“大人现在很脆弱，非常脆弱。他本来就被剥夺权柄，现在又不肯取回力量。”
　　“什么权柄？”伊萨亚问。“阴间的还是世间的。”
　　“两个都不是。他在阴间和世间都没有权柄。”
　　杰斯特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大概只负责收下魂，阴间公务员。那他有什么权柄。”
　　“解散万有。”
　　“什么？”杰斯特玩笑地问，却看见伊萨亚脸色煞白，身体惯性地一倾，伊萨亚猛然刹了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毁灭一切造物。”良久，伊萨亚回答，气氛突然真正冷了下来。
　　女人像是对答案颇为满意，点点头，显得在森然阴郁的气氛里很自如。
　　“是的，另外再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的圣子的最终对手不是□□，也不是撒旦。就像哥林多前书说的那样，最后的敌人是死。我们的主人才是你们所谓的□□。因为他是虚空、毁灭、断绝未来和希望。”
　　她打开车门走出去，向他们一笑。
　　“走吧，我们不是要去与魔鬼打交道吗？”

　　“你知道魔鬼为什么要人的灵魂吗。嘉莉？”
　　壁炉中的柴火劈哩啪啦作响，路西法泼了杯酒，灼热的火焰猛然窜起，映着路西法眼中的流光。
　　“魔鬼本身是亡灵，或者说它的基质是亡灵。如果你想要驱逐它，你要知道它真正的名字，以及准确的逝去时间。他们会把这点隐藏得很好很好，心脏一样安放稳妥。”
　　“亡灵通常是无力的，他们失去了为人时的一切，但也有些执念很深重。死后那会成为它们唯一紧紧抓住的东西，并从中汲取力量。强烈的情绪，没有理智的疯狂。”
　　“我创造了它们，给予了它们思想和自由。如果说天使是上帝的战士，它们则是人类的地狱引路人。也许它们现在看来个性鲜明，有着自主意志。但它们不了解自己的本质，不知道自己的冲动和欲望来自哪里。不知道现在的地狱如何成形，它们在其中如何诞生。不知道它们自己在做些什么。”
　　“它们洞悉人心的弱点，因为它们本诞生自那里。它们的基质是亡灵，它们的本质是人心的欲望，而它们的力量来自罪的权势。”
　　“现在我厌倦这一切。”壁炉的火光为路西法脸上投下光和影，他的眼中闪烁着深邃智慧，又显得无比苍老。
　　“你知道命运是什么吗？嘉莉。它不是偶然，也并非必然。人们总是说，你的一切都已经被上帝安排恰当。好的或者坏的。如果这样，又有些人问，那么自主意识存在的余地在哪里呢。”
　　“不过这两个并不矛盾，因为我们并非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不能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发展，预期和实际的差距，不知道自己被导向了什么路。自己想做的，是否本来就是别人的安排。”
　　“所以我离开了地狱，离弃了圣经的启示录。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嘉莉。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命运正在偏离方向。你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不是属于你的故事。你的生命，你的死亡，你那悲哀黑暗的灵魂，早该结束在另一个地方。但那天你来到了这里，看到了一个年轻人，你试图与他搭讪。你不知道你遇到了谁，自己被卷入了怎样的漩涡之中。而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我先出现在了这里，所以你来了。”
　　“我培养你，使你强大，现在我要求你的回报。”
　　“你也许已经得到过往想要的自由和快乐，你已经懂得很多。也许现在的局面是你所不愿面对的，而我是路西法。”
　　路西法伸开了手，光润冰清的羽毛漂浮在空中，小小的，发着纯白的光。
　　“谁都希望爱和美能长久，但是世界的面具总是掉得太快，使腐朽的脸露出来。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直视真实。”

　　博尔吉亚和斯特里亚沉默地走在梵蒂冈的大街上。今天天气阴沉沉的，空气有点冷而沉闷，像是要下雨。但是博尔吉亚更相信这是因为斯特里亚的来到，当他进入圣城的刹那，整个天穹都化为了浓厚的灰色。
　　渡鸦，许许多多的渡鸦在天空飞翔，成群结队。最后它们落在了圣彼得大教堂面前的大广场上，没有一只鸽子敢落在它们中间。长长的条带把广场入口整圈围了起来，禁止游人进入。瑞士卫兵分列着，神情严肃，面目庄重。博尔吉亚跟卫兵打了个招呼，带着斯特里亚走了进去。渡鸦们振翅飞起，铺天盖地的纷飞阴影。它们都很沉默，不发一声，连翅膀切割过空气都是无声无息。
　　然后他们进入了圣彼得教堂。
　　教堂高深空旷，流金叠翠，极其辉煌。美的、庞大的，一切都在引起人们的敬畏感，提醒这乃是神的殿堂。教堂里弥漫着一股神秘香料的气息，就是那种做弥撒时摇摆香炉里散发出的气息。无数蜡烛犹如星海般灿烂流光，在尽头的主祭坛前明耀地闪动着。
　　当斯特里亚走进去时，黑暗跟随在它身后。他所经之处所有光明急速熄灭，只留下玫瑰花窗射入的幽幽七彩。冷意和阴影随着他的到来而弥漫。
　　他们来到主祭坛前，已经有一群人站在那里了。他们走近了，那些烛光也随着斯特里亚的到来渐次被吞噬。
　　教皇看着到来的斯特里亚，脸庞是微笑着的。而斯特里亚感受到了他的衰朽。
　　博尔吉亚把箱子交给了旁边侍立的一个人。
　　“那箱子扔了也无所谓。”斯特里亚说，“我的力量不在那里面。它已经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