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60、章五十八

　　羽毛从空中飘落，像一片小小的阴影和灰烬。嘈杂混乱和浓重血腥气中，显得那么不起眼和微不足道。他尽量伸长手想把它抓在怀里，有影子比他更快，撞开他。
　　无法触及的绝境中，凭空伸出了一只安静的手。羽毛轻轻地、轻轻地落到了那白皙的掌心中。
　　他听到风的呼啸，猛烈地自虚空中刮来，将所有人都往外抛去。干涸的、枯萎的，仿佛自灵魂沉睡的死荫之地吹来的风。
　　手的形状蔓延开，出现了身体和头颅。最后，一个女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羽毛。
　　她以一种自如的态度睥睨四顾，好像一位高贵傲慢的公主。她看起来很美、很冷，却不似凡人，不似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她只穿着一条单薄的黑长裙，披着长长的头发，手里和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显得娇柔易碎。但出于谨慎或者别的什么，一切噪音忽然都消失了。博尔吉亚和其他人以及魔鬼都停止了动作，只是看着她。不过僵持了没多久，他们又冲向了她，恶意和力量像风一样拂过。
　　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的情绪，然而阴影在她背后变得浓重深暗。然后它们骤然扬起，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从阴影中跃出。
　　她的身体微微弯曲前倾，做出预备奔跑的姿势，接着一把银色的长剑出现在她的右手。就在攻击者一愣神的刹那，那个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了。银光一闪，她的长剑从它们背后直斩而过。什么都没有切断，但是那些人无声无息地摔倒了，如同真正的死者。
　　她向着博尔吉亚走来，她的脸仍然没有表情，张着翅膀拿着剑的姿态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象里天使应有的样子。
　　“教会的人？”她说，那双蓝得像琉璃一样浓艳的眼睛望向他，虽然是疑问句，却是肯定口气。
　　博尔吉亚点点头，勉强站了起来。跟她说明了来意。
　　她看了看博尔吉亚，又看看旁边几个神职人员。
　　“所以你们的目的是要再次封印死亡？”她问。
　　“应该是这样。”
　　她露出了微笑，那是她的第一个表情。她一直给人一种冰冷感，连微笑也是冷的。博尔吉亚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大概是天使？”
　　她保持着冰冷的微笑，但真正让博尔吉亚感到寒冷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我是死亡天使，是死亡的仆从。”

　　午后阳光灿烂，薰风轻暖，一派慵懒美丽的风景。坐在车里的人却几乎个个心事重重。
　　凯尔开着车，后视镜里看到博尔吉亚近乎忧郁的神情、伊萨亚的冷峻、杰斯特的严肃。那个坐在副驾的女人依旧浑身散发出寒意，车里没开空调都比外面冷得多。
　　凯尔的脸上渗出了一点冷汗。
　　车停在了门前。

　　那个女人去按了门铃，门打开了。
　　凯尔注意到房子的内部结构变化了，它变得广阔，非常广阔，有许许多多门扉和楼梯，以及大厅，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不变的只有它的风格，大片蔓延犹如厚厚冬雪覆盖般的白色，纤细秀丽的金色和银色线条。
　　女人走上前去，打开了右手边的第一扇门扉，门框和门都洁白光滑如同象牙。
　　极美丽的光色顿时扑面而来，那是一个宁静优雅的花园，天堂一样可爱。走进去时，呼吸间能感到咽下它的清凉芳馨，洁净得犹如最初的无垢，灵魂都仿佛因此变得轻盈起来。
　　阳光、繁花和暖风的环绕中，摆着一套长长的桌椅，一端坐着一个人。
　　那应该是斯特里亚，可是又很不像。
　　他穿着深蓝牛仔裤和雪白的衬衣，很普通的打扮，但是又显得非常耀眼。衬衣白得仿佛发光，衬得他的脸庞线条柔和而纯洁。他看起来懒洋洋的，半眯着眼睛，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茶杯上，阳光下白皙得近乎半透明感。头发长了些，搭在肩后的样子很秀美。
　　女人走上前去，站在了离他不远处，有些头痛地揉着额，话语说出口的语气却跟这座花园一样温柔。
　　“大人……您最近真的是……过得太堕落了些。”
　　斯特里亚睁开眼望向她，浅灰透彻如同泉水的眼睛里却依旧是睡不醒的迷茫。
　　“你是谁？”
　　“您不记得我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她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
　　“哦。”斯特里亚随即没再注意她，显得心不在焉的。博尔吉亚和凯尔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个精致的细瓷果篮放到斯特里亚面前，然后那个人俯身亲了下他的嘴唇。
　　“好啦，都睡了那么久了，稍微打起点精神。我做了些点心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
　　那声音非常温柔动听，仿佛想象里天使的羽翼轻轻覆住人的灵魂，能应许一切祈愿和奇迹。
　　当那个人直起身面向他们后，他们立刻就知道他是此地的主人。
　　花园非常漂亮，可是在他面前犹如日月之萤。他身上仿佛凝聚了所有梦幻迷离之美，一切夜晚宁静休憩的温柔。他是创造的源头，蔓延出整个缤纷繁乱的世界。
　　当他在斯特里亚旁边坐下时，他们不得不注意到。他和斯特里亚实在出奇地相似，但他是属于生命闪烁的温暖金色，斯特里亚却是苍白孤寂的，如同幽灵般没有血色。他握住斯特里亚冰凉的手，对其微笑的样子，好像能使心灵中爱的玫瑰开花，如此美丽动容。
　　凯尔想象过斯特里亚的恋人是什么模样，在之前的接触中。他的感觉是对方必定很美，却美得令人恐惧，神圣、冷漠而无情，甚至是带有窒息的威压，料不到是这么温柔的形象。
　　博尔吉亚心中却点点头，想这确实像是能驯服死亡的恋人。上帝的权势不在威严中，而在爱中。

　　那个人轻声和斯特里亚说着话，声音温柔极了。都是些还觉得困吗有什么想要的就说之类普普通通的问候，却显得那么诱人，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被关爱的那个人一定非常幸福。斯特里亚依旧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对他的话似听非听。那个人说了一会儿，亲了一下斯特里亚的脸颊，说了句我给你去拿东西，然后转身走开了。
　　伊萨亚站在不远处，他们都站在不远处。但是与那两个人之间似乎隔着大银幕般无法触及的距离。自始至终，那个人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在他们面前上演美丽的布幕场景，而他们被禁止靠近与发声。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做工极其精美的银盒子，上面雕满了繁复怪异的纹路（博尔吉亚注意到那个银盒跟教皇给他的风格非常相似）。他把盒子放到斯特里亚的面前，又亲了下脸颊。
　　“虽然得到你的回答我非常开心，这段时间也很愉快。但问题是不能逃避的，你还是要去解决。”那个人用半认真半哄劝的语调说，“不然最后惨的还是我。我不觉得我有能力对抗你的本体。所以你要尽快恢复起来，好吗？”
　　斯特里亚抬起眼睛看他，迷茫一点点退去，显出清明的冷峻感来，又饱含不情愿。
　　“你可以帮我做决定的。”斯特里亚说。
　　那个人弯下身，握住斯特里亚的手，十指交错。
　　“还是这么任性。”那个人笑着叹气，“亲爱的，你并不是需要保护的小小雏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关系的。”
　　斯特里亚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安静明澈。他伸手拿起了盒子，向着门扉走去。
　　“好吧，我知道了。”
　　那个人送斯特里亚到了门口，自然博尔吉亚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斯特里亚转身看了那个人一眼，像是很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那个人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然后亲吻他。

　　坐进车里的时候斯特里亚已经恢复了之前冷淡的态度，虽然看起来还稍许有些生气。
　　“斯特里亚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里？”凯尔问。
　　“圣父说让您去一趟罗马，有您一些重要的东西要取回。”博尔吉亚闪电般地插话进来。
　　“哦，那就去罗马。”斯特里亚的语调没什么感情，不过倒是答应得很干脆。
　　“我会即刻为您安排的。”
　　看起来斯特里亚的心情似乎还算可以，凯尔斟酌了一下，问出了现在自己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斯特里亚先生，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我的力量。”斯特里亚不带感情地说。
　　“需要什么仪式来取回吗？”
　　“不。只要戴上就可以。”斯特里亚打开盒子，黑丝绒垫上静静盛放着一枚黑铁的戒指，几乎跟衬垫融为一体，很难看清（终于不是羽毛，博尔吉亚心想）。它看起来非常平凡，感受不到一点异样的气息。
　　斯特里亚看了它好一会儿，又烦躁地把银盒关上。
　　“但是我并不想拿回来。”
　　“这是钥匙吗？”伊萨亚突然发问。
　　“我要去罗马，让她留在洛杉矶帮你们吧，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斯特里亚答非所问。
　　“还以为大人变了很多，结果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情啊。”那个女人半开玩笑地叹息着说，捂住脸。坐她旁边的博尔吉亚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觉得她演得太夸张。

　　刚才花园里的对话中，斯特里亚似乎不认识那个女人。但是现在又似乎非常熟悉。博尔吉亚本来以为斯特里亚对现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还想着如何跟他解释。但结果看起来斯特里亚又已经什么都知道。他们去那个房子根本不是去交流谈判，而只是接斯特里亚回来。由此博尔吉亚又想到了那个女人。
　　当她说出自己是死亡的仆人时，博尔吉亚当时真正是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的感觉，手心发凉。
　　“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他呆呆地没有回答。
　　而实际上直到现在，他都没搞懂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