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56、章五十四

　　迷蒙的灰色薄雾里有飘渺的人影，模糊的眼泪和叹息。他走过去，尘埃缓慢流动起来，都是死去时间的骨灰，幻成一张张脸，风里送来窃窃悲叹和私语。环顾四周，一派末日气象。
　　他知道，作为它的镜像本源，当然还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是生。他一动念，这边界的彼岸即刻有罅隙出现，从窄缝里透出光明。他走了过去。
　　嘈杂声色迅疾包裹了他。他看到了活着的人，他们身上有着千丝万缕的线，使得他们与整个世界有所联系。而在将死者上，那些联系正在一点点消散，化为它们的本源。他看着那些人的哀恸，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和思想。他的内心是深渊和虚空，无法了解存在和有化为无的过程和可能性给那些短暂相聚而成的生命造就的影响。在他看来，一切不过是时间里曾存在过的一段幻影，云的聚散。
　　你对它感兴趣么，与你自己迥异的生的世界。有低语的诱惑参杂于他盲目漫游的思绪之中。世界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真正的缝隙（CHAOS）关闭了。来吧。你将被给予身份成为此岸的存在，了解这个世界，而你的名将被称为死。
　　他被予以与他们一样的躯体，又有权柄放到他手中，就是他自己原本的形态；且有钥匙给他，就是用来回家的。
　　现在你已经装备整齐，就上路去面对世界吧。

　　斯特里亚醒来还没睁开眼睛时，就感受到了那种守护般的温柔注视，永远宁静的安歇之处。但此刻他有些心虚，仿佛无法再坦然接受。
　　“醒了？”那个人却当然知道他已经从睡眠中起身，例行地亲吻他的额头。“要再休息一会吗？还是准备起来吃早餐？”
　　“我想回家。”他闭着眼睛说。
　　“今天就能出院了。不过也拖延了很久，人类躯体是恢复得很慢，太缓慢了。这里的床也睡得不舒服。”那个人伸手指卷着斯特里亚的头发。
　　斯特里亚依然不想睁开眼睛。以他自己的视觉来说，闭着人的双眼是没什么用的。不过此时他已经可以自如控制力量，所以也可以做到像翅膀那样完全收拢隐藏，只使用躯体的感官。
　　“你又不开心了。”他听到那个人叹气的声音。“看着你睡梦中的表情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你那种神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什么表情。”
　　那只手改为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
　　“你成长了，看起来冷淡又严峻。你梦见了那些东西，不是吗。我虽然不能涉足你的领域，可是凭借对你的熟悉就能知道。他们都说那样的你很傲慢，但实际上你是没有那种情绪的。我倒是希望你能骄傲一点，会很可爱。”
　　斯特里亚抓住抚在脸上的手，慢慢睁开了眼睛。那种灰暗的颜色，是摧毁一切的暴风，使生命化为废墟。作为他神性的某种体现，凡被它所触及的，必被捕获。
　　“很漂亮，像你自身一样美。”那个人低头轻吻了他的眼睫。“不过可能会稍许带来些麻烦。要稍微遮掩一下吗？我来教你怎么隐藏。”
　　“嗯。”
　　那个人用手掩住斯特里亚的眼睛，片刻之后移开。
　　“好了。”
　　斯特里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
　　“你有没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一面？”
　　“怎么说呢，只有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我并不总是这么温柔耐心和容忍。事实上我并不习惯使用物质躯体，更不用说情感。我的灵是漫游的世界荒野，充满转瞬即逝和永恒的幻影。它与你的灵在这世界边缘徘徊时的形态很像，只是分立在界限的两边而已。想想你自己，我的双生弟弟，你就知道我的本性应该是怎么样的。所以并不是存在我不想让你知道的一面，而是我想面对你的那个姿态，本身就是精心装扮过的。一个处于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所以你也为自己的真实面目觉得不好意思。但不必这样，我了解你并爱着你的一切。”那个人微微别开目光，似乎显得有些害羞。“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展现我的真实姿态。”
　　斯特里亚看着他，那样子就仿佛温柔和宁静的具现化，那么自然而然。但按照他的话语，实际上他应当也是冷漠而无感觉的，感到有一点点诧异。
　　“这可真难以置信。”
　　“因为你懒得去想这些事，毕竟你能把自己工作都推掉。”
　　斯特里亚心虚地笑。
　　那个人凝视着他，依旧微笑着，却显出有些忧伤。
　　“你从来不去分辨话语的真假。其实刚才我说的不是真实。全世界的命运之线都在你身上，你确实对它们应当无所不知，只是你不想触及，就像一只不关心网的震颤的发呆蜘蛛。但对于我们这些存在的知识，你被限制了，在现在这个时刻更是少得可怜。”
　　“那又有什么关系？”斯特里亚伸展懒腰，彻底放松下来，结果又扯到伤口。“痛……”
　　那个人的脸上满是无奈。

　　凯尔西斯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房子。整栋房子充满白色的洁净感，玻璃窗闪闪发亮，带着一种优雅从容的气质。他承认它很漂亮，但是与他想象的斯特里亚会喜欢的风格有所差距。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植物清香，装修、家具也基本以白色和少量的金色银色为主题，线条简洁而瘦，显出一种纤细秀丽的圣洁气质。
　　对，就是那种纯洁无瑕的神圣感。凯尔终于知道自己第一眼看到它时的违和在哪里。它太像神殿，不仅仅是外观，而是内在的气质。那种宛如教堂尖顶般高高在上的俯视感，纯精神而非仅仅艺术的灵性之美。如果说这里可能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凯尔是毫无置疑的，甚至他越看就越想去肯定这一点。
　　他转悠到了厨房和餐室。这栋房子是转售，前任主人似乎什么都没带走。所以他可以看到那些成套的昂贵精美的餐具，质地极为细腻洁白的骨瓷、纯银、切割精细的水晶。但凯尔更觉得它们想要体现的不是奢华的贵族风范，而仍然是神圣感。一切都极其洁净明亮，闪闪发光，没有一丝灰尘。凯尔先前还怀疑这种房子如果斯特里亚独居的话可能难以打扫。但现在看来，它显然被施加了某种力量，使得时间和尘埃都不能染污它。
　　这栋房子是个陷阱。凯尔想。它不是用来居住的，是用来崇拜祈祷的，或者是囚禁什么东西。有人有意要把它放到斯特里亚面前，为他布设罗网。此时凯尔深深地后悔，他应该更细心些，在让斯特里亚挑选之前就亲自感受下那些备选处的氛围和实际情况。他是太大意了，或者疏忽了，想着这不过是个临时居所，就放松了警惕。
　　但是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是斯特里亚自己一眼看中了它。他甚至非常不愿意凯尔进去先察看整理一下。就斯特里亚本身而言，他原来的计划里凯尔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他的设想是直接自己过来，那种姿态就像他本来就熟悉它得如同回家，正像威廉告诉他的那样。
　　凯尔的思绪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威廉他们是狂信徒——这个称呼对于他们是最合适的。世人崇拜神总是对神有所要求，无论是美德、力量、救赎，还是一些更为实际的渴望。但他们则是崇拜即目的本身。他们不会质疑，不会要求，只要涉及到斯特里亚，他们就完全是听凭他意志行事的傀儡。
　　不过就像我们知道的，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真的完全了解斯特里亚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能取悦他。这仍然需要情商和智商，所以凯尔西斯出现了，一个热衷世俗的权势而非神之使者的狐狸，以他的精明狡猾和察言观色调和完全自我中心的斯特里亚和那群傻傻的黑羔羊的联系。
　　如果威廉所说的不掺水分，那么斯特里亚那个所谓的恋人的属性和目的可想而知。至于斯特里亚本身对这件事怎么想，也许恋爱中的人头脑发昏是很自然的。又或者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斯特里亚消失的那段时间他们对他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他能完全违背本性去喜欢理论上完全不该喜欢的东西，变成一朵被驯服的玫瑰。毕竟斯特里亚看起来可与神圣和光明这些一点都不搭边，也不像会被吸引。而且作为斯特里亚力量的体现，渡鸦似乎非常不喜欢凯尔提起那个所谓恋人。威廉他们与斯特里亚的不和，也许不是因为他们缺乏取悦他的手段，而是斯特里亚的本性与他现在的意志相互冲突，以至他们不知所措。
　　凯尔不是被斯特里亚所感染的人，他做这一切事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如果斯特里亚的觉醒意味着要夺回给他的，他将毫不犹豫消除这种可能性。所以他只是想了一会儿，就不再深究，走了出去，打算去接斯特里亚。
　　当然，鉴于那个人对斯特里亚的影响，他无疑是有必要加以了解甚或接触的。问题只在于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