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12、章十二

　　“你知道他？”
　　老人喝了口酒，慢慢回过神。
　　“警官，你有没有查过斯特里亚蓝格尼尔以前的资料。”老人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地说。
　　“没怎么注意这方面，怎么？”
　　“你应该看看的，在他五岁那年他也曾经走失过一次，在一座森林里。当然不是这里，是其他地方。”
　　“能说说吗？是不是跟你们之前说的那些奇特事件有关。”
　　“那时候蓝格尼尔一家驱车去森林里远足游玩。还不是很深入森林，只是在最安全的边缘，租了个湖边小屋，钓钓鱼，烤烤棉花糖，玩玩牌什么的。”
　　“然后斯特里亚走失了？”杰斯特有点好奇，但不是针对这个问题，而是老人所说的蓝格尼尔一家人的情况。据他之前所得的信息，斯特里亚并不与他的家人一起。但在这个故事里，他们仿佛显得很亲密，温馨正常的一家。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没怎么注意。然后他们报了警。我们，还有一些山难搜救员搜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的消息。”
　　“当时蓝格尼尔家是什么反应。”杰斯特问。
　　老人皱起眉。
　　“对，其实蓝格尼尔家的那些人他们的表现也挺奇怪的。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我不知道该对此表现出什么情绪’的态度。警方一度怀疑是他们故意弄丢甚至杀害了那个孩子，据说他们本就不喜欢他。”
　　杰斯特点点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鼓励老人说下去。
　　“不过后来，隔了几天，我们在森林里找到了那个孩子。我们找到他时，他深入森林腹地，在远离原地方几十公里、不可能是他自己走过去的地方。而且……”老人的表情有点扭曲，又喝了一口酒。“他坐在那该死的楼梯上。”
　　“楼梯？”
　　“森林里偶尔会出现这见鬼的玩意。各种各样的楼梯，一般就五六阶……”
　　“有人跟我介绍过了，我们就说说当时的情况。”杰斯特赶忙打断老人，省得又偏离话题。
　　“好吧，总之那个孩子坐在楼梯上。本来我们看见楼梯就想转身走了，可是又看见一个小孩在上面。我很害怕那是陷阱，但出于责任心还是走过去。那个楼梯是木质的，巴西樱桃木，铺着雪白柔软的手工羊毛地毯。那孩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树藤编的小篮子，里面装满了浆果。”
　　杰斯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遇到楼梯，很多时候你会遭遇不幸。也有些遇到的人不会发生什么。但我们从来不想去赌这个概率。当时找到那孩子时，谢天谢地，他还没受啥伤。也许有什么东西把他带到了那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场景，我觉得很恐惧。”
　　“什么方面的恐惧？”
　　“我有点害怕那个孩子。大概挺可笑的。那时候我忽然有种错觉。”老人慢吞吞地说。“并为此感到全身汗毛直立。”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又喝了一口酒。“那时，那个场景给我的感觉，不是他被什么东西带到那里，而是他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

　　斯特里亚伸手拿了一片面包咀嚼，又喝了点牛奶。
　　面包味道很淡，有小麦的气味，一点点甜，干燥柔软，偶尔夹杂着一颗有韧劲和清甜味道的葡萄干。牛奶有蛋白的滑润。所有味道分明地一层层在脑海中形成味觉。而所有味觉都像冰冷的序列一样排开，无法引起偏好或欲望。一如既往。
　　所以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在那里的时候他从未考虑过这些，总是不知不觉吃完，并且很自然地觉得不错。
　　理论皆为灰色，唯有生命的金树常青。对于斯特里亚来说，他就是那灰色的理论。他很聪明，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周围的一切，但它们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对于其他人来说作为本能而必然存在甚至不可摆脱的喜怒哀乐、身为一个人的欲望，对世界充满情感的探索和接受信息，在他身上仿佛都不存在。
　　他仔细地咀嚼着，仍然感到感官在冰冷地运转。身体是一件精密的仪器，他感受着这具血肉之躯的运作，支撑着他的精神或者说灵魂。而他依旧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成为有血气的生命，更像被输入指令而运行的AI。
　　那个人是感染他的毒素，诱惑的欲望。藉着那个人，他察觉到世界的另一个样子，就是正常人所见的世界，鲜活而动人。那些他曾经认为烦扰而嘈杂的东西显得如此可爱活泼。他很喜欢，但也只是因为那个人带来的所以爱屋及乌。就他自己而言，他宁可退回原来的世界，银色金属般无机质的冰凉，黑白默片般灰暗沉寂，在幽黯之中静默。
　　“我希望做这些能讨你喜欢。”那时，黑暗中的那个人说。“不，准确来说也不是讨你喜欢。”
　　那只手抚着他脸颊的曲线，轻柔而缓慢。
　　“只是当我想着这些事都是为你而做的时候，感觉它本身就如此美好。”
　　藉着对那个人的爱而喜欢那个人想向他展示的世界。他确实也非常喜欢那个人。他坦然承认这一点，并且现在很想念对方。但是他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低下头，按部就班地把早餐吃完，然后上班。

　　回到办公大楼时，显然人们都对老板的失踪和回归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好奇。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在竭力表现正常却偷偷用眼角余光瞄向他，以及窃窃私语。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长得很漂亮，美貌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总是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度，况且他本来就容易吸引疯狂的人。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出所料地堆了一大堆的文件。他随手翻了翻，有好些已经过期了。
　　“说说现在最要紧的。”
　　“十点的时候要召开董事会。由于您失踪了很久，很多事情都有点杂乱。实际上，他们有些人认为您不会回来了，所以工作的分配也要重新考虑。”秘书回答。
　　“近几个月的事件和变动给我个大致的报告。”
　　“已经理好了。”她递给他一份文件。
　　“好。”他接过文件，打开来开始浏览。“你先下去吧。”
　　秘书向他微微致意，接着离开。

　　“对了，先生。”打开门即将出去的时候，秘书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对他说。
　　斯特里亚抬起头，等待着她要说的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我非常高兴您能平安回来。”

　　“所以，你们找到他的时候，又看了一扇门，对吗？”
　　三个人之间的沉默已经弥漫了一会儿，最后老人开口道。
　　“是的。”护林员回答。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杰斯特第一次诚心地想要老人的解释。
　　“我觉得有些不安，不仅仅是那扇门。还有你们说的那栋房子，它是不是干净得不像应该在那里？”
　　“是的。”
　　“也许你们最好查查它来自哪里。回去一趟看看。”老人握着酒瓶的手似乎已经因醉酒而开始轻微颤抖，整个人样子发昏。“如果它还在那里的话。”
　　沉默又开始散开，而天色已经很晚了，杰斯特看了下手表，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本来只发生在森林里。”老人突然说。
　　“什么？”
　　“这些事情本来只发生在森林里，远离人烟的野外。所以当你并不身在其间的时候，你知道你是安全的，最起码无须担心这些传说。藏匿在森林里的怪物或许有些智慧，有些力量，可以捕获没有防备的人。而我们无从解释，无从反抗。但是你知道这些只在森林里发生，它们被禁锢在这里，不能伸出边缘，没有人的思想。但是你带来的故事告诉我一种可怕的可能。它能被释放，能走出森林之外，能以正常人的姿态和思维行事。而我们无从知晓它拥有什么力量，会带来何等可怕的灾难。”

　　离开了几个月，来到暗光之吧时，一切都依旧同从前一样。一样的人群，一样暧昧的氛围，一样的心境，甚至老板仍然等在吧台前，等候着他来拿一杯酒。
　　“好久不见。”老板说，将酒递给他。
　　仍然是熟悉的味道，甜蜜朦胧，带着一丝罂粟花的香气。
　　“你和他什么关系。”斯特里亚说，没有指代的第三人称，仿佛理所当然地认为老板理所当然地知道说的是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不是我的风格。你在最开始时就应该知道了。”老板给自己另倒了杯酒。
　　“但是那时我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斯特里亚望着杯中透彻如水的酒液，如此奇妙地闪耀着细碎的金色光芒。
　　“怎么说呢，我们彼此知道，并且偶尔可能在必要的时候利用对方帮下忙，差不多就是这样。不会比你去买东西，你和售货员之间的关系更亲密。”
　　看着斯特里亚沉默不语。老板拍拍他的肩膀，飘落一句话给他然后走开。
　　“放心吧。即使不想与你太接近，我也不会想成为你的敌人，那可是件可怕的事。”

　　斯特里亚喝下最后一口酒，慢慢品着弥漫在嘴间的余味。熟悉的味道，一见即喜，无法忘却。然而直到很久之后遇到它的本体，才知道那种存在对自己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
　　原来一切确实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