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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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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湉到星野丰家时,厉桀刚喝过一盏茶吃了两块星野薰买给他的小麦胚芽奶油杏仁挞。加濑阿姨在距厉桀不远的一张小圆几上掐芽菜,电视里放着一部老英剧《傲慢与偏见》。
见桑湉拎着旅行箱进门,加濑阿姨赶忙迎上去,鞠躬问好,欲接行李。
桑湉回鞠一躬,道完您辛苦了我自己来,说:“您去休息吧,晚饭交给我。”
加濑阿姨无论如何不肯,桑湉遂安顿妥行李后,洗了手同加濑阿姨一起掐芽菜。
得知桑湉也搬来,加濑阿姨很高兴,转过头她用她的日式英语对厉桀道:“小姐要过来同我们一起住了呢!”
桑湉稍掀起唇角,并维持住那个弧度——
加濑阿姨自打第一次去桑湉家,见桑湉同厉桀说中文,丝丝姨同厉桀说中文,星野丰同厉桀说英语,星野薰中文英文两种换着说,她便也坚持对厉桀说英语。
不过加濑的发音委实太奇怪,大多时候桑湉需连蒙带猜才弄得懂,偶尔也有完全get不到的时候,比如现在,她就假装一副明了的样子,免得加濑阿姨难为情。
加濑阿姨也知道,一瞥桑湉表情就羞赧道:“又让小姐您见笑了。”
这句桑湉听懂了,忙不迭一本正经道:“不,您英语进步很大呢!真的!”
与加濑的用心和态度比,发音又算什么呢?
桑湉喜欢加濑,进而连她的发音她都觉得特别萌。
加濑愈加害羞地一笑:“我会继续努力的。”
近不惑的女人,加濑笑时眼角有两根不明显的纹路,唇膏是豆沙红,牙齿白,但不齐。
望着加濑桑湉亦一笑,心里感慨的却是:自己对年长温柔女性的没有抵抗力。
一霎她又想起宫崎屻,不晓得同样是自幼没有母亲关爱的小孩,宫崎屻会不会也如她这般?
又会不会在日后选择交往对象时,不由自主有恋|老癖倾向?
『宫崎屻场外传来呐喊声——不会桑桑我不会!我不恋|老!我只恋妳妳妳妳妳(无限回声播放ing~)』
和加濑把晚饭食材备妥后,桑湉说我带爸去院子里遛一遛。
星野丰这幢别墅院子里,种着三株树龄颇久的蓝楹,是星野丰当初花高价移栽过来的。蓝楹已开花,硕大树冠下紫金光影潋滟如幻境,几乎占去前院一半的面积。
桑湉搀挽着厉桀,仰起头看着树冠问:“爸,您喜欢这花吗?喜欢的话,回头我也买一棵栽在我们家。”又笑:“不过我们家院子小,没有地方了呢。那等以后我们换了新家,再种吧。”
绕院慢遛了三圈儿,桑湉扶厉桀在蓝楹下一张藤椅里坐好。厉桀额角缀了几朵落花,桑湉为他拈掉:“爸,您头发长了,晚上我给您理理。”
厉桀头发长得很快,平均半个月修剪一次。几年里都是桑湉给他理,从最初的惨不忍睹、不得不推成光头,到匀整精神的平头、分头、斜刘海、无刘海……,桑湉也不过用了小半年时间摸索着学习。
后来索性星野丰的头发也交给她打理——比板寸略长的碎发,露出星野教授宽广端正的额头,干练中透着儒雅,拿星野薰的话说,她爸颜值都提升了一个档。
星野薰还说:湉酱以后如果不钓鱼了,可以去做美发师,全日本的Tony大排名,她肯定是Top3,毕竟聪明的人,干什么都能干顶尖。
彼时星野丰听到了,极为扫兴地来了句:可惜,偏不用在念书上……
“您指甲也长了呢。”
桑湉说完跑回房间取了修指甲的小套盒,厉桀指甲长得也很快,桑湉五六天给他剪一回。
两只手指甲剪完,桑湉跪在地上抬起厉桀的腿,褪掉袜子给他剪脚趾甲,边剪边絮絮道:“爸,昨天我见到妈了。她带小初来日本看肾病。她跟以前没变化,依然美得不像话,来找我的目的也没变,还是想要我一颗肾。”
趾甲剪完,桑湉给厉桀套上袜子,以跪着的姿势,探手去摸那截残肢:“爸,昨天下雨,您这里痠痛么?这么多年了,您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好想听您叫我一声‘小湉’啊。就是不晓得,您还能不能认出我了?我长大了,按着自己的意愿长大了,但长大后的我,您会喜欢么……”
将脸贴上厉桀仅存的膝头,桑湉说爸:“妈说我对小初见死不救,您觉得我是吗?我唯一做错的、永恒忏悔的就是当年不该骗小初,但我绝不接受他们把那样一顶大帽扣给我。”
微微顿了顿,桑湉声愈低,她说爸:“昨天我要走,妈凑近来拉我,我一见她要碰到我,就觉得——好恶。然后我把她甩开了,没用力,她手还是被我捏红了,并摔出去好远……为此我既感到很痛快,又感到很难过,呵,她是映照我人性的一面镜,揽镜自照,我发现我狠起来,并不逊于她……不过爸,别担心,我再也不会因为她的一个拥抱或亲吻就抛下您不管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把我从您身边拉开了……”
脸颊轻轻挨蹭厉桀的膝头,桑湉不再说什么。
而从后面看桑湉,她落了朵朵蓝楹花的背影纤薄且削瘦,突起的两片蝴蝶骨,把上身棉白T支起一点点。星野丰不由想起桑湉小时候,也总爱这样子把脸埋进厉桀膝盖上——有时是自觉犯了错,有时是身体不舒服,有时是有异性对厉桀流露出明显的好感……
尤其她从沈家逃离后,从S市一路辗转至他们在伯利兹的新营地,不管搭乘何种交通工具,她必得黏在厉桀膝头方睡得着。
以致某天,厉桀私底下跟他说:“小湉认为她跟她妈走了对我是种背叛呢。见我如今这副鬼样子,更罪恶感深重。偏她又什么都不说,我突然扯起话题难免显得太刻意,毕竟她现在,刚受过刺激……要不哪天你跟我聊天儿时引一引?好叫她知道我这白头发是遗传性少白头,以前没有是年纪没到。至于我为啥苗条了……啧,是天热、水土不服、伯利兹的菜又太难吃!你不是也掉了两三公斤份量嘛!”
星野丰听罢蹙眉问:“你确定糊弄得了她?况且你一个孤儿院长大的,遗传性少白头……何以证明呢?”
厉桀一摊手:“诶呀别在意那些细节啦!小湉这样你看得下去?其实最好的办法是交给时间,让时间去慢慢抚平她的负罪感。如今……咱就当解个心焦吧!嗯,就按我说的来好了!”
其后他们果然按着厉桀编排的套路演了通。再后桑湉果然渐渐释怀了。然此刻默默望着她跪伏于厉桀膝头的背影,星野丰始知,她自个儿给自个儿套上的枷锁,从未解下过。
一只大手轻抚在头顶……
桑湉猛地扬脸看厉桀,下一秒,她忽而闪亮的眸光又忽而寂灭了——厉桀仍旧木呆呆坐着,眼珠不动手未抬。
“湉酱。”星野丰讲了一天课,这会儿他微哑的嗓音好似众水之声,平定,柔暖;原本的惊惧与忧怒亦消弭于无形:“起来吧,”他说,“跪久了腿会麻。”
桑湉听话地起身,鞠躬,问好。阳光穿过蓝楹繁茂的花叶罅隙星星点点洒在二人头脸上,星野丰静静凝视着她,问:“有没有受伤?”
桑湉摇头说没有,又鞠一躬:“很抱歉让您挂心了。”
星野丰叹口气。时近夏初,天一晴气温就呼啦一下升上来,星野丰脱下深灰色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指了指另两张藤椅,说:“坐吧。”
随即他把领带也拉下来,衬衫扣子亦解开一粒,分明蛮家常的样子,却透出许多的疲惫。
桑湉问:“您要不要喝点水?”
星野丰说不用,谢谢。尔后是一小段沉默。
桑湉垂着睫,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从小她就顶憷星野丰这样,长到十八岁,她可以以一敌众了,也还是憷。
好一会儿,星野丰才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桑湉。
文件夹里是一沓打印纸,起始是诛祭会的百年建会史,然后分别是其名下所有先兵企业目录与概况,已故六代目会长简介,如今七代目会长简介,会长代行简介,近十年暴力大事件摘要,近十年涉嫌重罪指控摘要。
星野丰不愧是老师,时刻不忘划重点,先兵企业目录与概况里,VERTICE株式会社和H市海钓俱乐部,不仅用红色字体打印,下头还有小横杠。
现任七代目会长宫崎岒和会长代行宫崎屻的名字,也是用红色字体打印。
桑湉一页页翻看,视线最后停留在宫崎屻那一页。
年龄,身高,血型,一寸免冠照片,求学与会内任职经历……不可谓不详细。
底下尤有大一号斜体字标注:八代目会长指定候选人;东京都公安委员会长期监控对象。
还要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星野丰把这么一沓东西给桑湉看,用意不言自明——离这个危险人物远一点!
夕阳西下。湛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大片大片染了霞彩的云朵。一阵风过,云朵涌动,亦有无数蓝楹花簌簌飘落。
缤纷花雨中,星野丰凝神望着垂睫不语的桑湉,几不可闻的一叹。
唉,姑娘大了奏是操心呐!
是在早餐时,星野丰例牌潜到星野薰的INS查探女儿动态,不意看到星野薰最新转发评论的一条视频。点开一瞧,星野丰当场就奓毛了!
在日本,桑湉竟然敢众目睽睽下打架!
她是家里饭吃腻了,想去尝尝牢饭吗!
她不要前途了?她是疯了吗?!
而星野丰不瞎,给桑湉撑伞的内个、被一堆黑西装簇拥的小白脸,他那些随扈的穿戴、举止、胸牌,作为一枚日本人,一望即知其是雅库扎。
几乎第一时间,星野丰想到了前阵子找上桑湉的VERTICE株式会社,彼时他打听过亦记得,VERTICE株式会社是诛祭会的先兵企业。
星野丰当即一通电话打给上次帮他查VERTICE的朋友,请对方尽快把诛祭会的资料报给他。
在线等的结果是,原来H市海钓俱乐部亦是隶属诛祭会。
再仔细回想一下那次出海前后桑湉的行程,星野丰基本可断定,桑湉必是在那次出海时,遇到了内个撑伞的小白脸。
强抑住胸腔一口老血星野丰拨桑湉手机号。第一遍对方通话中。
星野丰马上猜到桑湉八成在与自家女儿通电话。等待她们结束通话的过程里,星野丰冷静下来,第二遍拨打桑湉手机号桑湉接起后,他只是让她带上美杜莎来吃晚饭。
终究是自小看大的孩子,从桑湉答应时毫不犹疑的爽快劲儿,星野丰晓得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俩鬼丫头,一准儿刚刚通完气儿!
同样他还晓得桑湉素来是个毋须苦口婆心规劝,抑或疾言厉色地制止,自己就懂取舍的明白人。
她克制,理智,克制理智到连青春叛逆期都不曾有。
她是从孩童一下子跃入了心意荒凉的成年。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样,他不由又开始心疼她。
又一阵风拂过,又一阵花雨簌簌落。桑湉抖了抖打印纸上的蓝楹花,复掠了掠额发。
重新抬起眼睫的她,乌幽幽眼底是渗不出一滴水的静,漫天霞彩给她金相玉质的菱形脸镀上一层柔润的光,此时的她分明是极美,却比肃寂还肃寂。
“我知道怎么做,老师。”桑湉把文件夹阖上,递还给星野丰。
星野丰接过,默然片刻问:“被妳打的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历?妳为什么跟他们说中文?”
问时星野丰心里已经有答案,之所以还要问,不过是确认。
“沈世璁保镖。”桑湉声线平平道,“小初在曦和医院看病。沈世璁昨天到的日本。”
不得不承认星野教授条分缕析的能力就是高,一语中的再问道:“妳母亲找到合适的肾|源了?”
桑湉一边唇角掀起,这是她最惯常的笑,并不标识快乐,亦不流露情绪:“是,不过仅仅找到了一颗。”
星野丰双眉骤蹙,哪怕一切都在预料,一旦听桑湉确凿说出,他还是怒不可遏。愤怒令他整张脸的线条都乍然绷紧,细长眼眸尤蕴挟风带雨的光。
桑湉望着他,意识忽然溜了号——在她记忆里,一向内敛自持的星野丰,好像没有为了其他人其它事火冒三丈过。总是为了她。每次都是为了她。不是她非要练拳练得一身伤,就是她非要带着爸去H市,要么就是她不肯听他安排重返学校去念书,要么就是她执意参加大鬼礁矶钓赛……
掀起的唇角回落,桑湉轻握住星野丰的手,他掌心有她熟悉的温度,和坦荡清晰的纹路。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桑湉低低道着歉,为自己十年里一直一直的忤逆,为自己没有遵循这个她顺位第二在乎的人的意愿,长成他冀许的样子。
星野丰不语,怒火腾腾中又有深深的焦虑。再一想她昨晚蒙他在买菜(并没有),却求他拍厉桀相片发给她……焦虑以外星野丰一刹简直是心如刀绞。
柳琳琅!
星野丰暗暗咬牙,十年前妳剿杀桑湉一次还不够,十年后妳竟然又来补一刀!
一个人在幼小时是不具备思辨大人对错的能力的。
那些被至亲嫌恶、抛弃、冷暴力的小孩,他们或许会在成年后以对大人的批判来救赎自己于渊薮,然而在他们尚自懵懂时,他们想的永远是——一定是我不乖、不好,爸爸妈妈才不要、不爱我……
并且这种想法会桎梏他们整整一生,即便有幸爬出渊薮也绝难根净。
及至桑湉,她强又如何?在她貌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内里却有深入骨髓无法清洗的自卑和自否。
所以她会因他发怒而道歉,认为全是自己的错。所以她与人相处,又戒备又小心。
而过刚易折过刚易折,他多希望桑湉能偶尔、适当地软一软啊,哭,或者叫,或者闹,或者怎样都好。
也不想看到,跪在地上将头深埋于厉桀膝盖时,那么警醒的一个人,却全未察觉他站在她背后已经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