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夫人》六幺夭夭

25、第二十五回

　　石钰鸾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自小母亲便告诉她这“钰”字荣耀之处，她也深信不疑，压根就没有去探究这“玉”与“钰”的差别，方才之言，不过是她见石玉凤与自己年纪相仿，却长相美艳无比，不由心生妒忌，又见其衣着做工粗糙不合休，想必是无门无第，便随口捏造嫡系旁支之分，试图羞辱石玉凤一番，哪曾想到，不但得不到半点的好，还被反将一军。

　　她欲要反驳，但石玉凤已将话说得滴水不漏，根本无从下手，顿时恼差成怒，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本小姐这般说话！”

　　石玉凤冷然看她，半分让步的意思也没有，那珊姐姐眼见自己一句玩笑话酿出了争端，只好讪笑着解围道：“哎呀，说着要看绢花了，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石钰鸾双眼一瞪，道：“今日谁要是看这绢花，就是跟我石钰鸾过不去！”

　　鲍天秀不禁暗暗皱眉，今日带石玉凤来参加诗会，名为帮她销绢花，实为拉拢自己与白长逸之间的关系，这石钰鸾莫名横生枝节，实在令她颇为受窘。父亲从小便要她关照这个石家小妹，她虽不明就里，但对这鸾儿确实也是关爱有加，纵使偶尔出一点差错，大家也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计较。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石玉凤和白长逸是表亲，她心中本就有亲近石玉凤之意，出门前承诺了白长逸要关照石玉凤，自然不可能让石钰鸾对凤儿恣意妄为，再者石钰鸾挑衅在先，石玉凤虽也轻言肆口，但她为自己的身份据理力争，无可厚非。

　　鲍天秀贵为鲍府大小姐，对于阿谀谄媚的人自然是司空见惯，她见石玉凤一脸淡然立在满船的贵女当中，那不卑不亢，孤芳自赏的傲气与其表兄白长逸如出一辙，心中不禁大为赞赏。

　　她将石玉凤手中篮筐接了过来，道：“这花儿，是我交待凤儿做的，大家若是喜欢，往后多多捧场！”说罢叫绿柳将花送到众人面前让他们挑选。

　　她虽一句也没指责石钰鸾，但这种公然支持石玉凤的举动，好比当众狠狠摔了石钰鸾一个耳光，石钰鸾顿时面色大变，叫道：“鲍姐姐！”

　　鲍天秀看着她，道：“怎么？鸾儿不喜欢么？无妨，你向来只喜欢珠光宝气，这花儿本就没做你的那一份！”

　　她面带微笑，言语轻柔，仿佛少做一份绢花，完全是出于为了石钰鸾考虑一般，然而谁也知道并非如此，鲍天秀与她虽非亲生姐妹，但人前人后，却似同亲姐妹，如今日这般当众奚落她，莫说外人没见过，就连绿柳都觉得吃惊。

　　人群中鸦雀无声，谁也不愿在此时拨草寻蛇，自寻晦气，就在众人不知该如何化解尴尬之时，突然传来“噗呲”一声低笑声，珊姐姐扭头一看，原来又是那位严小姐。

　　这一笑非同小可，石钰鸾本就又急又怒，她一面因石玉凤的“冒犯”气急败坏，一面因鲍姐姐突然态度冷淡手足无措，这笑声无疑是火上浇油，令她难堪至极，她本能的将对石玉凤的恨意迁怒到那发出笑声之人身上，同时心中也莫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必直面鲍姐姐，于是想也未想，回过头便要冲上前去打那严小姐。

　　要说这石钰鸾，自小见惯母亲对下人任意打骂，连府中姨娘稍有不顺从，母亲赏她们几个耳刮子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不但见怪不怪，心中也是认定谁要是不服从，除了动口便是动手。

　　出了石府，石夫人再三交待她，要懂得讨好鲍大小姐，切不可冲撞鲍大小姐，她年纪虽小，但于扒高踩低这一方面，完全传承了石夫人的品性，在鲍天秀面前自然努力装出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故而除了石府的人，几乎没人知道她刁蛮泼辣的秉性。

　　今日被石玉凤这么个乡野丫头冲撞，却又奈何不得，她早就怒气填胸，别说打人，她连吃人的心都有了，偏偏严小姐撞了上来，石小姐野蛮泼辣的性情立即暴露无遗，挡也挡不住，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石钰鸾已一把扯住了严小姐的衣袖，嘴里喝道：“你竟敢来笑话我！”她只想着若是这严小姐肯赔礼认错，为她挽回一点颜面，她也就趁势顺着台阶下了。

　　那严小姐愣了愣，问道：“如何？”

　　石钰鸾张了张嘴，如何？难道要自己说妒忌一个乡下丫头的美貌？难道要自己说嫉恨鲍姐姐袒护别人？难道要自己说除了鲍姐姐别人都不配看她笑话？这些念头模糊的在她脑中闪过，连停留也未作停留，甚至石钰鸾根本不觉自己有这般想过，她整个人就已经因为严小姐的态度而狂怒了起来，只听她尖叫一声，用力的拉扯住严小姐，往船边栏杆推去。

　　能来参加这种诗会的，哪个不是名门闺秀，她们连说话走路都是轻声细语，唯恐失了体态，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就连那严小姐被石钰鸾扯住衣裳时，也料不到她竟敢对自己动起手来。

　　直到二人撞到雕花护栏，严小姐整个背向后弯曲，眼见就要被推下湖中，众人才惊呼连连，可她们从未见过女子之间打架，自然也不知如何劝架，只是不断的喊道：“快住手，危险，危险哪！”

　　鲍天秀又是吃惊又是错愕，她实在没有料到石钰鸾竟当众动起手来，顿时满面愠色。

　　绿柳紧张道：“小姐，怎么办？”

　　鲍小姐恨声道：“这小妮子依仗着我平日对她的袒护，对人总是这般颐指气使，也罢，今日非得叫她吃些教训，否则将来指不定惹出更大的乱子！”

　　船头本就不是聚集之地，护栏只高至腰间，严小姐年纪虽稍大一些，但也不过是柔弱女子，竟半点也反抗不得，石钰鸾一心要将严小姐推入湖中，手上拼了力气，严小姐身子早已失了平衡，她只好死死的拽住石钰鸾的衣袖，僵持了片刻，最后再也支撑不住，“噗通”的一声，二人双双落入湖水当中。

　　本还有几分看好戏的船上众女，这才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围在雕栏边，叫喊着：“快来救人！”

　　可惜园中男仆都被打发得远远的，无一人前来相救，石钰鸾和严小姐在水下扑腾数次，慌乱之中早就喝了好几口水，眼见就要出了大祸。

　　石玉凤心中不喜石钰鸾，自然不想多管闲事，绿柳见此情形，慌忙劝道：“小姐，虽说石小姐无理取闹，害人害己，但这园子却是小姐您出面借的，要是出了乱子，可还不得您去向十六皇子请罪？”

　　鲍天秀环顾四周，蹙眉道：“现在已由不得我们，这里根本无人会水！”

　　她攥紧手中丝帕，面露焦虑之色，心中微微慌乱了起来，倘若真出了祸事，石家或是严家追究起来还能应付得过去，但这园子是皇上亲赐，十六皇子头一回将这园子借出，就这般不吉利，不等于亵渎了皇威？

　　石玉凤见她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寻思：“这事终归因我而起，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这绢花恐怕就再也没机会卖出去了，还是帮着想想法子才是！”

　　她转头四顾，忽见不远处岸上一棵大树下拴着一艘小船，想来是下人用来采莲用的，忙跑下游船，直奔那小船去，奔到跟前，见那船本就停留在一半在水中，不由大喜，解下绳索只轻轻一推，船便入了水。

　　她扳桨将船荡开，往湖中二女落水方向划去，船上众人只顾惊叫，谁也不曾注意到石玉凤早已将船划入湖中，直到船只靠近，才惊喜万分，珊姐姐扶着雕栏，朝石玉凤叫道：“小妹妹快快救人！”

　　石玉凤既是决定救人，自然全力以赴，她咬牙使劲划桨，片刻之间就接近二女，远远就拿起船桨伸向她们，叫道：“快抓住桨！”

　　石钰鸾和严小姐虽被呛了几口水，好在神智还清楚，纷纷挣扎着抓住了船桨，石玉凤一手握桨，一手划水，直至船身靠近，又吩咐她们攀住船身，这才俯下身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们一一拉上小船。

　　画舫上的众人见二人得救，都松了一口气，赞道：“鲍小姐自己蕙心纨质，连认识的朋友也这般有勇有谋！”大家经了这么惊险的一幕，哪里还会去思及石玉凤出身好或是不好？自是交口称赞不已。

　　鲍天秀今日因石钰鸾的任性和癫狂，差些惹出人命，心中恼怒与不安可想而知，好好一场诗会以及自己的声誉眼看就要被毁了，她又气又恨，正无所适从烦躁之极，突然耳边听到旁人如此赞誉她，整个人瞬时欢喜了起来，大有失而复得之感。

　　石玉凤此举不但帮她解了燃眉之急，还把方才因石钰鸾失掉的那几分颜面给拾了回来，鲍天秀满意之极，甚至在心底微微还有些感激，连绿柳也在一旁称赞道：“这石家表小姐，莫不是我们家小姐的福星不成？有她在，小姐您什么事儿都顺！”

　　鲍天秀点头道：“正是，果然有其兄必有其妹！”

　　待石玉凤三人上岸，鲍天秀命园中婢女带她们前去更衣，转头对大家道：“凤儿之表兄乃探花郎白隐元，兄长颖悟绝伦，妹妹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众女恍然大悟，原来石玉凤乃当年颇负盛名的探花郎之妹，这就难怪鲍天秀一反常态，弃石钰鸾不顾了，一个不过是异姓姐妹，一个却是将来的小姑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园中婢女领着三人到一处厢房，石钰鸾与严小姐自有贴身丫鬟带来更换的衣裳，石玉凤虽也一身湿哒哒的，却无衣可换，那严小姐感激石玉凤的救命之恩，便将自己的衣裳让了出来，道：“凤儿妹妹，今日若不是你，我严旃衣恐怕就藏身鱼腹……”

　　石玉凤原本想要向园中婢女借套衣裳换下，对于严旃衣的好意，自是不肯接受，道：“区区小事，严小姐不必如此。”

　　严旃衣道：“你这是瞧我不起么？我父亲官衔虽低，家中也无金山银山，但这一套衣裳还是有的。”

　　石玉凤见她言辞当中，甚是在意父亲的官位品阶，心想，若再要推辞，恐怕要得罪她了，只好将那衣裳收下。

　　严旃衣自又命婢女缨络回去取一套来，石玉凤虽接受她一套衣裳，但终与她不熟悉，换好衣裳后，客气了几句便先行离开，回到画舫上来。

　　鲍天秀此刻见到石玉凤，心中亲近之意比之前大有不同，原本不过是因为白长逸之缘故，作出一副喜爱她的模样，但此时却是发自内心的接纳石玉凤。

　　她满心欢喜的将石玉凤拉近跟前，与人一一介绍，众人见石玉凤年纪虽小，却容貌出众娇艳无比，方才救人义举颇有大家风范，再加上誉满西京的探花郎之妹称呼，大家看待她的眼光自然增加了几分赞赏之色，对其带来的绢花更是青睐有加，纷纷掏了腰包买下绢花。

　　且不说石玉凤这厢因绢花受人欢迎心中欢喜，那边石钰鸾换了衣裳，想起今日游园所遭遇的一切，愈加忿火中烧，她听到外头严旃衣与石玉凤的对话，心知此刻严旃衣定然还留在厢房之中等人送来衣裳，便将自己贴身丫鬟银月叫来，轻声吩咐了几句，那银月领命匆匆离开。

　　画舫上的诗会已然进行，石玉凤捧着手中一袋银子站在船头，心中暗暗窃喜，这一趟算是来对了，少说也赚了十几两银子吧！如今银子在她眼里最重要，至于诗会瓜果什么的，倒提不起她的兴趣，眼见银子到手，就开始琢磨着如何向鲍小姐提出要先行离开。

　　转念又想，方才听她们议论，这十六皇子的园子不轻易外借，自己来这一回着实不易，草率离开将来恐怕是要后悔的，正犹豫着要留下还是离开，抬头忽见方才去更衣的路上，有两人迎面相遇，仔细一瞧，原来是石钰鸾和严旃衣的贴身丫鬟。

　　那石钰鸾的丫鬟似乎有话对严府丫鬟说，拉着她不放，严府丫鬟听完连连摆手，石玉凤正好奇她们二人如何说上话了，那石府丫鬟突然扬手就甩了严府丫鬟一个耳光。

　　石玉凤唬了一跳，抬脚就要赶过去阻止，边走下船边在心中忿然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好战，奴才也是恶狗！”

　　突然脑中想到，如果这两个丫鬟在这里争执，那她们的主子呢？以石钰鸾的野蛮，此刻不会又在厢房那边打起来了吧？

　　石玉凤想到此处，顾不得去帮严府小丫鬟，提起裙裾往厢房方向小跑了起来，只还未到厢房门口，就听到里头一阵尖叫声，接着就看到一名男子从里头跑了出来，石玉凤陡然一惊，心道：“完了，严小姐怕是被人玷污了！”

　　这种害人名誉的桥段，她在书上看了不少，石玉凤心里不由有些恨起石钰鸾，再如何也不该下此手段，不过是口舌之争，哪能阴险至此！石玉凤越想越气，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就拽住那男人的袍子，喝道：“你是谁！大胆！大胆！”她连喝两声“大胆”，显然气得不轻。

　　那男子显然大吃一惊，倏地转过头来，愣了愣，叫道：“小凤儿！”

　　石玉凤亦傻眼了，惊叫道：“十六哥？”想想不对，忙又改口道：“十六皇……”

　　项十六忙朝她作噤声状，又是嘘声又是摆手，石玉凤下意识的掩住自己的嘴，跟着又点了点头，项十六拉着她往旁边灌木中跑去，隐身在灌木之后，轻声道：“小凤儿快帮帮我！”

　　石玉凤见他一脸惶急，脑中念头急转，心想：“他该不会已经把严小姐给……”转念又想，“不能呀，这才多久的时间！”

　　她上下打量了几眼项十六，项十六见她眼神怪异，不由恼道：“你看我作甚！那厢房中不知怎么会有女子，我见那女子脱了衣裳，只剩下里衣……”

　　石玉凤瞪大眼睛，问道：“你全看见啦？后来如何？”

　　项十六本就有些气急败坏，他因怕诗会上的小姐们纠缠，所以故意让门房放出风声说自己外出会友去了，其实却是躲在房中饮酒作诗，累了便出来走了几步，路过那处待客的厢房想进去歇一歇，谁知道突然冒出一个女子！

　　石玉凤那奇怪的眼神，在他看来，仿佛认定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他气道：“我看见什么了？我只见到那女子的背面，就转身退了出来，谁知一脚踢到门边，然后便听到那女子叫喊了起来！”

　　石玉凤长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总算严小姐还是保住了清白，项十六见她一脸庆幸的模样，心道：“看来是我误会了她，她年纪尚小，哪知道这男女之事？定也是担心我被人纠缠！”心中大为感动，有些内疚自己方才龌龊不堪的想法。

　　要知道，这西京当中，多少女子想要借由勾搭上他，不是拦车诉情，便是偶遇对视，他虽在鲜少留在京中，可就不知道那些女子如何知道他的行踪，今日这一出，恐怕又是哪个女子故意设计的，想想他便一脸嫌恶。

　　他握着石玉凤的手，道：“小凤儿，你帮帮哥哥这一回，回头有你的好处！”

　　石玉凤心中亦是非常着急严小姐的情况，听他这么说，也未作细想，直问：“如何帮？”

　　项十六见她面色着急，心中更是欢喜，颇感安慰，道：“回头你只要对那房中的女子说，方才弄出声响的是你就行了！”

　　石玉凤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项十六没料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有些意外，但想想上回客栈当中，她的聪慧灵敏自己早就见识过了，能这么快的想到对策，也是正常，就也不再多想，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便离开了。

　　石玉凤见他离去，忙回身小跑着进了那厢房，只见严小姐拿着湿衣裳，紧紧的裹着自己的身子，一脸惊恐的坐在地上，见石玉凤进来，先是惊叫一声，待看清来人是石玉凤时，眼泪便掉了下来，道：“凤儿妹妹，吓死我了，方才有人跑了进来！”

　　石玉凤安慰道：“严小姐误会了，方才便是我来了。”

　　严小姐将信将疑道：“是你？可我怎么看着像是个男人的背景？我还听到了叫喊声！”

　　石玉凤待要再安慰几句，突然听到窗外隐约传来男子的声音，她心中狐疑，莫非十六皇子去而复返？忙贴近门窗侧耳凝听，只是越听越奇怪，那声音有些粗犷低沉，完全不是十六皇子的温和缓慢的声调，且来者似乎不止一人，说话内容竟真与严小姐有关！

　　石玉凤大吃一惊，心中暗道不好，莫非真被自己猜中不成？她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将它扔给严小姐，自己上前抓起严小姐衣裳，也顾不得那衣裳还湿哒哒的，直接往身上套。

　　严小姐早已吓得全身发抖，一句话也不敢说，见石玉凤扔衣裳过来，她再迟钝，也知道石玉凤这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心中感激万分，忙穿上衣裳，倾刻间那声音便到了房外，只听其中一名男子问道：“可是这里？”

　　另一男子回道：“应该是，咱们只要冲进去，扒下那女子衣裳，拿走就行了！”

　　前一名男子又道：“拿走衣裳，你就没想过其他的事？嘿嘿！”

　　说话间房门就被人从外头推了进来，那二人环顾房间，“咦”的一声，道：“莫非走错了？”

　　石玉凤紧紧的拉住严小姐的手，踮起脚跟缩立在门背后，屏住呼吸，听到其中一人回道：“怕是那一头的第一间，咱们去那边瞧瞧！”说着二人便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