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夫人》六幺夭夭

16、第十六回柳氏上勾

　　石玉凤猛然想起那书中有记载，以衣物或湿纸搭口鼻上死，腹干胀。若猜得没错，这便是柳氏当年害死花老汉的手段。如此一来，知觉寺后山那一团纸钱便解释得通了，柳氏当年害死花老汉的作案手法与江姨娘的死因如出一辙，只是事隔多年，花老汉的命案早已无从查证，而江姨娘又如何与柳氏相识，柳氏为何要害江姨娘，这些都有待再进一步调查，那柳氏不可能只为了江姨娘身上那两锭银两和一枚金簪而要害她性命吧，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就算退一步说，杀害江姨娘的凶手另有其人，又实在说不过去，事情不可能这般凑巧，当年柳氏谋财害命，后又假意通过媒人牵线成婚，而她与陆大庆其实早已相识，此事瞒天过海，本就蹊跷，此次江姨娘命案，偏偏知觉寺后山留下一只脚印，与陆大庆跛足情况相符，让人不能不起疑。

　　石玉凤将心中所想，一一与白长逸说来。白长逸道：“柳氏既能使出连环计夺得花家财产，可见不是什么泛泛之辈，我们若是贸然将她抓拿审问，她定然不会承认杀害花老汉，更何况，也无人证明她与江姨娘认识。”他自幼天资聪颖，两岁识字三岁背诗四岁便能对对子，所看书籍更是过目不忘，是以虽见石玉凤小小年纪，却能将案情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并不感到诧异，况且石玉凤所言亦是他所想，只是他向来行事稳重，不像她一有发现便要迫不急待的表达出来。

　　但白长兆却是第一次见石玉凤说这些错综复杂的案情，早就吃惊的张大嘴巴，要不是石玉凤出门前叮嘱他不可插嘴，他恐怕就要叫出声来。

　　石玉凤烦恼的挠了挠头，寻思：“这柳氏行凶之后，竟无一人察觉，反倒是花公子成了过街老鼠，可见她善于博取别人的好感，而那陆大庆也无恶名，看来他们夫妇二人定是以‘善’作为掩护，需要从这一方面下手才行。”她扫了一眼白长兆，见他一脸震惊的望着自己，暗自吐了吐舌头：“所幸七哥从未怀疑我如何知晓这些，人人都要像这长兆哥一般，我岂不是什么事也不能做？”忽地见他挂在胸前的伤臂，身穿一件从白家村带来的粗布衣裳，那衣肩上还打着两块大补丁，若要不说，与旁边风度翩翩谪仙般的县令大人无论如何是扯不上关系的，倒更像是从外地来的难民，想到此处，突然心生一计，喜道：“七哥，我有办法了！”

　　白长逸笑道：“哦？说来听听。”这回他倒是没想到用何种办法，不由一脸期待的看着石玉凤。
　　石玉凤狡黠一笑，道：“请君入瓮！”说罢，指了指白长兆，道：“长兆哥，你不是一直要帮七哥办案？今日给你个机会，你干不干？”

　　白长兆一听便来了劲头，忙不迭地点头道：“自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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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是夜郎县的商业繁华地带，那里积聚着富贵人家及来往商人吃喝玩乐的场所，柳氏在城西有一间铺面，这铺面便是花家的祖产之一，本是间米铺，柳氏后将它改做了女人专用的胭脂水粉。除去这铺子，花家在城外还有几亩良田，每年收一二百石粮食，花家父子二人加上府中下人根本吃不完，便开了这间米铺。白长逸将打探回来的消息告诉石玉凤时，石玉凤心中暗想：“当初花家定然也是富贵招人嫉恨，否则整个花家的产业被一个填房霸占，左邻右舍竟然没一个人出来替他们说话。”

　　白长逸按着石玉凤说的法子，连夜琢磨出几套应对的计策，让白长兆细细的演练一番，翌日一早，兄妹二人稍作打扮便往城西去，到了那间铺子前面，石玉凤一弯膝就跪在了地上，白长兆站在一旁对来往的行人道：“行行好，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他头一回替七哥办事，办的又是这种人命关天的大案，心里本就紧张，加之他性格纯朴，不善于撒谎，石玉凤临出来前教他的话，他一下子卡在喉咙，全数说不出来，只反复说这几句，脸便红了，好在他满脸涂的漆黑，路人也瞧不出他的面色。

　　石玉凤暗暗皱眉，扯了扯他的衣裳，低声道：“长兆哥，你得喊得凄惨一点，不然如何能吸引到人？”

　　白长兆苦着一张脸，压着声音道：“我实在喊不出来，不如我跟你一起跪着，你来喊吧？”

　　石玉凤气得直翻白眼，此时也不便去念叨他，只谆谆教诲道：“你是兄长，我是妹子，我若是过于机灵，反而引起别人怀疑，这样怕是对我们下一步的计划不利。”她决定吓他一吓，道：“长兆哥，我们今日出来，若是戏演的不好，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白长兆吓了一跳，他长这么大起，也是头一回跟着七哥出去，才晓得那柳氏一介妇人恐怕连夺两条性命，石玉凤这话令他深信不疑，他赶忙抖抖精神，哭喊道：“各位大爷，叔叔伯伯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来往行人见是两个乞丐，纷纷避开，那些进出胭脂铺的妇人，都拿帕子掩着口鼻进去，不到片刻，便从里头冲出一个妇人，立在铺子前四下张望，看到白长兆二人，骂道：“哪里来的小乞丐，去去去，走远一些，别耽误老娘的生意！”

　　白长兆上前道：“夫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我们兄妹二人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就得饿死了。”

　　那妇人骂道：“你这小乞丐怎么没长眼睛啊，你们这样跪在我铺子前乞讨，我的客人哪还敢来？走远一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说罢转身便要进屋。

　　石玉凤适时扯着嗓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哥哥，你别把我卖了，别把我卖了呀！”

　　待要回屋的妇人脚下顿了顿，倏地转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玉凤，原本一张不耐烦的脸，变得有些深晦莫测，只见她咬着唇，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折了回来，向白长兆问道：“怎么？你要卖你这妹子啊？”

　　白长兆眼含泪花，点头道：“我只能卖了妹妹，我爹妈被人害死，得打官司，需要一大笔钱！夫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那妇人眼珠一转，道：“你们进来吧，我给你们弄些吃的。”说罢自行进屋。

　　石玉凤朝白长兆眨眨眼，二人忙起身跟了进去。

　　这妇人便是柳氏，她见店中的女客一个个皱着眉头进店，一问才知门口竟跪着两个乞丐，火冒三丈便出来驱赶，不料听说兄长要卖妹妹，从前做惯风月营生的她自然便想要在此中赚上一笔，于是便将他们二招进后院，拿了些吃食给他们充饥。

　　柳氏仔细端详石玉凤，见她虽一脸肮脏，但却明眸皓齿，脖颈下面肌肤雪白如脂，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心中窃喜，假意问道：“方才听你们说要一大笔钱，用来打什么官司？”

　　白长兆边吞口中吃食，边回道：“夫人，我爹妈被我族叔害死了，族叔霸占了我们的财产，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们那儿的县老爷不给查，我们只好靠乞讨为生，跑到这里来告状，可惜身上仅有两吊钱的盘缠也花光了，就连写状纸的钱也没有。”

　　柳氏无心管他这些，挑明道：“你要卖你妹妹，我便可帮你们，而且银钱立即兑现。”

　　白长兆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夫人若是愿意借我些银两，等我打赢了官司，从族叔那里夺回财产，到时定当重金酬谢！”

　　柳氏不耐烦道：“谁有那闲钱借你打官司啊，你这妹妹，卖是不卖？”

　　白长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柳氏磕头道：“夫人行行好，我家良田数顷，祖产甚多，白白被那族叔占去，实在心有不甘，若是您能帮我，我愿意拿出一半财产奉上。”

　　柳氏听到此处，心中不由一动，这才问道：“你家住哪里？又因何事那族叔要害你爹妈？”

　　白长兆道：“我家住洋水县，姓陈名袓，我爹到了五十二岁才得了我这个独子，因我爹善于经营，家中产业愈来愈多，族中叔伯看了眼红，便，便将我爹妈害死，又欺我年幼，打折了我一条胳膊，将我兄妹二人逐出家门……”说罢便低头痛哭，他本演不出这桩戏，但亲耳听那花临福述说家事，哭得肝肠寸断，他想想便觉得伤心，一时之间竟也涕泪交错。

　　柳氏听罢，心中暗暗盘算，一半的财产？这可比卖这小姑娘来得多，怎么看都觉得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她甚会算计，怕这少年若是打不赢官司，又还出银钱，那不吃了大亏？便开口道：“借你银钱也行，但你却要将你妹妹的卖身契抵押在我处，否则你要是还不出钱来，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白长兆感激不已，磕头道：“谢谢夫人救命之恩，我这就给您写下卖身契！”

　　二人谈妥，柳氏便取来笔墨纸砚，白长兆将事由来龙去脉写上，又在上面写道“今有夜郎柳氏助吾五两银，感激涕零之际，愿将吾妹陈霜抵押给柳氏”等字，写罢，伸手在上面印了朱砂。

　　白长兆方将卖身契写好，那柳氏心里又开始琢磨：“洋水县离这儿不过七八十里路，这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此时花几两银子，将来官司打赢，便能得到他们祖产一半，若是我将这兄妹二人收为义子，不是便可光明正大的帮他们管理产业？哎呀，当真是老天有眼！真真是菩萨显灵！”

　　这般一想，柳氏瞬时没了方才的精明相，换作一脸笑意，分外殷勤道：“你也不必担心，这卖身契不过一张纸，于我来说毫无用处，且先放在我这儿，将来还给你们便是，至于你们二人的吃住，我来安排，直到你们打赢官司为止！”

　　白长兆和石玉凤一脸惊喜，双双跪倒在地向她致谢，柳氏便到铺子后头收拾了一间屋子，安置了他们兄妹二人，自己便回家去与陆大庆商议此事。

　　次日陆大庆夫妇二人竟然双双来到铺子，亲自带着白长兆兄妹到县衙击鼓鸣冤，若不是早已料定花老汉与江姨娘均是他们二人所害，石玉凤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误，两个嫌疑人竟然为了那子虚乌有的“陈氏祖业”，就这般大喇喇的带他们上衙门去告状，完全当那江姨娘的事情没有发生一般，她心中暗道：“这人心，果然是欲壑难填呐！”

　　白长逸一早便在县衙后院听外头的动静，一听大门外传来击鼓声响，便坐公案之后，命令众衙役升堂问案。白长兆兄妹走了进来，一齐跪地向白长逸行礼，口喊冤枉。

　　白长逸一拍惊堂木，喝道：“下跪何人？有何冤情？将状纸递上！”

　　白长兆头顶状纸，道：“大人，小人乃洋水县人氏，姓陈名祖，状告我族叔霸占我家祖产。”

　　白长逸看罢状纸，问道：“你乃洋水县人氏，为何越境告状？”

　　白长兆便如此这般解释了原由，又道：“小人实在无奈，只好走了几十里路来夜郎县告状，望大人能为小人作主！”

　　白长逸摇头道：“你这案子，本官无法帮你办，本朝律例有规定，本官无权干涉非自己辖区一切事务，除非已知那凶手如何加害死者，证词明了，本官作为同僚，方可投递公文到洋水县，请洋水县县令当场判决，否则便是越权审理。”他这话真假参半，正是笃定陆大庆夫妇二人对律例一无所知，才和石玉凤导出这桩戏。

　　白长兆一听傻眼，哭道：“那可如何是好？”

　　白长逸道：“你既无证词，本官便也无法断案，退堂！”说罢令衙役将他们驱出县衙大堂，拂袖而去。

　　堂上县令大人审案，陆大庆夫妇在外围观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他们心中失望之余，只好将白长兆兄妹带回了铺子，那陆大庆除了脚有些跛，长相却是风流倜傥，他将柳氏带到后院，问道：“那官府不帮他们打官司，咱们便将他妹子卖了，他不是写了卖身契给你？我看那小丫头长得不赖，少说也能卖个几十两银子。”

　　柳氏心中此刻哪还想着那一张卖身契？她心里早就当自己是陈家祖宅大屋的主人，道：“你先别管，这种事情一向是我做主，我自有办法拿下这兄妹二人，你等着当陆老爷便是！”

　　陆大庆呵呵笑道：“我是陆老爷，你可不就是响当当的陆夫人？”

　　柳氏拿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娇嗔道：“我若收了这兄妹二人，你可得答应我，往后少去外头拈花惹草，你要是喜欢什么女人，我让她进门便是，却不能跟我争这正室之位！”

　　陆大庆搂着她道：“瞧你，我什么时候让别人来争你的位置了？”

　　柳氏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似乎避开什么话题一般，道：“行了，你忙你的去，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那陆大庆一脸喜悦，他深知自己的妻子心够狠，胆够大，聪明自也不在话下，便放心的出了门。

　　这边白长兆兄妹在屋中彷徨无主，见柳氏进来，便哀求道：“夫人，您借我的那五两银子，已花去二十文写状纸，我先将剩余的还您，其余的让我为您做活慢慢还您吧！”

　　柳氏心中冷笑一声，暗骂想得美！一边盘算着如何稳住他们，煮熟的鸭子，不可能让它这么飞了！她一脸欢笑道：“你莫要着急，你爹妈既是被人所害，自然要讨回公道，这官司不得不打！我们来想一想法子，也不急于一时。”想了想，又道：“你既知爹妈是被族叔害死，可知他们是怎么害死你爹妈的？可有什么证人？”

　　白长兆摇头道：“我不知，我那日回到家中，便见爹妈双双躺在床上，早已毙命。”说罢又是眼圈一红。

　　石玉凤见他这两日发挥超常，不由在心里为他竖起拇指，心道该轮到自己出场了，便深吸一口气，突然扯住白长兆的衣袖大哭道：“哥哥，我见着了，我见着爹妈被他们闷死的！”

　　白长兆吃了一惊，问道：“你何时瞧见的？”他回头对柳氏歉意道：“夫人莫怪，我这妹子自爹妈去世之后，便有些痴傻，时常半夜惊醒大哭，恐怕真是看见什么才会如此。”

　　柳氏却是眼前一亮，忙蹲下身，柔声问道：“小妹妹，你看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石玉凤便断断续续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她为迷惑柳氏，自然装作年幼无知，将事情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内容虽是她胡编乱造，却脱离不了与闷死有关。那柳氏听了频频点头，一拍掌道：“这事我来作主，你们不用担心，明日再去县衙击鼓。”又教白长兆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第二日，白长兆依言再往县衙击鼓鸣冤，再次递上状纸，道：“大人，小人已知晓父母如何被人加害。”

　　白长逸一拍惊堂木，喝道：“你昨日说不知父母如何被害，今日却又知晓，反反复复，戏弄本官，我念你年幼，又刚失去双亲，便免了你的罪，快快回去！”

　　白长兆急道：“大人，小人确实有话要说。”

　　白长逸道：“若是情况并不属实，该挨四十大板，你可想清楚了？”

　　白长兆道：“小人想清楚了，小人的姨母跟小人一同来的，她那日见到族叔如何加害我爹妈，可为我作证。”

　　白长逸问道：“你姨母现在何处？”

　　白长兆道：“正在堂外候着。”说罢，指了指堂外的柳氏。

　　原来柳氏为人贪婪，听白长兆说起陈氏祖产时，便猜想那些产业如何庞大，她生怕一朝一夕之间既将到手的横财有变数，恨不得官司早点打赢，又见石玉凤痴痴呆呆，口齿不清，只怕她在堂上说不清楚，便让白长兆撒谎说自己是他姨母，如此一来，到时又可以“姨母”的身份来管住他们兄妹二人，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石玉凤原本想了几条计策来引诱陆大庆夫妇，没料到这他们夫妇害了江姨娘一命，竟然一点畏惧之心也没有，不过稍稍抛出一点利益，便引来他们觊觎之心，想来是多年前害死花老汉无人怀疑，这才贼心愈大，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