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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何以作别 ...

  •   没有了阿孟的陪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浡州城里,阿穆哪儿都不愿意去。午饭时,馆舍的小役抖抖索索来与他征询,是否要给地窖里捆着的铁匠喂饭,他始想起前夜光顾着打,人绑回来也不曾多问几句。又思及本来闲闷,倒不如去寻铁匠探听些往日恩怨当故事,权作是打发时间。
      诚然,经了前一夜的折腾,纵然此间偏陋的小馆舍也终于知晓了,犹如浡州城大招牌的江湖名门天颖楼里出了大事件——当年权倾一时的代楼主墨滢姑娘竟然回来了。
      好在听过的人多,见过的人少,故此阿孟的身份在这小馆里还是不为人知的。不过掌柜的瞧这一男一女穿着打扮有异于江南人家,阿穆又是那样魁梧健硕的身形,加上阿孟那副时时少见笑面孔、莫测高深的冷情模样,小本买卖人心里难免打鼓,于他们的一切言行都不敢过问,更不敢阻止。结果便是,瞧着阿穆大摇大摆扛了个人回来,且开口要间牢靠的屋子锁人,掌柜的竟畏缩着连报官的念头都没起过,立时将空置的菜窖辟出来,钥匙都交了,两眼一翻决心装聋作哑。
      阿穆好笑,鄙夷之余却也觉着如此识趣的生意人确然叫人省心不少。于是乎,此刻他一手烧鸡一手烧酒,交朋会友似的晃去了馆舍的地窖。
      昏暗的窖室内忽亮起明灭的灯火,匍匐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铁匠受惊般抬起头,眯着眼紧张地望向光源。
      “吃饭!”
      阿穆晃了晃手上的烧鸡,转手将烛台搁在墙壁的凹槽里,提溜起脚边的酒坛子几步来到铁匠近前盘腿坐下。铁匠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阿穆不屑地“嗤”了声,伸手扯下堵在铁匠口中的破布,另一手已撕下一条鸡腿,二话不说直塞进他嘴里。
      “看我干吗?还要我帮你嚼啊?”
      看阿穆讲话还是那样硬声硬气的,铁匠心头纵然千般疑惑也轻易不敢吱声,只得顺从的叼住了鸡腿。阿穆手上又一扯,那鸡腿上一大半肉便挂在了铁匠的嘴上。他努力蠕动嘴唇,狼吞虎咽地将那一口好肉送下了喉,正经没品出滋味来。正思忖着或许该说些什么,这边阿穆的酒坛又递了过来。
      “喝!”
      铁匠估摸这辈子没见过如此霸道的人,心里那叫一个苦,偏偏落在人家手里作了阶下囚,便是有苦难言,一咬牙,把嘴凑到酒坛沿儿上“咕咚、咕咚”大口饮了起来。
      “嗨嗨,”阿穆粗蛮地搡在铁匠肩上,险些将他推倒,“倒真不客气!你喝完了我喝啥呀?”说完一仰脖,举坛倾倒,足灌下去有半坛子方是痛快了。抬袖抹了下嘴,捧起烧鸡对着胸脯就是一口,“咕叽咕叽”大嚼特嚼。
      眼睁睁看着阿穆宛如吃了这顿没下顿般恶狠狠将一只肥鸡几口乱啃成了个鸡架子,铁匠错愕过后,开始尝试让对话回到与彼此身份相衬的轨迹上来。
      “你们——”铁匠最后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问,“你们也是为了那个来的?”
      阿穆跟没听见似的,只管拎起酒坛子又一通猛饮,喝过瘾了一抹嘴,瓮着鼻子反问:“你还有别处值得人惦念的?”
      铁匠苦笑:“确实!我本寻常武师,若非同那咒物粘连在一起,这辈子该是多顺遂安逸呀!”
      “既是咒物,不如丢出来,你自寻你的自在,由得好事之人去争抢。”
      铁匠摇头:“丢不开啦!生生死死,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同存共亡。”
      咚——
      阿穆重重搁下了酒坛子,收拾起地上的鸡骨架起身往外走。
      铁匠在后头叫住他:“我瞧你也是个为别人奔忙的命,想奉劝一句,雇主与你有义便罢,若不过是买卖,死的我比活的带起来更方便。”
      阿穆偏头斜目,无谓嗤笑:“嘁!你要死早些时候便死去,苟且赖活到如今倒要脏我的手,图什么?我不杀人,死活你自便!”
      言罢再不理那囚人,大步出了地窖。
      重见了天日,阿穆顶着晴好的阳光很是贪婪地舒了几口新鲜空气,蓦地垂目沉思。
      方才他不过顺着铁匠的问话不动声色应付几句,不想竟真触碰到了不为人知的点滴隐晦内情。复忆起当日从刀客那儿接下生意时,那人口中所述的来龙去脉确然简短暧昧了许多。细想来,一路同阿孟查访至浡州,期间虽有曲折阻碍,多也是钱财上的计较。这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麻烦,真称不上是麻烦,如此说的话,他二人没头没脑都能找到的人,那刀客没道理自己却找不见。若非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衷,便是这趟买卖其实暗地有人相助。
      阿穆左右思忖决定不下,总觉得以上两条推论都中了,又不尽然。他判断,刀客不敢轻易出面,反不露痕迹地将线索透给了他与阿孟,是要将他们化作人前的傀儡挡箭牌。只可惜阿穆实在不知那铁匠身负的秘密为何,又恐问多了难免失言,重重谜题多半仍是隐在暗处看不分明。唯有一点可以确信,假使铁匠所言并非故弄玄虚,此去肃南的归程,必然杀机四伏。甚至——
      “糟了!”
      阿穆心念牵动,人立即如箭离弦飞奔出了馆舍,急速穿梭在古城的街市中,往那一个他极端不愿涉足的场地赶去。
      其实一路上阿穆都在不停自我诘问:“为什么不再相信阿孟的交代?为什么直觉能那样撕裂人心地告诉自己她去了天颖楼?”
      然而真的递出了紫铜腰牌,真的从匆匆出迎的堇漩口中知道阿孟没有来,可桑酌一大早确是领着幼子去了朱洫的墓前祭拜,阿穆心中的苦涩总是比懊悔更多。
      ——是呀,她可以不来,桑酌缘何不可往?这个女子的人生里,有那样波澜曲折的十年,阿穆缺失着不存在,只有桑酌时时刻刻萦绕。世间有一种永远不可填满的缺憾,叫做流年。
      阿穆狂奔着,明知流年不可追,却拼尽全力要赶去阿孟的身边,期望着可以好好守护她的流年不被截断,绵延如水长。
      足下的焦急不能被传达给挂念的人,当时当刻的阿孟立在包围圈里,一手挡着怀抱孩子的桑酌,一手握住她赖以求生的精钢短剑,耳中听见的是初夏粘腻的风传递的敌人的警告,心中唯一牵记的,只是不想身后的男子受到伤害。
      飞舞的血花如冬日的红梅错放了季节,凄然诡谲地绽开在江南秀婉的小街古道间。“武”在阿孟的举手投足间一贯展现出奇异的美感,非是舞蹈,非是技巧,它就那样宛若与生俱来的天赋般自然,除了血,除了哀嚎,没有一丝一毫能叫人感觉出暴力的狰狞。不过今次还是变了,暌违四年的剑舞中糅入了大开大合的起落,自由奔放,就好似——
      桑酌蓦地醒悟,昔年不羁的小雕枭已然翼展鹏举。今日他面前的阿孟,是振翅高飞的鹰隼。
      心头放着一个人,片刻的离别都觉时长。四年的缺憾,对桑酌来说就如同阿穆在意的十年一样,他知道自己追不回来,填不进去。
      又一次险险地避过,阿孟杀心正浓的短剑掠过敌人的双目,一条血线近距离绵延在桑酌的眼前,也让温热的血珠不可回避地扑面落在幼子白嫩的颊上。
      “哇——”惊恐万状的孩子终于遏制不住纵声嚎啕。喊声震颤了桑酌为父的爱子情切,也牵动着果敢冷硬的阿孟刹那间分了心。
      “滢滢——”
      阿孟听见了桑酌的警告,同时响起在耳后的还有兵刃刺破空气的呼啸。她明白或许迟了,身未转,反手一剑先胡乱斩了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侧手边的敌人好像个蒲团,横着从眼前飞了过去,重重落在一丈远外,扬起了好大的尘,那人却没起来。
      猛回头,阿孟百感交集得连自己都感到很意外。她甚至脱口而出用雀跃的嗓音高声欢呼:“阿穆!”
      又一个马掌隔空砸在某个倒霉鬼的脑门上,他应和着阿孟的喊声扑倒在地,而阿穆则已掠身过来面对面挡在阿孟身前。
      拧紧的浓眉下一双乌墨深邃的眸子,阿穆望着女子汗湿的面庞忧心忡忡。
      “买卖有诈,有人存心引我们来浡州!”
      阿孟脸上的欣喜顷刻融入阴沉,换了眸光狠绝,转向桑酌冷冷瞪视。
      对方错愕过后苦笑,摇摇头一言不发。倒是随阿穆一道赶来的堇漩急急辩白:“不是的,不关楼主的事!阿滢回浡州,天颖楼上下一概不知情。”
      阿穆瞟了眼将信将疑的阿孟,忽而腕上一抖,就见落在远处的马掌在半空中打着旋回到他掌握。细看了,马掌原是叫一根细长的鱼线系住,鱼线另一头绕在阿穆手腕处的皮质护具上。阿穆玩儿一样抛着马掌,斜睨有些失措的敌人朗声问阿孟:“杀不杀?”
      阿孟甩了下短剑上的血珠:“捉不住就杀,一个活的也不能放!”言罢,身起,看着往右去,却猛然错步,跟阿穆换了个身位,女左男右猝然往敌方攻了过去。
      不同于阿孟手中锋利的短剑,马掌作飞弹,此种说不好是长兵器还是短兵器的怪异武器着实叫人防不胜防。阿穆不是武术家,他的本事假若落在草原人眼里,不过都是生活的技巧。扔马掌的手法是童年放羊时偷懒,拿土坷子打头羊练出的准头。至于用马掌,也是关键时刻找不到土坷石块,下意识拿过什么就丢,意外觉得马掌称手,且携带方便,日日都用得上不累赘,便一物作两用了。缠鱼线这样有利于回收的好法子,还是遇到阿孟后蒙她点化才想起来的,所以严格说起来,阿穆实在符合江湖人定义的“野路子”。
      回旋的马掌轻易摸不着落地的方向,忌惮阿孟的狠辣转而围攻阿穆的卒子们最后凄凉地发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句话居然在各自身上得到了最贴切的体现。阿穆这个无门无派却极其可靠的增援,着实把来犯的敌人打得发懵,眨眼间竟折损了大半的人员。难为堇漩在一边持着长绸紧张地护住桑酌父子,反而无所作为空摆功架了。
      确知棘手,急于撤退的残余们终于发现“悠闲”至极的天颖楼三人,纷纷弃了阿孟和阿穆,企图从堇漩的手下突围。堇漩诚非泛泛,无奈桑酌的幼子恍见着她便半刻不撒手牢牢挂在她怀里,亲爹都不让抱,只手抗敌总有不济,当真被几人闯了过去,桑酌也被冲散落单在一边。
      不会武功的天颖楼主空有不畏生死的骨气,面对当头落下的刀锋昂然合上了眼,却叫看见的人如何忍心?堇漩凄厉嘶喊着,索性扔了长绸,也不管怀里抱着幼儿,合身就往桑酌身上撞。
      天颖楼主踉跄摔倒,留下堇漩替他站在刀下,转瞬间只来得及旋身团起,护住怀里的幼儿。
      叮当——
      一声兵戈相交,金属的脆响本来铜壶滴漏的一颗露珠那样短暂,落在每个人心头却似放慢了声波震荡的步伐,凛然漫长。
      “我的人,你敢动?”阿孟冷冽的话音比金属还硬。说过的话,楔木的钉,面前的人连胆颤都没来得及,便看见了自己颈上的血开放成了夏日的烟花。
      然而那不是衰人身上唯一的致命伤,脑后枕骨洞开,鲜血如细流汩汩而出,落地腥染了一片。
      阿穆隔着尸体站在阿孟跟前咬牙:“谁也不许伤阿孟!”
      一度停滞的徐风又不知廉耻地游戏人间,掠过激战后让汗水浸湿的衣衫,微凉,却很爽快。阿孟环顾一地或死或伤的肢体,最后落睛在阿穆兀自纠缠的双眉上,竟自莞尔,转身向着堇漩递过手去。
      紫衣女子还是孩提时那样善感,喜悦的泪滑过苍白的颊:“阿滢,回来呀!别再走了。”
      终究是被岁月磨砺得淡漠了性情,即便心绪已叫面前女子的两行清泪微微激荡波澜,可阿孟已做不来热烈的拥抱和寒暄,便仅是俯身蹲下,抬起手来轻轻揩去她的泪,浅笑简语:“先回去吧!”
      说着,伸手过去欲要抱过孩子,却不料换来一阵惊惶地尖叫。
      “哇啊——不要不要,怕怕!血,坏人,妖怪,鬼,鬼——”
      小孩子的天真有时直白得近乎残忍。他可以不假思索地使用一切所知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恐惧,却那样轻易就能刺痛成年人结满疮痂的心。
      阿孟双手顿在半空里,久久忘了放下。她甚至忘了去听堇漩急切的抚慰,忘了去看桑酌抱过孩子后焦灼失措的哄劝,眼前拂光掠影一幕幕,皆是过往含痛的记忆,不知倦地重复着二弟季允临别时的绝情。
      “如你所愿,我已经不需要靠着你杀人搏命来养活了。今天起我会带着蔷儿离开,离开江湖,我会用这些年念过的书,让自己和蔷儿做人上人。最后叫你阿姐,因为没有你手上的血就没有我们的活路,但我讨厌你,这也是事实。就当我自命清高吧!连朱洫哥哥都能杀死的阿姐,让我觉得很可怕。你的心被天颖楼捆着,所以其实你也已经不是在为了弟妹而拼命,你不需要我们了,天颖楼的墨滢御使只要桑酌一人足矣。断了所谓的亲情,去追着你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我们彼此放过吧!”
      没有了最后一点亲缘的牵挂,仅握住对桑酌的执念,阿孟和堇漩义无反顾跃入江湖的争斗中,沉沦腥风血雨里不敢停步,更无暇回顾。自己告诉自己没有牵挂了,无所顾忌了,只疲惫倒在榻上苟延残喘时才偷偷臆测着:弟妹的绝情不过是伪装,是想她挥剑时不犹疑。却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想念,融进血里的情,空口一言,焉可断绝?
      当年负气远走,阿孟告诉阿穆是因为桑酌的背叛,此刻想来,抛弃所有,甚至连自我都流放,换来的不过是一无所有的空寂和落寞,究竟是对失落亲情的痛悔不甘更比妒憾刺伤了阿孟的心。遇见阿穆前的近一年时间里,她没有目的没有向往,去四方又离开四方,不惜命地惹一切是非,最后倒在雪谷里时蓦觉平静安宁。于是以为终于找到了解脱的良方,放弃了所有的抵抗,沉浸于彻骨的寒冷中等待生命的终局。
      获救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受寒毒的侵害,死一时又活一时,每次都是阿穆不肯放弃,守着她暖着她,固执地跟她说:“不找到活着的理由,你又凭什么去死呢?”
      “理由?哼,呵呵呵——”阿孟哭一样笑起来,“一个杀人的活鬼,还要找什么活着的理由?”
      她猛起身转过来瞪着阿穆,质问又自问:“我这样的人,活着跟死了究竟有何不同?”
      阿穆一把搂住她,紧得好似禁锢。她则在他怀里奋力挣扎,疯了般嘶吼:“走开,都走开!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跟谁都不是一路人。我不是人,是鬼,杀人成瘾的恶鬼!啊——你们都给我走开!滚,不要靠近我,别碰我——”
      除了忍受阿孟拳打脚踢的阿穆,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心内悚然,忘记反应。就连桑酌怀里哭闹不休的幼儿都止了泪,茫然地望着那个他以为恶人的女子在沉默的傻大个儿怀中歇斯底里。
      突然地,就如这骤然的发作一般,阿孟的疯狂停止又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未及旁人有所觉,她已蜷缩在阿穆臂弯里瑟瑟发抖,额上的汗珠渐渐冷凝成冰霜。
      桑酌慌忙走近来:“滢滢怎么了?”
      “别碰她!”阿穆挥开桑酌的手,好像护雏的母鸟一样死死抱住阿孟,“她身上的寒气已成毒,碰不得。”言罢用力抱起她来,转身迈开大步预备离开。
      堇漩拽住他衣袖:“跟我回去,总舵有解毒的好手。”
      阿穆都懒得看她一眼,断然拒绝:“不用了,我有办法救她。”
      “你这人——”
      “放开!”阿穆命令的同时腿也踢了出去。堇漩不得已松手避在一边,欲待再上,又听他喝止道:“不想她死就别挡着!”
      堇漩心头惊吓,一时竟真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阿穆快步离开。
      走出去几步,他却又自己停下来,侧过身望一眼桑酌,紧蹙的眉宇反倒舒缓开了:“事关阿孟的性命,我不会意气用事。这三年,不,对你来说是四年,四年里你错过些什么,我一定会让她亲口告诉你。我不奢求你能信我,不过我保证,明天的太阳升起时,阿孟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阿孟。”
      若阿孟是醒着的,她一定不会允许两个男人就这样把自己私相托付。即便是堇漩,也觉得凭阿穆的身份和立场,根本没有同桑酌说此一番的资格。而在桑酌看来,这个敢跟阿孟说“不”的异族汉子完全没有同自己解释的必要,对阿孟,他早已失格。
      唯有阿穆自己知道,他需要的仅仅是受到安抚的人们宽容给他的时间,救阿孟的时间。
      在桑酌等人的目送下步履沉重地赶回落脚的馆舍,掌柜和杂役们几乎习惯了看着出去后又回来的阿穆手里抱着人,尤其习惯他抱着阿孟回来。因而只讶异地瞥过面色不善的阿孟一眼,便不再过问。
      阿穆径直来到阿孟的房间,关门落栓,褪下了自己的上衫,再将阿孟身上所有衣裤都除下,随即拥着她盘腿打坐。默念了一遍经络走穴的顺位,阿穆左手掌心扣住阿孟右掌心,取过阿孟素日固发的银簪,按着适才复记的步骤,一一扎过自己身上的穴位。每过三个穴,阿穆的体肤就红一分,待所有穴位都扎过,阿穆已热得好似一尾入水烫过的熟虾。
      与此同时,阿孟发肤上附着的霜白却仿佛活了一般往一个方向移动聚拢。它们沿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爬上阿穆的腕子、手臂,从细小的毛孔一点一点渗透进他的血管经脉,贪婪地蔓延至他全身。过境处,红色的皮肤瞬间冷却成失血样的蜡黄,先期阵亡的寒气汽化成袅袅白雾,将阿穆周身笼罩得氤氲朦胧。
      终于,当水汽都散去,阿穆的眉眼也染上了霜白,便见他艰难地张开口,用尽全力吐息。瞬间,一股比他身上蒸腾起的雾气还要浓重的寒烟自喉间喷薄而出,在初夏的室内缓缓沉降。
      不等寒烟消散,阿穆又一次举起银簪,将渗血的穴道依次再扎一遍。然后他又变得火红滚烫,手腕上又开始爬过恶毒的寒气。
      献祭一般的治疗周而复始,经过了日暮,煎熬持续至四更时尽。一日最夜的时分,所有的骚动都蛰伏起来等待另一日的黎明,阿穆心力交瘁摊靠在床头,怀里拥着的阿孟呼吸沉稳,好好睡着。
      三年来他始终没有跟阿孟说过,她的命早已与他的相融。教他此种换命之法的老人给过忠告:“想清楚这个人在你心里的意义,不要问值不值得,端看悔否?不要等有一天情分断了,又想着来计较你的付出必须得到同等的回报。命这个东西,无价的,算不得!有了这层觉悟,你手才稳,不会半途而废。记着,此疗伤之法一旦开始就可能遥遥无期,她的寒毒几时能清、最终能活多久都得看天命,少不得你俩得在一起伴一辈子。先不说你能不能坚持,她是否愿意也未可知。人心永远是世上最难测的!命虽贵重,可也未必换得来一颗真心。”
      三年来阿穆鲜少回味老人此番话的深意,因为他从来没有像这几日一般担心过会失去阿孟。不是他自信阿孟对他的情分,而是他一直以来看轻了自己对阿孟的牵念。他以为自己不爱不在乎,如今切实地明白,心给了出去,是不由自主,不用问过心的主人的。
      “最初明明什么都没奢求过呀!”阿穆自嘲地笑着,拉过薄被披挂上身,将自己和阿孟暖暖地包裹起来,相拥着睡眠。
      他应该是做梦了,一个不太影响心情的梦,所以不会料到梦外的创痛。这世上有几人试过是被拳头叫醒好梦的?不幸,阿穆算一个。
      疼痛和嘴里的血腥实在是绝好的醒神剂,阿穆肩头撞在桌角,便顺势靠坐着,手背揩一下嘴角的血,抬眸神情平淡地望着床边的阿孟。
      阿孟也有一刹那的困惑,似乎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拳将一贯壮硕的阿穆从床头打落地上的。然而终归是愤懑占了上风,鬼门关外走过一遭的女子裹紧薄被叱问地上的同伴:“说过不许进我屋,不许碰我,你怎么敢?!”
      阿穆嗤笑:“看清楚,爷的裤腰带都没解呢!你见过行房只脱上边儿不脱下边儿的?”
      阿孟稍愕,依旧厉声:“我不管你做没做,这是我的房间,说不许进就是不许。”
      “你的意思,叫我看着你死?”
      “是!”阿孟的面容冷得似块冰,“即便我寒症发作活活冻死,你阿穆也不能碰,不许抱!”
      “哼,”阿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那倒是我多事了!抱歉我救了你的命,你看你是现在自刎,还是杀我灭口?”
      阿孟抓过一件衣服恨恨丢在阿穆脸上:“出去!”
      疲惫的汉子捡起掉落的衣衫抖了抖灰,果真听话头扭头开门出去。只一只脚还搁在门槛上,身后的阿孟却又叫住他:“阿穆!”
      汉子不回头:“你还有什么规矩要交代?”
      片刻的沉默,响起的话音不再高亢,低低地道了声:“谢谢!”
      阿穆背脊一震,俄而轻叹:“唉,管好自己的脾气吧!昨日他真的很紧张你,我保证了天亮给他一个活蹦乱跳的你,快去找他吧!把该说的都说清楚。该爱的爱,该留的留,人活一辈子,总要求一个明白的。”
      说完,阿穆便走了。
      阿孟裹着被子一个人傻愣愣坐了好久,脑海里回想昨日昏迷前种种,想过去三年同阿穆,想更早的十年同天颖楼和桑酌,乱糟糟一团絮麻,理不清,算不明。
      穿好衣衫出门去,走过阿穆门前驻足,阿孟发现他少见地闭了门。她犹豫很久都没敢叩响门扉,终于鼓起勇气要打门,楼下匆匆跑来了堇漩,非拉着她回天颖楼叙话。
      隔着门扉,阿孟听不见房内有任何响动,她猜测阿穆或许正睡着,便不忍唤他。手按在门上,额抵在手上,阿孟自语般低声轻喃:“阿穆,我出去一下,等我回来。”
      门内的阿穆没有睡着,收拾好行装坐在桌前,一支笔提在手上书不下半个字。听见门外的话别,他涩然惨笑:“真的,可以回来吗?”
      遂搁笔案上,提包起身,徒留紫铜腰牌压下了一纸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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