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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一言难尽 ...

  •   武林中人推崇地位高下、门派有别,同理,有人聚集的地方,总归要众星拱月地捧出几位偶像般的人物,树立几座地标样的处所。而人聚集得最多的地方,不知何时何人传承开来,便被称作江湖了。
      过往不提,这几十年间江湖上形成的风评里,犹如铁律般被默认着这样几句话:没有凌家人管不起的闲事,没有仙客居挡不住的恩威;没有行乐坊留不住的风月,没有天颖楼断不明的是非;千里黄沙无尽处,大漠黑山雁云归。
      望文生义,罗列了五处标志性的地方,分别是风铃镇凌家、鹤壁城仙客居、金陵行乐坊、浡州天颖楼,以及嘉峪关外归云寨。如人所知,江湖总是超脱于世俗的规矩之外,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必须遵守的规矩。江湖可以不讲门派、弱肉强食,但正义、保命、欢愉、公平,还有最温暖的一地安身,却是每位江湖人最基本的愿想和诉求。所以初涉江湖的人纵然有眼不识金镶玉,但不能不记住这五个名字。它们让这个胜者为王的江湖里有了秩序,多少令那些在血腥残忍中变得冷硬无情的心里还保留起些许脉脉温暖的念想。
      然而摒除了江湖的纷扰,即便是替人做主的各家各院,总免不了有自家内里的恩怨是非。不同于其他四家或世家子袭或前代指名,天颖楼这样一个讲公平论是非的地方,其当家作主的掌门人也是要靠门下弟子彼此竞争上位才可继任的。换言之,每一次新旧交替,便意味着明枪暗箭地较量,生死博弈的惨烈。
      阿孟入天颖楼那年,她口中的“父亲”,如今的楼主桑酌年仅十八,丁点儿武艺都不会,只是时任天颖楼主最倚重的执笔侍读罢了。总坛上下没有人以为这少年有一天能坐上楼主的高位,他自己也安分着,从未觊觎过那个“公平王”的头衔。相遇的街头,一个是卖身葬弟的女童,一个是过客留心的路人,仅此而已。
      之后理所当然的,在书卷中学会怀仁的少年摸出了身上的钱两给予落难人。意外,瘦小的阿孟居然倔强着没有接受。
      “我有手有脚,不需人施舍。”
      阿孟抬头挺胸,小小的脊梁擎起她超越年龄的坚毅。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惊讶地凝望着她,在转瞬的怔忪后极快做出了决定。
      “既然无功不受禄,那你就用自己的手脚来挣回欠我的钱吧!”
      无契的约诺,桑酌给了信着,阿孟应了守着,两人一心,彼此磊落。
      可初入天颖楼,阿孟却最先被告知了这样一条规矩:侍读是不被允许拥有使女的。御使们当着楼主的面问桑酌要阿孟的身份,少年牢牢牵住女童的手垂目想了片刻,抬眸时淡淡一语:“就作属下的义女吧!”
      事后私下里,楼主有意无意问桑酌:“你怎的不同那孩子做兄妹?”
      少年执笔略顿,坦然道:“长者为尊,那孩子纵使桀骜,总还肯听话些。若不然,恐怕当着四位御使,她也敢出言不逊了。”
      小小的阿孟自然不会了然少年一番用心,于是她时时不满着,为少年在天颖楼受到的待遇,也为自己不得不遵守的上下尊卑的礼节和规矩。直到六年后,昔时的谦谦少年长成了翩翩君子,在文争武斗中异军突起掌握住楼主资格凭信的水晶衡尺站在天颖楼顶端,一片哗然的江湖同时发现了,桑酌身边不知何时已有婷婷少女如影相伴。斯人话少言简,冷傲得一如她的名字——墨滢。
      其实当初连桑酌也不曾预料,入门仅一月,阿孟便自去寻楼主请准,许她拜香宣誓加入“玄紫绯白”使从团习武,从此成为一名令行禁止的卫戍使者。不知楼主是否在阿孟眼中参悟了未来的玄机,或者他不过是好奇这一个女孩儿所能引发的意外可能,总之无论桑酌如何反对、四御使如何存疑,楼主一意独断,竟允了阿孟的请愿,由她自主入“玄组”,并赐与“墨滢”的尊号。
      而随着侍读桑酌的楼主即位,使从墨滢也一跃擢升,成为了“玄组”史上最年轻的御使。
      “桑酌会争楼主之位,是你一力促成的吧?”阿穆双臂枕在脑后,听阿孟将一段本该波诡云谲的门户内斗以轻描淡写的方式讲完,默了好一会儿,冷不防问道。
      “呵呵呵——”阿孟直率地笑起来,“你眼里我已经如此心机重重了吗?”
      阿穆偏过头望向窗外泛白的天际:“那,你是吗?”
      阿孟撑着阿穆的胸膛稍稍抬起上半身,认真地直视对方的双瞳:“我不是,至少那时候不是。”
      “……”
      “人人都说我心野,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逃荒路上爹娘饿死,一个人拖着弟妹走投无路到去卖身换钱。若非遇见父亲,恐怕不仅是小弟,我连季允和蔷儿,甚至是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小弟在我怀里咽气时候的样子,他还不满周岁,嘬着我的手指以为是阿娘的乳/头,什么都嘬不到可就是不肯吐出来,就那样含着,慢慢地慢慢地,便不再嘬了。我乏极了,还以为他只是睡着,抱着他走了快半个时辰,才发觉他浑身都凉了。”阿孟哽咽了一下,低头又伏在阿穆胸膛上,“季允和蔷儿难过得直哭,我训斥他们不许哭,因为眼泪都是身体里的水分,哭干了人会更渴。阿穆明白那种感觉吗?想哭不能哭,不敢哭,就好像,像是——”
      阿穆双臂用力拥紧她:“可以了,不用非逼自己说出来。哭吧,现在的阿孟想哭就可以哭!”
      温热的液体滴滴落在宽阔的胸膛上,堆积起来又盛不下,便顺着身体的曲线纹路滑下去,打湿了床褥,也渗透进人心里。
      阿孟没有骗阿穆,十四岁的时候她没有心机重重,八岁时候的她更不会有。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儿只是天真又错误地以为,人之所以会受欺负,全因为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他人保护自己。她想凭自己养活好弟妹,想让看上去柔弱的父亲能得到天颖楼其他人的尊重。她想,天既不为公,何妨以武卫己道?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祸福,阿孟同桑酌一样想不到,几年以后曾经人海浮沉的小人物也能坐拥江湖五分之一的话语权。继任天颖楼主的角斗厮杀中,尤属对前任楼主嫡系一派属从的肃清最为残虐。名义上的父女二人相扶相携,拼尽全力不过是想让自己可以在血雨腥风中幸存下来,顾不上理想抱负,单纯只为了活着。
      “玄紫绯白”本来是楼主专属的使从团,然而权利当前,四位御使无所顾忌地抛却了往日的精诚合作,将暗地里的貌合神离摆到了明面上。谁不想将江湖握在掌中呢?骨子里流淌的兽类原始野蛮的血统教会了人类:要生存,就必须争斗!
      “整座天颖楼都晓得楼主最信任的人是父亲,所以也都以为,楼主去世后便消失不见的水晶衡尺定然是叫父亲藏了起来。”
      天已亮了,阿孟坐起来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仔细穿戴。
      “玄清御使原想胁持我,迫父亲交出衡尺,可你猜,他最终怎样下场?”
      阿穆依旧躺着不起身,合上眼懒懒道:“最不济,也就是死了。不然哪来如今的阿孟?”
      阿孟垂着头无声笑笑:“的确是死了,我杀了他。”
      假寐的阿穆显然很意外,挑起一边眼睑审视地望过来。
      阿孟笑容狡黠:“我虽无心机,却记得楼主告诉过我,做人不可太隐瞒,但也不要太坦白,时时藏起一些锋芒,日子过得安分就是最好了。所以那时候,整个玄组里我武功总归不是最末的,但也非出类拔萃。至少玄清是如此认为的。近身搏杀,轻敌易丧,结局便是他死了,我继续活着。”
      那是一次转折性的胜利。原本四御使中就属玄组的玄清与绯组的红涟实力相当,楼主之位少不得落在其中一人手上。何况此前的搏杀中,红涟已然败北,羞愤自裁,楼主的位子对玄清来说已可谓囊中之物。孰料他竟一朝败落死于无名小卒之手,叫人惊诧之余,反让原本忌惮他实力阿谀巴结的野心者们纷纷蠢动,一个个上蹿下跳都开始妄想着要争一争楼主的位子。
      殴杀御使罪本非轻,即便阿孟的情况实属自卫,可牵扯了桑酌这一层关系,觊觎着楼主水晶衡尺的居心不良者们自然极力给她罗织上各种大不敬的叛逆罪名。最后,他们居然商量出个火刑的处罚来,要公然在浡州城的牌楼广场上烧死阿孟。好事者更开诚布公向桑酌提出换命的条件——交出水晶衡尺。
      桑酌是真没有藏起那惹祸的物什。争端方起他便闭门谢客,战战兢兢躲在同为天颖楼弟子的好友、绯组副使朱洫给他安排的郊外小屋里,一心避祸。听闻阿孟获刑,急匆匆赶往城内,刑场上当着众人又拿不出水晶衡尺,索性心一横以命换命,咬牙就往火刑柱上撞,欲待碰他个玉石俱焚。
      危急时刻,是阿孟及时用藏在手里的暗镖割断了绳索,带着桑酌退到一边。
      ——“有人暗中帮你们?”
      阿穆总是粗中有细,觉察出阿孟话语中的重点。女子浅笑,颔首承认:“嗯,是朱洫!行刑前,他偷偷塞了一枚暗镖在我手心里。父亲不来,我一个人逃便逃了。横竖那些人不过仗着人多,一对一交手,哪一个也不如我。广场开阔,闲人又多,我跑起来十分便宜。呵,读书人果然是傻呀!”
      不甚明媚的晨光下,阿穆分明瞧见阿孟的眼底有柔情蜜意缓缓涌上来,心里一下子空落许多,遂偏头面向床内,还合眼假寐。
      阿孟似乎没有留意到阿穆的情绪,顾自将过往一一道来。
      话说,前任天颖楼主确实最信桑酌,但也知他身单力孤,或无法保全水晶衡尺。于是便作计让桑酌当了众矢之的的靶子,反将楼主凭信交由绯组副使朱洫保管。
      朱洫是与桑酌同时加入的弟子,论诗书学问,与桑酌还不相上下。天性洒脱不爱拘束,喜弄武,他与阿孟不同,是“玄紫绯白”四御使抢着要的新人。而他一心忠奉的,却只楼主一人耳!
      依着楼主临终交代,他本意让桑酌评鉴,由这名善识人的年轻人去寻一个品德、才干都上佳的人选跟随。届时朱洫就把水晶衡尺拿出来,二人协令天颖楼下众共同奉那人为主即可。奈何楼主将将去世,四御使便率先斗了起来,桑酌疲于应付,哪有心思再去记挂往后的前途?
      纷争过后,玄清身死,阿孟获刑,桑酌当真对天颖楼心灰意冷。朱洫眼见着楼主辛苦建立起来的声望荣耀即将毁于一旦,心念一转,豁然开朗。当下摸出水晶衡尺跳上火刑台,屈膝跪倒,高声敬贺,竟然奉桑酌为继任楼主。可以想见,野心者们莫肯依从,口口声声问朱洫要说法。
      朱洫冷眼扫过台下众人,出言霸道:“水晶衡尺在我手上,我愿给谁就给谁。不服的,上来打过!”
      底下哗然,纷纷唾骂朱洫越权犯上,漠视楼中规矩。
      朱洫牵唇嗤笑:“嘁,绯组御使奉行楼主座下,何来越权?”
      又一片喧哗,有不服者诘问朱洫何以敢私占御使之职。朱洫也不辩,转手将衡尺往目瞪口呆的桑酌怀里一放,解下腰间软剑直指天宇。
      “天颖楼是全江湖最公平的地方,今日成王败寇就是公平!红涟御使死了,这位子自然能者居之。你们这些人,有能耐挑落我的剑,他便是绯组御使。来呀,谁敢一战?”
      可笑,当时在场者真真无人敢应!
      仿佛料到了这结局,朱洫更豪迈放言:“墨滢,玄清败于你,玄组当你为首。这御使,你可做得?”
      少女环顾四下宵小,以超越年龄的豁达与气魄挺身而出,挡在桑酌跟前朗声道:“玄组御使墨滢在此,不服者,来战!”
      气势是一种会传染的毒药,一旦沾染上,血便热了,骨头便硬了,理想便巍峨了。朱洫和墨滢的斗战宣言似一股南国的暖风吹开了北疆的冰雪,让被老朽们压抑过的年轻人一瞬间萌发了清新的芽。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一切的陈旧自然也终将归葬入土,换山河气象新。“玄紫绯白”使从团的孩子们开始沸腾,响应,发出同野心者们不一样的声音,说:“追随御使!恭请桑公子继任楼主!”
      话到此处,阿孟顿了顿,抬头迎着穿透窗纸洒进来的晨光,思绪越过岁月落进过去,沉沦在遥远的记忆里不可自拔。
      其实无需描绘,阿穆也能想象出新旧交替时的冲撞所迸发出的激烈。那远非一句“最后我们赢了”可以概括完整的结论。草原上漂泊的汉子不止一次见过兽类的争斗,为了一片草场,一处干净的水源,哪怕是不食荤腥的牛羊马鹿,也能一瞬间将青青草原化作血腥的战场,至死方休。人之欲,不可尽数,所以江湖上每一次的“赢”,总有血红汇成的溪流,用□□铺就前行的路基。
      阿穆一直知道阿孟性子里的蛮与悍,似极了离群求索的独狼,不接受任何伦理的束缚,却固执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信念。三年来他以为自由是阿孟的信念,此刻他恍然,他不曾存在的阿孟的过去里,昨夜那名叫桑酌的男子长时间占据着阿孟的心,成了她全部的信念。
      失落之感在阿穆心里不受控制地扩散开去。他故作平静地问阿孟:“你,几时明白自己心意的?”
      阿孟就着洗脸盆里的水中倒影束起发辫,轻松道:“说不清了。总之,那之后,我再没在人前唤过他父亲,只同旁的人一样‘楼主、楼主’的叫着。觉得比起父女来,宁愿同他是主从的关系。呵,”阿孟自嘲地笑笑,“我从来也没喜欢过谁,更没人教过我怎样才叫作情愫,若不是两年后父亲突然关心起我的终身来,旁敲侧击说要替我择婿,我恐怕就那样懵懵懂懂在他身边呆一辈子也未可知。想来,他那么聪明的人,定然是早有察觉,早几年思我年幼,索性不闻不问。见我大了,他也才觉出不妥,担心我这野丫头终有一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违背伦理纲常的事来,便急急想为我寻一个归宿。却适得其反,将我点拨透彻了,如何还肯顺他的意?”
      “你闹了?”
      “嗯!不过不是闹他。”阿孟回过头来,捏住鬓边的发梢调皮地晃了晃,“叫说媒的激恼了,我揪住媒婆直冲进中正阁里,当着他和所有高阶干部的面削发立誓,只我在御使的位子上待一天就抵死不嫁。若非我自愿让贤,敢革我御使之职,兵戎相见。那时候,天颖楼才恢复些元气,堇漩和雪澄都是刚升任的御使,他这个楼主能倚重的只有朱洫和我。朱洫武功虽在我之上,我在使从团里学武却一直都是受他指点教化,可说是他半个徒弟,比起父亲来,他对我还更纵容些,因此上在公在私,他多向着我说话。最后逼我嫁人这事儿,父亲也只得作罢了。”
      说作罢,却也不过当众不再提而已。当夜里,桑酌还叫了阿孟回去如今已成废屋的私宅,院中对坐,平心长谈。于是阿孟直言了心意,而桑酌也明明白白用父女伦常作了婉拒她的理由。
      此后阿孟便很少在总坛宿夜了。原本置来为了安顿弟妹,好让他们搬出天颖楼远离江湖纷争的那一处小院,最终成了阿孟自己逃避情感成全道义的避难所。
      如此压抑着心思又过了一年,十七岁的阿孟过早对情爱灰了心,却放不下搁在心里疼着,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决意远走他乡。走也走得干脆,跟谁都没有交代,只给情同姐妹的紫组御使堇漩留书一封,一说托付弟妹,二请禀明楼主,许她去关东分舵驻守。聊聊几语,无一字言情,冰冷寒凉。
      “没想到,他居然能彻夜跑马赶来追我回去。”阿孟的神情隐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出悲喜,只声音里透露出些许怅然,“我从没见他那样狼狈过,身边也没带个随从,跟寻常人家丢了妻儿失魂落魄的丈夫一般无二。才恍然,终究他还是把我放在心上的。”
      不曾料想远离了浡州,彼此竟都敢将心防卸下,坦荡荡面对自己,也看清了对方。桑酌不再避讳,阿孟无需矜持,二人就在山村野店里,把身与心都交托给了情不自禁。
      甩脱了伦理的底限,桑酌承诺阿孟,容他一年时间把天颖楼的事务安排妥当,全盘交托给朱洫接手。到时候,他这个卸任的楼主就可坦然携着如花美眷田园归隐,远离世俗的非议,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阿孟信他,就像当年信他可以给自己一份温饱一样,相信一年后他会如约来与她携手白头。他们再次以主从的身份回到浡州,小心克制着各自的感情,唯盼夜籁寂静无人处,小窗烛翦话相思。
      一年真的不长,春秋一易,冬去候鸟还;一年又真的好长,四季轮回,昼夜更替三百叠,日月不想见。可阿孟期待的誓言中的一年,却熬不到终局,戛然在一季的时长。
      “不知道何人假扮的流寇,属下们没防备,眨眼被他们冲杀进队列!”
      “因并非江湖调停,去江北分舵这条路又是走惯了的,楼主从来轻车少员,不愿意多带使从。”
      “楼主的车原本已冲出包围,不知怎的马就惊了,沿着江堤疯跑,最后竟直直往江里跳,连人带车都拉了下去。”
      “一天一夜了,属下们将人放出去三十里,沿江搜寻,可连个车轱辘都没见浮上来。楼主不识水性,恐怕——”
      江边堤上,阿孟望着滚滚奔流的江水,耳边收纳种种噩耗,心空得没了知觉,不会哭,更不会笑。整整七天,她就那样面朝江水站在岸边,几乎融入那一方天地,执着成了守望的山石。
      “阿滢,回去吧!悲伤之前,我们还有仇恨要去清算。”
      堇漩的话如惊鸿的箭响,在阿孟死水一样的心湖上激荡起阵阵波澜。她回身跳下堤岸,紧跑几步跃上一旁驻足的马匹,挥鞭催马直往浡州疾奔。
      然而等待她的真相,远比失去桑酌更叫人痛得锥心。
      “你该死!”
      怒吼的短剑舞动起缭乱的剑花,冷冽地绽放在朱洫眼前。他直直站着,不避也不抗,平静地迎候阿孟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刺入自己胸膛,扎在心上。
      “你既想做楼主,当初又何必硬把他推上这个位子?”搏命的一击力道难消,伴着女子凄绝的嘶喊,直将人推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柱上。
      如此严重的攻击,朱洫却连微弱的呻吟都没有,好看的眉宇微蹙,大掌稳稳包住了阿孟持剑的手。
      “的确是我一手将他推上这个位置,我本也可以不这样做,可见当初我是真的没有过私心呐!而即便是此刻,我仍旧无意楼主的位子。”
      “那你究竟为什么?”
      阿孟咆哮着,手中的短剑又进几分。朱洫闷哼一声,用力按住剑柄,抬起头明眸清澈地望过来:“因为突然觉得不甘心。桑酌文不胜我,武更难为,纵然他是天颖楼主,江湖之上论声名我一样不输他。这样一个比不上我的人,却拥有天下我最想要可又得不到的人,叫我如何服气?”
      阿孟刹那错愕,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熟识的男子。
      “哈,别这样看着我呀!”朱洫笑容惨淡,“喜欢你却不被你察觉已经让我很难堪了,说出来你还不信,那我真要伤心死啦!”
      感觉到阿孟指间的松弛,朱洫蓦地幽幽叹了声,摇头自嘲:“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桑酌,我原也盼着你们能圆满。桑酌应该没跟你提过,这些日子你俩私底下的幽会,哪次都是我在安排遮掩的。你负气留书出走,请调去关东,你以为凭桑酌那个连马镫都踩不上的酸秀才,能纵马三天三夜追上你吗?咳,咳咳——”
      朱洫轻轻咳了几下,嘴角溢出一丝血线。他只抬袖无谓揩一揩,面上并不显出丝毫痛苦来。阿孟知他伤重,想抽剑,他却死死攥着她手,半点不肯松开。
      “等等,让我再看看你!”
      阿孟终于动容了,眼眶泛红:“现在找大夫来还来得及。”
      朱洫摇摇头:“不要了!这个结局对我来说,最好。”骄傲了一生的男子抬起手来,勾指接住阿孟眼角一滴珠泪,“不能哭啊!我会舍不得死的。为了舍不得你走,我已经错了一次,不想再错下去了。”
      从来不听话的阿孟失控大哭,声声祈求:“不要死!不要死!别丢下我一个人——”
      朱洫宠溺地拍了拍阿孟颅顶,还温暖地笑着:“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我后悔那时候劝桑酌去追你,后悔跑了三天三夜累个半死,却把一个不会珍惜你的人送到你面前。桑酌那个混蛋,明明那么在乎你,偏偏要去担心狗屁的伦理道义,连牵一下你的手都偷偷摸摸。居然还订下一年之约,妄想把天颖楼推给我,跟你去隐居。他凭什么?阿滢为他出生入死什么都肯做,他凭什么就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爱你?凭什么不三媒六聘娶你做楼主夫人?他带走了你,我就连远远看你一眼都不行了,此生无欢!所以我杀他,只能杀了他。”
      “够了,够了,别说了!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求求你,让我带你去找大夫!”
      朱洫仿佛听不见阿孟的悲鸣,指尖轻轻触碰她颊上的泪,眼瞳里的光渐渐黯淡,话音低落衰微:“对不起,我只想到这一个办法来把你留下。看好天颖楼,等他回来,我也相信他不会那样轻易就死了,所以你要在这里等他。没有我这个叛徒挡路,天颖楼上下必然一心顺服于你,你就是天颖楼主。不要去漂泊了,男儿走四方,阿滢是女孩子,应该停……下来……回……家……”
      阿孟复述着朱洫临终的话别,声音轻得如窃窃耳语。阿穆恍然,阿孟说起桑酌时那隐隐的惆怅并非自己的错觉,皆因两个人的缘分里,夹着第三人的情。
      “就因为这样,你离开了桑酌?”
      “不!”阿孟冷冷否认,“我离开,是因为桑酌负我。我挑起天颖楼的责任,听朱洫的话在浡州傻傻等了他一百十五天。终于他真的回来了,完整无缺健健康康地回来,还带回了他身怀有孕的妻子。”
      阿穆诧异非常:“桑酌娶亲了?”
      “啊,娶了!一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听到句糙话都能脸红的千金小姐。他跟我说当日被江水卷到下游,几乎死了,是姝儿将他救起在自家画舫上,延医问药,于他有活命之恩。且一番看顾,日久生情,非他不嫁。家中长辈嫌桑酌来历不明,不允女儿与他婚配,姝儿便寻死觅活,最终逼得家里同意了这桩婚事。我反问他,若我此刻也寻死觅活,他是否能想起许我的一年之期,白头之约?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只回我一句‘这楼主,你做得比我好’。哼!”
      阿孟的怨愤明明白白,情感的伤痕依旧鲜活地刻印在心头疼痛着,经年复岁也未曾消减半分,清晰得直如新剜的。
      “其实出事后不满一月,他便与白组御使雪澄有了联络,可他偏不回来,更不许雪澄向我们透露他的行踪。他就那样躲在暗处,任凭我疯了一样找凶手,查幕后主使,眼睁睁看我杀了朱洫。没有了楼主,没有了朱洫,天颖楼要在江湖上立住声威是有多难他不是不知道。我顶着代楼主的虚名和堇漩一道,大小打了数十场,血海尸山里扛起了‘公平王’的招牌,而那个时候他却在温柔乡里搂着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同别的女人成了亲,罔顾了天颖楼一众弟子的性命。说什么我做得比他好?嘁,他不过是害怕再次担起责任,害怕回来后面对朱洫的叛变!当懦夫总归要比当天颖楼主更容易些,不是吗?”
      阿孟最后的问话听着更像是自问自答,又似乎是在等待阿穆给予肯定。阿穆觉得,在桑酌负情这件事上,阿孟还有犹豫,“懦夫”二字脱口而出,却不那么掷地有声。如此摇摆的态度,让阿穆很好奇。
      “昨夜你去了许久,当年的事,你和他不会都只字不提吧?”
      阿孟咯咯直笑:“阿穆呀阿穆,你真是很应该入主天颖楼啊!”
      阿穆疲倦地打个哈欠,侧身躺着,睡眼迷蒙瞥了眼门边的阿孟:“你又在顾左右而言他了。放心!对你们之间的谈话我没兴趣打听,反正你人也回来了,别的我不在意。”
      门边静了好一会儿,只听阿孟长长出了口气,讷讷道:“我正是要同你说这事儿呢!这几日,阿穆同我不要太过亲昵了。我的意思,男女有别,不可逾矩。”
      阿穆猛地坐起来:“逾矩?!先是自重,后又逾矩,我倒问你,这一夜,你我可算是逾矩?”
      阿孟固执不回头:“自然是逾矩的,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与阿穆同房。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踏进你的房门了,阿穆也,”阿孟顿了顿,显得游移,“也不要来我屋子。还有,我在浡州须得停留三两日。我们的买卖我不会甩手不管,只是过去的事儿太多太乱,我,想好好理清。”
      “是理清还是撇清?你既然要停留,自然是存心与桑酌续前缘,远着我些,免叫他误会你的用情。哼,可笑!他既可娶亲,你为何不许与他人共枕?自卑自轻,倒是你亏欠了他不成?”
      “我自问绝不曾亏欠他什么,”阿孟头抵着门扉,愁肠百结,“可昨夜他说,要让出楼主的位子给堇漩,余生都伴我一道,天涯海角,永不离弃。”
      世间女子总醉心海誓山盟的约诺,甘愿被它牵绊一生,哪怕韶华蹉跎。即便如阿孟这般失望过一次的心,也免不了在誓言面前踌躇挣扎。何况,那一个是她耗尽至今半数人生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背弃了岁月的抚慰,阿孟终究舍不下对旧日情缘的眷恋,渴望那一段情的圆满。
      “哼,呵呵,呵呵呵呵——”阿穆明白阿孟的心,所以他笑,撕心裂肺地笑,“我懂了,你不是要与我撇清,而是清算。用钱还不清,你便用身体来偿还,是吧?可阿孟,这样就真的两清了?这三年里,你我之间谁欠了谁,该还多少,还算得清吗?你知不知道,每次——”
      话到嘴边忽住了口。阿穆颓丧地低下头来,摆了摆手,无力道:“罢了,你走吧!”
      话音落,阿孟便宛如逃命般仓皇拉开了房门,一只脚才迈出去,又听身后阿穆唤来。
      “即便阿孟只拿我当个伴儿,或者今后连伴儿都不是,天涯陌路,但千万记着,你的这个伴儿也是人,我有心的。”
      阿孟心上一震,喉头哽咽,涩然应了声“唔”,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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