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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难舍从头 ...

  •   既然能重回浡州,阿孟便是预备着要遇见一些人,提起一些旧事。唯一意外的是,遮遮掩掩着入城,原以为能瞒过些耳目将手头上要紧的事儿料理了,再来慢慢“谈情叙旧”,怎料上午同堇漩打了个照面,晚上就叫人浩浩荡荡堵在了一间不起眼儿的铁匠铺里。
      说起来不由苦笑,原本她与阿穆来这里,也是打埋伏。
      这些年在草原与阿穆搭伙,除了继续他历来的驼帮马队的雇佣生意,给小商小贩或者旅人拉拉行李货物,二人兼或接点儿寻人解怨的买卖。一来,阿穆无亲无眷,又不同人合伙,身边统共不过养了四头骆驼、三匹马,其中两匹马还是骟过的,为了救阿孟不得已杀了识路的老骆驼后,他已经很不稳定的小本买卖为继起来可谓愈加的辛苦了;二则,阿孟很想还了阿穆这份救命的恩情,奈何她打小没习得多余手艺,除了打打杀杀,再做不来别的营生。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走江湖走得仇家遍地,被人追杀到草原雪谷去险些丢了性命。
      不过依着阿孟的谨慎,她自然是避讳着同中原、两江的牵扯,一直都在河西走廊一带走动,偶尔会去吐蕃和滇缅。三年来倒也未叫人察觉,原来肃南草原上微有薄名的脚夫搭档中的阿孟姑娘,与名动江湖的浡州“天颖楼”曾经的四御使之首、代楼主墨滢,居然是同一人。
      然而再避讳,人可以斗天斗地都江河湖海,却终究斗不过一个“钱”字。生来不羁的阿穆向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家中无余粮存钱就更别想了,赚了酬劳也一贯左手进右手出,有多少花多少。同阿孟在一起后,他花天酒地的花销确然少了,可为了治阿孟的寒症,他却是比在自己身上更舍得花钱。辽东的山参、吐蕃的雪莲、蜀国的灵芝、湘西的苗药,还有号称浙东大峡谷里捉来的千年老王八,阿穆也不管药性是热是寒,东西究竟真假,总之人家说贵说好,他就敢让走货的帮着带。如此,怎不贫得山穷水尽?
      此番意外碰见个豪爽的刀客,出三十金让二人帮他去江南寻冤家。阿穆脑一热,便不及同阿孟商量先行应了下来。过往的事,阿孟从未跟阿穆说清道明,因此他虽察觉阿孟接生意的一些避讳,私下揣度着或为避仇,自觉有能力护住她,便也无所顾忌。待得听他眉飞色舞炫耀接了有肥水的活,阿孟气急败坏赶去刀客落脚的客栈要退订,却听掌柜告诉那人突然接到一封传信,已然匆忙结账走了。且去向不明,只在柜上给阿穆留了口信并半数酬劳,擅自定好半月后在洛阳的云宾楼听阿穆的回音,余额给讫。
      事已至此,阿孟唯有无奈叹声苍天弄人,拿了钱款同阿穆一道拍马入了关。
      说江南,地域可广,起初阿孟还存着侥幸,想未必会来浡州。奈何兜兜转转一番探查,不说过路倒罢了,他们要寻的人居然就在浡州,原名原姓窝在小巷里开了间铁匠铺。
      刀客要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是活的,尚可正大光明一战,以雪前耻。阿孟知道浡州虽非省会首府但也繁华热闹,最要紧这里是“天颖楼”总坛的所在,想光天化日里掩人耳目地从此处带走活人,还是有家有室有武功的前任江湖客出城,委实不太现实,唯有夜袭。
      只是这一点固然被她思虑周详,却想不到,那个无论如何要见她的人能在半日里连她进城要做些什么都查得一清二楚。落在身后的一声“滢滢”,时隔四年,却似远了一世的沧海桑田。
      瞥了眼阿穆一脸说不清是无谓还是冷淡的神情,阿孟一记手刀砍在铁匠颈后将他敲昏,随后提住肉票的衣领轻巧甩给阿穆,勾唇寡然一笑:“还是叫我阿孟吧,父亲!”边说,边转过身来。
      一眼千年的凝望,不同于那人的疼惜,阿孟在恍见着他面容时,心头涌现最多的则是惊讶。
      他大约是察觉了阿孟眼中的不解,抬手撇了撇鬓边的白发,苦笑道:“是老啦!”
      阿孟怔了怔:“父亲只长我十岁。”
      “可你已经长大了!”
      “再长大,您仍只长我十岁。”
      那人微微偏过头,涩然问她:“那你为何要喊我父亲?”
      阿孟暗自攥紧拳头,稳着声回答:“因为,您是父亲。”
      望着这对彼此压抑的人,一边冷眼旁观的阿穆不由在心里哼了声:“都是不打弯的犟脾气!”扛起昏迷的铁匠自顾自走过两人身边,去往通向外界的院门。
      身后有脚步声跟随,阿穆停下来,侧身看向阿孟:“不回去么?”
      阿孟摆出一副刻意的困惑:“当然一起回去啦!”
      阿穆皱了皱眉,又抬眼望一下那个半步都没有追上来的人,终于叹息:“三年前的阿孟欠我一个交代,可这三年,你总该跟他交代交代吧?还有,”阿穆落落转身望向门外,“他们!”
      小巷里,永远一身紫衣的堇漩领着许多认识不认识的面孔整整齐齐列队堵在门口。见着阿孟出来,统统单膝跪下,用山呼万岁般的气势齐声高喝:“恭迎代楼主返回总坛!”
      阿孟冷眼乜斜垂头不语的堇漩好一会儿,忽而哼笑出声,指着门内那人语带讥诮:“你们的楼主就在这儿,要代楼主何用?”
      言罢,一跺脚,纵身上了墙垣,披着皎洁的月辉睥睨脚下众生:“来既来得,去何不可?一年江湖路,三年草原人,天颖楼的墨滢早在四年前就死了。这世上没有你们的代楼主,从来有的,只是阿孟。阿孟不属于天颖楼,不属于你们,不属于任何一人。阿孟要走,谁来阻我?”
      精钢打造的短剑在冷月下闪耀着金属独有的凛冽寒光,一如这女子眼中的无情,扎得人心里生凉。
      紫衣女子仰望的双眸里又一次铺满晶莹,如泣如诉:“无论你是墨滢还是阿孟,你都是‘玄紫绯白’的领袖,是季允和蔷妹的阿姐。你舍得下天颖楼,也忍心舍得下他们吗?还有楼主,楼主他,他——”
      天颖楼主的手默默搭在堇漩的肩上,她便再说不下去,强咽下心里的话,黯然垂泪。
      阿穆抬头望住高处孤傲冷漠的阿孟,这副“天下莫负我”的姿态三年里他见惯了,却每每面对的都是敌人。纵使再对阿孟的过往一无所知,他也清楚眼前这些人绝对不是敌人,甚或,情义牵绊更多过血肉至亲。所以他很不高兴,此刻阿孟的冷情淡漠,他不喜欢。
      但闻一声沉闷地低喝,众人眼睁睁看那本应置身事外的汉子飞起一脚往墙上蹬了过去。土石堆砌的简陋矮墙经不住壮汉力拔山兮的气度,应声而震,顷刻间裂出了缝隙。
      阿孟在墙头晃了晃身形,稳住后怒目瞪视阿穆。他无谓,咬牙道:“下来!”随即又重重在裂缝上补了一脚。
      墙终于塌了,伴随着无处诉冤的哀哀轰鸣,还有漫天怨怼的烟尘。
      然而,阿孟没有落地。她高高腾起在烟尘之上,身姿舒展宛若天降的神使,桀骜不可侵犯。又凌空旋转几度,一记轻盈的“蝶吻”,足尖正点落阿穆肩上昏迷的铁匠背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伴儿。
      阿穆习惯她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了,从来迁就,今日却不想顺着她。
      “要我掀你下来?”
      阿孟足下力沉:“你有这本事?”
      “哼!”阿穆痞态尽显,“你想踩死我还是踩死这换钱的货?”
      阿孟不快地皱了下眉,拔身侧翻落在了阿穆另一侧肩上,狠狠踩了下去。
      汉子笑容更甚:“有气别拿我撒!”
      说着,猛抬手用力握向阿孟足踝。阿孟一惊,勾起足尖往上一提,在阿穆掌心磕了下,将他手挡开,顺势再在他手背上踏了一下,借力身形又起。只一起一落间,阿穆也足下疾动,横掠出去十数步,阿孟无奈,真的只能翩然降落尘土之上。
      落地后便迅速扑进,不及阿穆反应,阿孟已栖身至他一步近前,抬手揪住他衣襟,怒斥:“你搅和什么?”
      阿穆淡淡瞥了眼渐消的烟尘中现出的一张张错愕的脸孔:“你不能再逃三年。”
      阿孟神情一顿,更怒:“你又知道什么?!”
      “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阿穆微微低下头,直直望进阿孟的眼里,“我等着你来跟我说,所以对于等待,我想我还懂得。你可以不告诉我你的过往,但最起码,要让这些人知道,未来,你会在哪儿。”
      阿穆明显感觉衣襟上的力道在消减,大掌覆上冰凉的素手,柔柔握了握。
      “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喜欢流浪吧?阿孟和我,不一样!”
      那之后,阿孟便真的跟着“天颖楼”的人走了。
      那之后,阿穆扛着能给他换回三十金的人肉货物,黯然走在陌生的古城陌生的街市上,心头一阵紧过一阵抽痛着。
      ——后悔吗?
      阿穆自问这一夜所想所为,无一处不合情理,却真的懊悔,悔不该接了这单生意,不该让阿孟回到这些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往事里来。嘴上说得洒脱,叫阿孟不要逃避,可私心里,阿穆不可遏制地惴惴然,怕阿孟理不清古往今来,怕阿孟不能将自己看个透彻分明错失了真情。他明白自己怕的,其实仅仅是失去,怕女子叫这一城的旧人事牵绊住浪迹的脚步,永远留下。
      但,阿穆此刻最怕的,还是今夜阿孟不回来。他看得懂,天颖楼主凝望阿孟的眼神,以及阿孟看向他时眼底的怀念,那绝不会是阿孟嘴上倔强的“父女”一般简单。
      然而叫阿穆意料之外却又欣喜若狂的是,当夜,阿孟回来了,轻轻叩响阿穆的房门,神情颓唐一头扎进他怀里。
      “阿穆,抱抱我!”
      轻喃着如斯的渴求,阿孟在阿穆的榻上无度欲求,索取了一遍又一遍。
      夜微开,黑暗转成阴蓝,阿孟疲倦地伏在阿穆胸膛上,用一种仿佛经历了几世的苍老语音低低诉说:“父亲是我第一个男人,遇见阿穆之前,唯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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