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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人事皆非 ...

  •   阿穆不知道阿孟几时起身离开的,这让他很有些懊恼。草原上居无定所的生活使得他学会了,即便坐在马上也能舒舒服服打个瞌睡。相对的,他又如狼一般警醒,若有风吹草动便可即时醒转。然而这一夜他实实在在睡沉了,浑噩得完全察觉不到周边的一切动向与危险。他确信不是因为疲劳或者身体不适,翻身坐起后,手无意触碰到了柔软的床褥,于是这个草原汉子一心认定:果然温床软榻易沉沦。
      待到洗漱完穿戴好,去往隔壁打门呼唤,阿穆惊讶地发现,阿孟不是单纯离开了自己的怀抱,而是自相识以来头一次,招呼也不打撇下自己单独行事去了。及至此时,阿穆已顾不得埋怨气恼,心头浮起更多的仅是莫名的惴惴。
      蹙眉忖了忖,脑海中恍惚灵犀一闪,阿穆快步奔回房去,在包袱里翻出一块紫金铜打的牌子来,揣进怀里就往街上去了。临走在柜上留下口信,说若见着前日同行的女子回来,无论如何叫她在屋里等着。
      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柜台后的掌柜却一个劲儿纳闷:“客人出门都得打柜前过,早上没见着那姑娘出去呀!”
      确实,阿孟没出去。或者更确切说,她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推窗翻出,从自己的屋子直接落到了后巷里,攀着墙垣跃入了与小馆相临的废屋。
      荒芜的小院里蒿草长得高过了人头,一阵清风掠过,点头哈腰般轻浮地摇曳着。不意随风飞来一只雀鸟落在震颤的草尖上,稳稳立着如瞭望的军士,头颅高昂透露出骄傲。阿孟顺着雀鸟的视线望去,但见灰瓦破落、白墙斑驳的一间空屋,窗上纸无,雕花的木门半扇睡在地上,半扇险险挂在门楣,同这处院子的光景一样萧索凄凉。
      走近屋宇的步履缓慢沉重,似千山万水跋涉而来的虔诚,阿孟一步一步走着,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到了门边却不进去,指尖抚着粗糙的墙面一路走去,到拐角停住,又折回来依样再走到另一头。循环往复一遍遍,阿孟只是不厌其烦地走着,抚摸着,磨得指腹生疼也舍不得停下。
      已不计是第几次回到衰败的门扉前,阿孟终于驻足下来,俯身扶起地上的半扇木门,倚墙立好,又小心翼翼将那挂着的半扇也卸下来摆在门的另一边,提足迈步,跨进门去。
      白日的阳光晴好,无阻碍地从窗门里洒下来,照得房间里又暖又亮,一览无遗。孤独地闯入者脉脉依依地一寸一寸看去,然而这里徒留下空空的桌子空空的木架空空的床,墙上有一方字画久挂后落下的印痕,桌角边青瓷茶壶碎作了不可团圆的片片离难。这屋子已无半丝人烟气,无点滴旧物可供人一睹思情了。
      可阿孟的视线里有流连,每扫过一处,便似那里还存在着一些人或物。她的记忆中,有一些部分属于过去,却永远历久弥新。
      “阿姐——”
      空荡的室内仿佛响起阵阵稚嫩的呼唤,若即若离,如梦似真。在艰难求生,被迫放弃使用“阿孟”这个名字的日子里,唯有这方小院这间屋子里回荡的声声“阿姐”,让她有做回自己的温暖。女子本无名,家中长女即为“孟”,所以阿孟是名字也是称呼,即便舍弃,她还是弟妹口中最亲的姐姐。
      “阿姐——”
      阿孟在模糊了思念与现实的真空中沉浸,满目皆过往,心中说不清是甜蜜,或者苦涩更多。
      门外小院里又有清风过境,蒿草应和着如涛鸣般沙沙作响。阿孟眼神中的情感遽然熄灭,一瞬凛冽。
      与此同时,头顶瓦上,传来一记似有若无的碎裂声。
      谁都不喜欢最私隐的空间被外人强行侵扰,尤其阿孟久别归来,行踪不欲人知,便是最亲近的阿穆都不得跟随。于是她心里,窗下、房上的那两人着实该死。
      杀心横起,直面交锋!
      阿孟抖落袖里剑握紧在掌中,猝不及防地从没有门扇的正门窜了出去。矮身隐匿窗下的人竟也镇定,一刻不落追着阿孟奔进了蒿草丛中。可那人终究低估了阿孟,一心以为她只是仓皇逃跑,不防备阿孟奔跑中足尖发力硬地旋身,右手短剑横着向她颈上划去。同时,扣在左手掌心的一枚碎瓷片也刺破空气,直向着屋顶上飞去。
      叮——
      “不要——”
      闯入者的呼声到底迟了。自幼学会的攻击本能,让阿孟身体的行动永远快过大脑的指令,哪怕在短兵相接的一刻她已认清了来人的面容;哪怕,这个人她无比想见却又怕见。
      屋顶上的少年应声后仰摔在瓦上,连浅浅的呻吟都没有叫出来。面前一身肃静紫衣的女子留给阿孟一眼喜怒交纵的瞥视,转身紧跑几步,纵跃直上了房顶。
      “小勉——”紫衣女关切地唤着少年的名字,托住他肩背小心抱起。万幸少年仅是龇了龇牙,立时,却笑了。
      “副楼主别担心,我没事儿!”
      女子始看清,少年左胸上的血迹不过是蹭上去的点滴,偏离了心脏,青瓷片深深地扎进了少年左上臂内侧,血流了不少,却是无碍性命。女子瞬间了然,急急回眸去寻阿孟,又哪里去寻那一抹思念经年的孤独身影?小院凄清,唯蒿草摇曳,同风说语。
      紫衣女子默默落到地上来,去到窗下提起带来的小木桶——里头是一些扫除用的掸子抹布,也不进屋,垂着头黯然离去。
      少年捂着伤口急忙赶上,边走边天真地问她:“那个真的是墨滢少主吧?副楼主?副——”少年追逐的脚步停顿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身畔的女子。淑婉佳人一双清眸盛满了泪,莹莹闪闪,迫不及待地滚落下来,颗颗破碎在襟上。
      风一波又一波来而去矣,天上的云跟着来过又飘走,唯有蒿草丛中伏着的人方寸未移,仿若同这一草一叶同化成了小院的附属,连呼吸都不叫人轻易察觉。
      从早晨待到午间,阿孟隐没在一人多高的蒿草里,并不急于离开,放下警备的姿态,翻身枕臂,躺在膈人的草上举目望天。初夏的江南也会有草原上一般晴好蔚蓝的天空,这多少让阿孟有些陶醉,唇边牵起一抹自嘲,笑喃:“漩子长进了不少啊!”随后,合眼作寐。
      阿穆踏着重重的足音毫无顾忌踩进来的时候,阿孟连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只待他矮身蹲下抱起自己向外走去,才靠在他肩头懒懒问:“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
      阿穆声音黯哑:“野地上凉,你不好睡的。”
      阿孟心念一动,睁开了眼,略有些惊讶地看见汉子叫风揉得缭乱的发丝,和紧蹙的眉宇上挂着的点点汗珠。
      “你?”
      阿穆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避开阿孟抚上他额际的手指,双臂将她箍得再紧些,沉声道:“这城里的街道我不熟。”
      “我以为……”
      “我只是不太了解现在的阿孟而已,”阿穆有些粗蛮地打断阿孟,“就好像不太了解三年前的你一样。我不确定今天早上弃我而去的阿孟是我认识的阿孟,还是三年前那个阿孟,所以我只能去更远一些的地方找你。最后我跟自己说,应该相信阿孟,她不会离我很远的。于是我想到你提过的废屋,便过来了。”
      从来看着别人眼睛说话的阿穆,一路上少见地都没有望一眼阿孟面上的神情,他仿佛一具被将人精心制作出来的机械,托着女子纤细的躯体大步沉稳地回去他们落脚的一方清净地。
      小馆里无论杂役、掌柜抑或住客,都噤声注目着阿穆从外头抱着同行的女子进来。他们猜测阿孟究竟是病了或者受伤,暗自交耳,又小心着绝不敢叫阿穆听见。
      很少人想到,这名女子不过是习惯性撒个娇罢了。被阿穆温暖的胸膛拥抱已成为她每日的娱乐,从初见时那一次救命的托起,便注定了纠缠一生,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下去。
      阿穆很规矩地直将阿孟送回她的屋子。安卧榻上的阿孟忽而抬手勾住还不及直起身来的阿穆颈项,攀在他耳边声声缱绻:“傻阿穆,我不会不辞而别的!所以再等等,有一天,会有那一天,我一定把什么都告诉你,包括那个你不认识的阿孟,好不好?”
      这一次,阿穆没有拒绝阿孟的亲昵,双臂自然而然环住她,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背脊,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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