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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又入烟雨中 ...

  •   又一次看见了江南烟雾袅袅朦胧秀婉的清晨,亲切得仿佛这四年漂泊的时光里只这一处是停滞的,在岁月的流淌中为她封存起所有不可淡忘的美好,等待有一日,她会归来。
      驭马的女子勒缰驻足,抬手轻轻扰乱半空中悬挂的淡淡薄雾,好似用尽了一生的缱绻撩开遮面的轻纱,一眼眺望不尽,流连在心头绕啊绕,纠缠成了死结。
      “阿孟!”
      马背上的年青汉子懒懒地唤了一声,女子的手便顿在半空。俄而,拨回来捋了捋耳鬓的一绺散发,眸光清冷地看了眼高高的牌楼,双腿一夹马腹,催马小跑着又往前去。
      身后的汉子牵唇苦笑,附身在马耳边简短地说了句:“走了。”那马儿竟似都懂得,鼻腔里秃噜一声,踢踢蹄子紧跑几步跟上了阿孟,维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不超前,也绝不落后。
      过了牌楼未入市集,二人捡幽僻的小径笃悠慢行,在一间雅致清净的小馆前下了马。各自取下挂在鞍子上的小包袱,将马儿交由门口的小厮牵往马厩,一身清简的二人被小二引至柜前。
      面相颇善的掌柜在柜台前搓着手笑容殷勤:“两位客官小憩还是常住?”
      汉子撇撇嘴,两手交叉抱胸作事不关己状,便是阿孟摆着一张不为风月动情的冷淡面容,凉凉道:“先定三天。”
      “是。”掌柜笑容依旧,抬起脸来又谨慎地探问,“那二位是,几间房?”
      “一间。”
      “两间。”
      汉子和阿孟同时出声,也同时顿了顿。掌柜狐疑的视线在二人面上游移,汉子直言问阿孟:“做什么要两间?”
      阿孟微微侧身看向他:“你一间,我一间。”
      “有病啊?不是一直住一间?”
      “这回分开住。”
      “为什么?”
      阿孟不答,转身直跟掌柜吩咐:“上房,两间,要安静些的,临着后巷废屋最好。”
      掌柜愣了愣,显是对这外乡客如此熟悉此间巷陌颇感惊奇,不觉谨慎中又添起几分不安。诚然当着客人的面不便多探究,加之汉子似也无意在人前多辩,这小馆本来生意清淡,掌柜乐得多开几间空房出去挣些钱两。
      登记造册后,掌柜便着小倌儿拿了钥匙领着一双客人去往后厢。穿过一处回廊,许是觉得少人听闻,汉子与阿孟并肩走着,复追问起她:“你是怎么了,好端端非要分开住?”
      阿孟如是淡然:“男未婚女未嫁,本该如此。”
      汉子挑眉讥笑:“嚯,你这道理说得未免太晚了些!”
      “往日随意罢了。江南不比关外,彼此还须自重!”
      说话间已到了房门外,小倌儿推了门摆个手势请客入内。阿孟一只脚刚迈过门槛,斜刺里汉子的大手一把拍在门扉上,侧身挡住了阿孟去路。
      “自重?”汉子面上明显有了不快,嘴角边绷紧的线条宛如刀刻的,刚硬不带温柔。
      阿孟抬手轻轻抵在他胸口,眉眼间一派慵懒:“阿穆,你的屋子在隔壁。”
      阿穆丝毫未动,两眼直直望进女子的深瞳:“告诉我,怎样叫自重?”
      “去你自己的屋子,此刻便是自重了。”
      阿穆不退更进:“我偏不去呢?”
      阿孟把脚收了回来,边走边说:“那你住这间,我去隔壁。”
      走廊上的小倌儿尴尬地觑了眼男客,旋即快步赶去阿孟前头,替她开了另间屋子的门,恭敬将钥匙搁在桌上,小心翼翼退了出来。再经过阿穆门前时,忽听那人沉郁道:“备热水!爷要洗澡”
      小倌儿麻利儿应了声,便快步跑下楼去。
      长途疲乏,总在马背上颠簸,骨节彼此摩擦着,浑身的骨架紧凑得没了一点儿富余的空隙,恍浸到热水里泡起,细枝末节处的敏感都被调动,身心瞬时从外至内松懈下来。丝丝暖意藉着水温一点一点从张开的毛孔渗透,浸润每一处肌肤与骨骼中,怎是“舒服”二字可表?
      阿穆算不清有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定定心心沐浴解乏了,记忆中时时刻刻便只是奔波,厮杀,还有与她相依相亲的朝朝暮暮。
      心念牵动,又想起方才女子的冷淡,阿穆不禁很有些恼烦,一下把头扎进温水里没了顶,闭了好一会儿才猛地钻出来。抬手抹了把脸,拧干了湿巾随意盖在脸上,阿穆以一种全无防备的开放姿态闲闲靠在了浴桶边上。
      恍惚灌进一阵穿堂的风,未及细辨,一双寒凉的纤手已经抚上了他的肩胛。
      阿穆盖着面巾,一点儿动作的意思都没有,但听耳畔软语声沉:“怎么这样不小心?若我是来取你性命的,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
      “还在气我?”
      “你说的,彼此自重。”
      阿孟下颚靠在阿穆湿漉漉的肩上无声地笑起来:“你果然是在气我。”
      阿穆抬手拉下面巾,仰头颠倒着看那万分熟悉的面容,眉宇紧蹙:“今天的阿孟,不是我一直认识的阿孟了。”
      似乎要把那些褶皱抹平般,阿孟将手指轻柔按压在男子眉间细细揉搓:“你认识的阿孟,也不过是三年前出现在你面前的阿孟呀!”
      阿穆握下阿孟的手用力拉向水面,她未作反抗就势倾身靠近,男子另一手从水底撩起直勾住她后颈,面贴面的无间,阿穆的眉宇拧得愈发深刻,语带忧虑:“浡州有你的过去?”
      阿孟不否认:“是!”
      “过去在这里,开心吗?”
      “你说呢?”
      话音落,水中骤起波澜。阿穆忽的扭转了身子,勾住阿孟的手臂轻轻一带,叫她也原地打了个转。一圈回还,阿穆已站在浴桶中,就那样湿漉漉地自身后搂紧了女子。
      “既是不开心,回来作甚?”
      阿孟涩然一笑:“憨子,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了?”
      阿穆不耐地甩了下湿发上垂挂的水珠:“买卖嘛!说不做就可以不做。”
      “既入江湖,身不由己,这一点你不会不明白,何苦说些赌气的话?”
      “我没有赌气!这一路过来,离浡州越近你越加患得患失,往日的阿孟几时在乎过旁人的眼色口舌?如今你我却要这样偷偷摸摸的,你究竟在避讳什么?”
      “说到底,你还是恼我同你分了两处呀!”
      “够了!”阿穆终于发难,一按桶沿儿跃了出来,直剌剌逼视阿孟,“问什么都答非所问,你心里藏着的事儿就那么见不得人,连我都说不得?这些年我从不问你的来历过往,因为你的过去里没有我,对于不曾经历过的事,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知道的必要。便是此刻,我也不想逼迫你与我说你的故事,我只不想莫名其妙被你推得老远,不想你是你,我是我。阿孟,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浴桶中的水还在微微荡漾着波纹,随着水温的冷却,白色气雾也在渐渐变得轻薄寡淡。屋子里静得只听见一急一缓两样呼吸,以及水珠落地的嘀嗒声。
      阿孟纤指捋开阿穆额前黏着的湿发,话音沉静:“阿穆忘了吗?我们是伴儿啊!旅伴,武伴,还有,”她神情专注地面对他的凝视,“床伴。”
      有好一会儿,阿穆只是双眼一眨不眨把眼前的女子望着,面上不喜不忧不嗔不怒,与那一身遒健的筋肉躯体相反,内敛不张扬。
      终于,他决定不再石像样静静站立着,转身去到榻边扯起浴衣用力抖开,飞扬旌旗般披上未干的身体,随意系上衣带,俯身拽出床内的一床薄被甩手掷给身后的阿孟。
      “这里墙板薄,夜里冷了尽可以喊我。”
      阿孟看着那个别扭的背影,眼底浮现深深的笑意,悠悠道了声谢,抱着薄被回了自己的客房。
      是夜。
      江南的初夏没有丝毫凉意,榻内的人却蜷缩成一团几乎将脸都埋进了薄被中,两床薄被。
      阿孟怕冷,一年四季不分仲夏三九,她全身都是冷的。寒症同一墙之隔的那位“旅伴”一样,如影随行伴了这女子三年,可三年里她第一次如今日这般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独自睡眠,三年来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这世上最好的温暖,是彼此拥抱。
      而此刻邻屋的阿穆也仅是胳膊枕着头躺在床上罢了,心头纷杂,了无睡意。他在想,在不可遏制地焦虑。远离了草原上燎原的风和澄澈的星空,屋宇错落的繁华江南让他的胸臆里也矗立起烦恼的骨刺,把宽广切割成了蜿蜒曲折的小巷一般狭小逼仄。
      长舒口气复吐尽,想不明白的阿穆躁郁地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卧着。
      这时候,却听临着走廊的窗格鬼鬼祟祟“吱呀”响了一声,阿穆的嘴角微微勾起,无声笑了。
      两床薄被叠加出一份厚重的分量灭顶笼罩下来,阿穆在窒息的闷热中感到了那双如常寒凉的手在自己的背上巡梭。
      阿穆的声音中透露出压抑的笑意:“你怎么不喊我?”
      熟悉的声音近乎哀求,低低落在他耳畔:“阿穆,抱抱我!”
      再不需任何言语的往来。阿穆动作轻缓地在薄被里转过身,摸索都没有便在黑暗中找到了阿孟的手牢牢握住,解开衣襟,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女子宛如婴儿般瑟缩地蜷缩着,手按在男子胸口肆无忌惮索取着热量,安心地阖起睑,睡容恬淡。
      床伴——阿穆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苦涩。有谁能真正了解阿孟口中的床伴,仅仅是字面上的含义呀!一个伴儿,一个不会冷却的热源,一个随时可以任她取暖的活物。
      和阿孟卧在同一张床上,阿穆不是没有非分的想法,也确实同她鱼水相欢过。但当□□的欲望都归于了安分,夜夜同阿孟拥在一起睡觉这件事对阿穆来说就跟人要吃饭穿衣一样,不过是种自然的规则,同时也是他无怨无悔一肩自担的责任。这份责任自三年前他在大雪天的夜里从少人经过的山坳里把阿孟抱出来,风雪中跋涉回到营地,杀了使唤多年的老骆驼剖尸藏人,终于将冻僵的她暖醒那刻开始,三年里没有一天想过放下。阿穆想,此后大约也不会舍得放开了。
      然而“床伴”的定义还是多少刺痛了草原汉子原本粗糙的心。阿穆的心里是有阿孟的,非是白头到老的浪漫,可切切实实要比寻常友朋重了许多。他从来没有汉人标榜的从一而终的道德与坚贞,同女子交欢这种事儿他一贯当作是遂了彼此身体的需要,天亮了,缘分便是尽了。对于这一点,阿孟意外地竟同他持了一样的观点。初初,阿穆对阿孟很有些相逢恨晚的知音之感。
      后来就变了。几时、怎样变的,阿穆自己也说不清。同人厮斗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将阿孟护住;休憩时,他不自觉会确认她人在何处、是否安全;天时冷暖季节交叠,他最先想到的永远是阿孟会不会哪里不舒服。这份挂念,从前未曾对哪个女子有过,今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别人有。阿穆只确信,怀中这一名女子的生死平安,对自己很重要。
      可阿穆是自由的,阿孟也是自由的,他们的心都太野了,不喜欢束缚。阿穆愿意一生背着照顾阿孟的责任,哪怕仅仅是暖床的伴儿,但“爱”还有承诺,阿穆不敢说。
      小时候部落的老人们都喜欢管阿穆叫“停不下的独狼”,放弃了群居的天性,追逐草原的风,似天边不羁的流云。曾经他以为阿孟也是一朵流云,然而见过她时而独坐失神,眸光黯淡满眼落寞,他明白了女子不是云,而是小小的蒲公英,乘着风天涯漂泊,最终仍旧期待落地扎根。
      所谓归宿,阿穆从来没有想过,今日之后他更确信,阿孟的根不会落在草原,他们,不过一时遇见,终归有歧路分手的那天。
      多思易伤怀,阿穆隐隐感到,这一趟回到阿孟熟悉的江南,或者二人的缘分已将尽了。尽管此刻阿孟本能地又来寻求他的温暖呵护,但日出后,他们在世人的眼中总归是两个人,须得分开住在两间屋子,中间总竖起一堵墙。
      轻轻地,阿穆不欲人知地叹了声,环着阿孟的手臂紧了紧,就那样怀着伤感与无奈合眼睡去。他不会晓得,怀中呼吸平稳的女子一刻也没睡着,便将他那一声叹息纤毫不落地,纳入耳中,记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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