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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前传:上邪 ...

  •   判词:
      皓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又年年。
      宁若信命莫信书,贤美未必有人怜。
      时候到金亦失色,时运来铁也生辉。
      世人不解苍天语,终为他人做嫁衣。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位长姓的小姐交了好运,嫁与本郡一个书香门第瞿氏的长子。长氏家中并无男丁,唯有三个闺女,出嫁的是二小姐。这瞿家虽为书香门第且日后拜为皇亲国戚,可当时却也不算一方大富,饶是此,这位小姐也算是觅得好归宿。然这三姊妹的运道也仅止于此,没几年瞿家犯了事,举家被贬斥至广西桂林府;大姐姐因没有嫁妆年岁渐大,婚事越发没有指望;最小的妹妹,则错嫁了一个败家子,短短几年便搬到乡下去住了。
      这样又过了一些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瞿恩等这些被贬斥在外的官员被陆续召还,升官重用。长夫人回来的时候,怀抱着一对龙凤双胞胎:长子瞿衡,字行言;幼女瞿香,字柔婴。次女瞿香的名字不随哥哥,是因为瞿恩在桂林府还收养了一个女孩,姓梅,名疏影,字连城。连城是姐姐,柔婴便是妹妹,疏影暗香,暗香疏影。
      长夫人身体纤弱,受不了这三个小孩的闹腾,便把自己年岁已大的姐姐接来做妈妈,从此专心休养在那穷山恶水养出来的病,也并不怎么管孩子。她姐姐只是略识几个字而已,幸而瞿大人有远见,从小便对三个孩子严格要求,从洒扫应对教起,又请了先生到家中讲习,才算解决了学问修养的问题。
      于是有了些年,这三个小孩便慢慢长大了。其间长夫人也动过心思,想把梅疏影当成童养媳来养,却被瞿恩拒绝了。瞿恩说,连城就是他的女儿。见丈夫意志坚决于此,长夫人也只好讪讪地断了念头。
      三个孩子长到十来岁,越发的聪明伶俐。尤其是梅疏影,粉雕玉琢,且琴棋书画样样都有了不错的底子,简直无人不夸,无人不喜,唯有长夫人对梅疏影的往往有更高一层的要求。
      这一日,难得有空闲,瞿恩、长夫人,长妈妈三个人坐在亭子里看三个小孩玩耍,自觉是颇有成就。但长妈妈终究是觉得心中有些郁结:瞿衡瞿香是妹妹的亲生的,梅疏影也算是妹妹的养女,自己虽这般出力地养着,但百年之后,恐无人给自己送终。她这样想,不免垂头丧气,这想着想突然就想起多年没有见的小妹妹。
      “不知道小妹妹现在怎么样了?”长妈妈说,她这样一开口,便引起了善良心肠妹妹的眼泪,长夫人痛斥妹妹当年的错嫁,现在在乡下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她坚信这个小妹妹一定过得很凄苦。她说得声泪俱下,使得瞿恩瞿大人不得不答应去留意一下,于是几日后他们便有了最小妹妹的消息。
      这位最小的妹妹送了一封哭诉的信给姐姐们,说她的生活过得有多不幸,丈夫是有多么地不像话,又说她一连生了好几个孩子,现在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养活他们……
      “你看看,”长夫人一接到信便哭得不成样子,“我当初就说那男人不能嫁,可她就是贪那几个钱,现在看看……”她的大姐姐看到信,越发动了本来就有的心思,她表达了一下对二妹妹看法的赞同,就开口道:“看来小妹的生活确实过得很困难,到底姐妹一场,眼下咱们的日子还行,要不咱们接济接济他们。”“那怎么行,”长夫人反对道,“妹夫又嫖又赌,钱寄过去反而助长了他的毛病,到时候又要钱,这可是个塡不了的无底洞。”“那这样吧,”长妈妈道,“妹妹也说孩子多养不了了,我膝下一个孩子也没有,不如让妹妹送过来一个,我们来帮她养。”这个提议长夫人立刻表示了同意,说是做了善事也算功德一件,但她又提出了许多要求,说男孩子怕太野欺负到瞿衡,又说是年龄太小吵闹起来对自己身体不好,还是选个年龄跟自己的一双儿女相当的也好有个伴。
      长夫人的这些种种要求,也亏得她小妹妹孩子多,没几日就由托人送了一个七八岁叫小嫙的女孩儿上来。
      瞿恩看了,大皱眉头,倒不是他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不想做善事。只是他知道养一个小孩自是要对她负责任,这女孩在乡野长大,恐难跟连城她们相处。他这番心思一点也没猜错,可是事已至此,还得面对自己妻子的絮絮叨叨,也就只有接受了。他吩咐下人收拾房间,尽量将这位远离乡土的小女孩的待遇跟另外两位女孩一样。他是这样想的,可是那些下人又都是白眼惯了的,自是对那乡下来的不怎么上心。
      长妈妈也很失望,她原本想就算是个女孩子,好歹也不得比梅疏影差,这样将来才有可能嫁得好,自己老来才有靠,可这小孩长得瘦不拉几的,头发也黄黄,横看竖看都看出不出将来有胜过梅疏影的地方,她心里就凉了半截。这心一凉,便也不待见这小女孩,仍旧把讨好的心思放在梅疏影和瞿香的身上。
      两个姐姐好奇地来见了见这个小妹妹。“你叫什么啊?”疏影问她,这小女孩一看两个衣带飘飘飘,像年画中观音坐下龙女一般的小姐姐问她话,吓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唯唯点头,“连城姐姐,她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瞿香道。“……我不是哑巴,我我……”见二人盯着她,小嫙说了几句话就又说不出来了,“她不是哑巴,看样子是结巴。”疏影道。
      小嫙自觉受了两人奚落,便跑开去。她刚来到瞿府,什么也不懂,见到有人的地方便跑开,最后躲在假山后面,她想不明白娘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这个地方来,她想家想娘,想着想这便在假山后面一个人呜呜地哭。

      终于有一天,她的小表哥瞿衡突然发现这个小女孩躲在假山后面哭。“你为什么哭啊?”出于好心,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瞿衡问道。他在她身边坐下安慰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说出来。“你生病了?还是有人对你不好?还是长妈妈骂你了,她骂人可凶了,我们都怕她”他问了良久,得到的回答却只是,“没,没,没有,不是的。”这样的回答。小女孩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表哥仍旧问个不停,最后他问到了尚嫙乡下的家,尚嫙一下子像开了泪匣子,哭得更伤心了。于是瞿衡明白了,“恩,表妹,”他不知道该叫她什么,“你不要伤心了,我们到花园里走一走,你跟我讲一讲你家的事吧,我还不知道呢?”于是瞿衡便把尚嫙带出假山,带她在花园里走动,听她讲家中的事。
      “……真好,”瞿衡羡慕道,“我好想养一条狗,可惜太太不允许。”“真的,”小嫙问道,“那表哥,我家的那只有了小狗我送你一只,你偷偷养着。”瞿衡虽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但为了安慰她,装作欣喜道,“那谢谢你。”
      为了那只狗的事,瞿衡帮小嫙拿纸写家信,他想了良久道:“可是你落款写什么呢,哪个嫙?”他的表妹一个字不识,怎么可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我,我不知道,只是随便叫叫的。”瞿衡想了想,便拿出他自认为很复杂卖弄地一个字:嫙。他写完道:“一定是这个字,你是个女孩,这上面还有个女字。”他说的这些,小嫙一点也听不懂,她只是用很佩服的目光,注视着小表哥,见他在‘嫙’字前又加了一个‘尚’字。“那尚嫙,”瞿衡露齿笑道,“你姓尚,你看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那时候的小女孩,把瞿衡在纸上写就的两个字,记在了心里。
      尚嫙从此生便出了学习写字念书的心意,瞿衡多方指导她帮她,尚嫙对这个表哥心怀很大的感激,从此在这个家里也不是那么没有自信了。她仍旧在样貌才艺上比不上两个姐姐,但是瞿衡安慰她道,“你有努力的心,想把事情做好就可以了,琴棋书画不外乎是陶冶情操,让人感觉到心意便可以了。”
      瞿衡这样安慰尚嫙,有一日让梅疏影看见了,疏影道:“行言,我知你也是好心,但倘若你说的过分,反而抑制住小嫙学业进步,又当是如何。”
      于是自此以后,瞿衡也便甚少宽慰尚嫙。尚嫙自是不会生表哥的气,却也是有一件事想不通,梅疏影跟她一样并不姓瞿,一样被收养的,甚至连一点关系都排不上,却为何比她更像这个家的主人?在她年幼的心灵里,对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不过,也许是天赋的问题,她气质秉性始终及不两个姐姐,唯一首《西江月》弹得极好,却是连瞿恩也赞许的。此外她性格温顺,又富有同情心,做事也认真负责,也确是一位好姑娘。
      这样,尚嫙在瞿家也算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在自己心中,表哥跟别人是不一样。因此,在这方面,尚嫙过早地体会到了两个姐姐以后将避不开、逃不脱的痛苦,也使得她最终避免掉一场灾难。
      这一年,瞿恩遵旨前往天寿山视察寝宫工程,趁此期间,长夫人便替梅疏影定了亲,对方是兵部侍郎秦未竟的长子秦雍西。秦家与瞿家算是世交,秦未竟和瞿恩则是官场上的好友。“你也亏得运道好,攀得我们这样的人家,否则怎么可能嫁到这么富贵。”长夫人满意道。这门亲事是长妈妈一手撮合的,因此她也十分满意,疏影知道若自己不尽快答应下来,将来会影响瞿香的出嫁,再看秦雍西又是个老实人,对自己又一往而深。她想,反正自己这辈子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便答应下来。在这件草率的婚事中,只有瞿衡一个人觉得秦雍西配不上姐姐,他暗自鄙夷:这人要不是秦未竟的儿子,什么也不是。他委婉地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梅疏影,但是疏影什么也没有说。
      长夫人自办妥了这一件事后,便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从此又不再多管了。而长妈妈自以为功臣一个,又一头热开始替瞿衡瞿香两兄妹张罗。正巧北京城内容府的两姐弟,从边外回来。
      这对兄妹是由辽东而来,无父无母,是由祖父祖母偌大的家产养着,且前程似锦,这些事长妈妈一早便打听好的。长夫人原本遂了心意,态度不迟不缓,谁曾想容华一出现在京城便艳惊四座,势头直逼梅疏影。她便又如临大敌,催着长妈妈想个由头,让那对姐弟过府一叙,她也好见识见识。

      那一日,是尚嫙第一次见到容氏姐弟。她跟随在两个姐姐后面,远远便看见了亭子里的容华。容华身穿一身暗红色短袄,上面大团的富贵花簇,下身穿的浅绿色长裙,正坐在一大片紫藤花树下。她兴之所致,和一帮丫鬟们划拳说笑,好不爽快。尚嫙几乎是呆呆地看着有如凤鸟的容华,她有着她所羡慕的一切,自信、完美,尚嫙几乎是羡慕地看着她与表哥谈笑自如。
      相比之下,尚嫙觉得自己像个小丫鬟似的,她只简单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裙,白色短袄。这套装束,和瞿香、疏影的颇为相似。只是疏影在红色短袄外面,随手又披了一件雪色长衣。她瀑布似的长发垂在身面,简单簪了朵银制梅花,步漫轻随,顾盼神彩。
      相较之下,瞿香的精心准备却是输了一筹。
      容华见了,慢慢站起来,和梅疏影相视一笑。
      如此花荫,如此美人,尚嫙看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那一日,容华对自己的弟弟开玩笑道:“你见那位梅小姐如此漂亮,娶进门给你讨来怎样?”当时尚嫙正巧站在一旁,听得容端笑道:“要貌美有何用,我有一个姐姐便也瞧得够了。”
      闻言,尚嫙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容端见了,便对她微微一笑。
      此后也不知道长妈妈对长夫人又多说了什么,这之后容氏姐弟便常来拜访,很明显长夫人的心思又动到别处去了,
      这样几次之后,瞿衡在饭桌上时不时便提起容华的好,“小嫙,” 他随口问道,“我看容姑娘与你最亲近,你觉得她怎么样。”其实容华并不是只与尚嫙亲近,只不过她的两个姐姐自持美貌,与容华相庭抗拒,于是容华便只与尚嫙交好。尚嫙自是小心翼翼、不引人注意的夸赞容华的美貌,也惹得容华特别喜欢这个小妹妹,眼下被表哥这样一问,尚嫙支吾道,“我觉得她人很好的,说话很和气,……对人挺好的。”瞿衡听了此言很是满意,瞿香却是笑道,“表妹,这样的人满大街都是,你这评价太俗了吧。”“……我就是这样觉得的。”尚嫙急道,“小嫙就是这样的,”瞿衡打着圆场,“这已经是又真又好的评价了。”瞿衡说完,突见疏影嘴咬筷子笑咪咪盯住自己,疑惑道:“连城姐姐?”。
      疏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此后容华一贯与尚嫙交好,出外踏青、游玩京中名胜什么的都会叫上尚嫙,让尚嫙带着她游玩。尚嫙本不想去,但每次表哥都会参与,于是只得每次每次都跟着。“这算是什么,”瞿香道,“把我们家的人当丫鬟使。”“柔婴你要是觉得不忿的话,”疏影道,“你也跟过去不就是了。”瞿香点头称是,而长夫人又怕自己操心思,一想有个已定婚的梅疏影带着也好,便由着她们姐妹俩去了。
      其实,没有父母裙带关系的容家姐弟也有意与瞿家攀好,所以才与瞿衡等人相交,长夫人更是对相貌俊朗的容端赞叹有佳。瞿香得了这个暗示,心中也是这样盘算的。只不过,这连日来,尚嫙却并不十分看好这两人,反倒是瞿衡日复一日地称赞容华,让尚嫙心中隐隐难受:她知表哥终是要离她远去的,却不曾想过来得这样快。
      长夫人对自己儿女的事只是抓大放小,因此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其它的事也不放在心上。就在全家人都以为容端对瞿香有意思的时候,只有尚嫙,唯有尚嫙没有被那人的花言巧语骗住。尚嫙之所以没有上当,是因为瞿衡,她自小爱慕瞿衡,因此拿着容端的一言一行跟瞿衡相比较,也许是偏袒的原因,她觉得容端这个人说话华而不实,且不怎么负责任。这本也没有什么,尚嫙自己也承认是因为更偏袒表哥的缘故,可是过了一个月,她慢慢地看了出来,容端并没有要娶瞿香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做过明确的表示,说过明确的话,他的话总是语焉不详。可是瞿香已经陷进去了,尚嫙之所以看清楚这点,是因为尚嫙一直承受着和瞿香相似的痛苦。终于,瞿香也慢慢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饭桌上,长夫人不合事宜地讨论婚嫁,便成了难以忍受的事。至于瞿衡,尚嫙十分心酸地发现,表哥自从看到容华的好之后,对于自己姐姐们的变化便看不到了。
      瞿香的脾气一日一日坏下去,有时候笑时反哭,有时候喜怒无常。尚嫙觉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都已经这样了:容端为什么还是要一日一日随自己姐姐来这里,来找瞿香.
      他是来看梅疏影的。
      因着瞿香自小是跟姐姐,姐姐去哪就跟到哪,片刻也不离,所以那个人是又把目标转移到了疏影身上。尚嫙觉得更奇怪了:连城姐姐已经定婚,容端这么做又有什么意趣;而容端对瞿香的忽视,依照疏影往日的性格定是有债必讨相当护短,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
      尚嫙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日日众人关系的变化,看到疏影姐姐有时候竟然还单独跟容端出去,越来越心凉心惊。她想不明白,如果疏影不想姐姐以前嫁给秦雍西,又为什么答应这门亲事,既然答应了,现在又为什么跟瞿香来抢人;而容端明知道梅疏影已经定亲,为何又要来骚扰她,难道……她为自己的发现焦心不已。
      疏影和瞿香的姐妹情谊一日一日淡下去,长夫人对此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怪女儿之前太黏着梅疏影了。瞿衡终于发现了异样,但无论是疏影还是瞿香什么都没有说。
      尚嫙心中日夜惶恐,唯恐家中暴出丑闻,而眼见着表哥与容华亲密下去,心中又不免难过痛苦。她日日去求神上香求姨丈赶快回来,希望瞿恩回来后,能看穿这两个家伙的狼子野心,将他们赶出去,永远不要来往。
      她虽是夜夜担心,但白日里仍旧对容华好言相向,这让瞿衡很是满意,他正陷入狂热的盲目中,看不出家中正在发生的重大变化。
      就这样,就在尚嫙日渐加剧的担心中,就在瞿恩返家的日程一日一日的临近,疏影终于和容端淡了下来。
      那天夜里,尚嫙像小时候一样躲在假山后面,想着表哥和容华的事,却无意中听到了瞿香和梅疏影的对话,“……父亲就要回来了,姐姐你自己看怎么办吧。”因为听到了别人的话,尚嫙不敢出来,只得继续缩在假山里面。
      良久良久,她听得疏影的一声叹息,那声叹息又长有沉重,压在月色下,久久不能散去。
      隔日,瞿恩就回来了,见他回来,长妈妈几乎是欣喜地跟他报备了疏影和瞿衡的婚事。瞿恩一听说把梅疏影定给秦家,心里边就的咯一下:秦家虽跟他是世交,但秦雍西身体虚弱且个性懦弱。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不是一件好婚事。他想了又想,便把梅疏影叫过来,出于负责任的态度,告诉她说她年纪还小,婚姻大事还可以慢慢考虑,如果有什么原因的话,他大可以涎着脸皮去把这门婚事取消。
      那日尚嫙看见瞿衡站在姨丈窗台外,不知道在干什么。她便走过去,原来表哥是在偷听姨丈在和梅疏影谈的亲事。她和瞿衡在外面等了很久,什么也没有听见,最后只见到疏影姐姐推门出来。
      瞿恩回来后,瞿家便开始张罗着梅疏影出嫁。在那期间梅疏影一反常态地亲自操办自己的婚事,反是大小的事务都要过问,这让长夫人很是不满,她虽然不喜欢管事,但更不喜欢看见有外人管。
      疏影出嫁前,容华带着容端上门来送贺礼,疏影没出来,让瞿香代收了。尚嫙站一旁看着,总觉得在容华的笑容下,有着些许的得意。
      几日之后,杭州大婚。
      疏影出嫁的时候,长妈妈作为娘家的人,带着瞿香前往杭州。其实也是带瞿香去玩两天,顺便散散心。这样一下少了疏影和瞿香之后,瞿家顿时冷清多了,瞿衡借这个机会,和父亲表明心迹,和容华定了婚。虽说前段时间有点尴尬,但尚嫙和容华的友谊依旧在。而容华和瞿衡定婚后,便有更多的理由来瞿府讨好长夫人。就这样,渐渐又过了几个月,有一日晚饭时,可能是家里人太少了,瞿恩突然远远看着饭桌另一头的尚嫙,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初你当时过来的时候,多小啊,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闻言,尚嫙很是不好意思,倒是瞿衡道,“那也是父亲你不大在意她,小嫙已经长大了。”
      尚嫙眨巴着眼睛,对着瞿衡笑了一笑。

      因着定亲的关系,容端仍旧就频频陪自己的姐姐过瞿府来。虽说瞿香、疏影不在,但是对尚嫙却并没有多少影响,她本来几不大跟她们俩一道,尚嫙陪陪长夫人,满足她这样那样的需求,再练习练习自己的《西江月》。这之后她就经常发现容端走过来跟自己答话,尚嫙觉得很烦,她原本就痛苦于瞿衡越来越多的时间陪容华,还得对容华这个未来的表嫂摆出笑颜,现在居然还得分出精神来应付容端。她想,许是疏影和瞿香两位姐姐都走了,他没什么人说话,又不能去打扰自己的姐姐才凑到这里来的。而容端只要他高兴,可以让任何人喜欢她,渐渐地她也就习惯了容端时不时地出现,还时不时地答上两句话。
      于是有一天,容华远远看见容端在跟尚嫙搭话,便玩笑般道:“把你这个表妹送给我们容家怎么样。”这其实是一句很严重的话,就算是疏影、瞿香,容华也并未跟瞿衡说过这样的话,瞿衡自是分辨不出这里面的区别和含义,他端详了一番,仔细道:“好是好,但我看小嫙似乎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容华笑道:“许是她年纪小,还未待哪一天,我问问她的意思。”
      过了几日,容华便问问了尚嫙,尚嫙闻言大惊,她原本只以为容端也只是像戏弄两个姐姐那样戏弄她,却没想过真有这方面的意思。更何况前科在前,她一点也不信容端,可是拒绝又不是,答应又不是,正急的六神无主,突地从老家浙江那边,寄信过来一封信。
      尚嫙离家五六年,第一次收到家中托人写的信,信中说母亲惦记她,希望家去住几日。尚嫙心中欢喜,忙拿了信去见表哥。她思乡心切,隔日就收拾东西坐马车回去了。
      从直隶到浙江路途遥远,尚嫙这一路虽是没什么风险,却也是十分劳累,当她终于到达阔别多年的家门口,心中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马车刚到达村口,便有一群小孩子追着车跑,其中有两个见车跑到自己家门口,一阵风叫着‘娘,娘’地冲进自己家的破篱笆院落。尚嫙下了马车,又见两三个孩子冲了进来,尚嫙记得自己当年走的时候,下面就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娘身上还带了一个。她亲切地看着这些弟弟妹妹们,可是他们都不认识她,而尚嫙自己张了张嘴,却发现也不记得他们叫什么了。她想走进屋去,门口的大黄狗却冲着她叫嚷,“小黄,你不记得我,我是小嫙,小嫙。”听到门口的声响,当年长家的三小姐,尚嫙的亲娘,在裙摆上搓了搓湿手走了出来,她看见尚嫙并不大认得,但脸庞轮廓总归是有点像的,半响,犹豫道:“小嫙?”尚嫙大哭着跑到娘亲怀中,娘亲身上的味道是农家乡下的气息。尚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已经不不习惯了。
      归家的感觉迅速被冲淡了,尚嫙的娘亲见成人归来的大女儿,虽是想亲近,但见着女儿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衣服也觉得不好意思。下面的弟弟妹妹更是像看陌生人一样看尚嫙,只对尚嫙带回来的零嘴布料感兴趣,然而交流起来却仿若两个世界的人。傍晚的时候,阿爹带着劳作的弟弟们回来了,见了尚嫙这一身打扮,流里流气道:“哟俺们这茅草屋里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金凤凰。”尚嫙听了顿时觉得手脚没地方放,跑到妹妹们的房间里换了套娘的旧衣服出来。
      晚饭吃得极简单,因为尚嫙回来了,加了点卤味,但尚嫙还是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了。她走了出去,远远听见阿爹骂道:“怎么变成这么个鬼样子。你说你姐姐们什么意思,把女儿养成这种东西,现在又送回来,不能吃不能做的,两担黄豆都换不了。”
      尚嫙一个人坐在屋外,低低地哭了出来。她哭她从小远离父母,在受人歧视下长大,而等她好不容易适应了,却又被送回来,回到这个完全不适应的家。她更哭,哭她再也见不到瞿衡了,好像她这一来一去就是为了认识他,然后就离开了。
      尚嫙的适应能力一直很强,从第二日起,便帮着娘亲做这做那;再不适应的,因为毕竟是被姨丈带大的,尚嫙的阿爹再没脑子也知道自己的姐夫是大官,想来也许还是要把尚嫙接回去的,因此对尚嫙也算是有一点差别待遇。但越是这样,尚嫙心中,越是恐慌,担心姨丈忘了自己,再也不来接自己了。因此这样又过了一两个月,尚嫙心中无时无刻不期待姨丈会想起自己,来接自己回去。她更想起瞿衡,希望他的心在容华之外,还能想起自己,稍微有一点自己。
      希望瞿衡有一天,能来接自己。
      有一天黄昏,尚嫙正在跟隔壁大妈学纳鞋底,最小的妹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姐姐姐姐,家里有人来了。”尚嫙心中一喜,想是表哥还是记得自己,来看自己了,便东西也不拿,忙往家中跑去。
      晚霞的微光,那个人背光站在那里,尚嫙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爱过自己的表哥,然而那人回过头来,她却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那并不是瞿衡,那是容端。
      “容少爷,”尚嫙慢慢地走近她,道,“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容端道,“我想来,想见你,我就来了啊。”
      “……”尚嫙说不出话来,像她这样有心眼的人,真到了结骨眼上,总会有办法来应对的,可是此刻一想到他来的意图,她却恨不得死昏过去。容端放过了她,自地朝尚嫙乡下的家走了进去。尚嫙的娘亲见着了这位面容、衣着优秀的年青人,也管不得许多十分殷勤客气。尚嫙唯唯诺诺地随娘亲一齐进去,在这个时候她还意志坚定地对娘亲对介绍了容端,为了让大家不作多想,她还说是“姨丈的朋友。”,这样尽量把容端跟自己撇清关系。容端也不以为意,面对那些尚嫙都吃不下去的东西,他居然吃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说一点在辽东行军打仗的趣事。这些东西,自然得到了尚父和一干弟弟的认可,连尚嫙的妹妹们都满怀星星眼的看着容端。
      那个人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说,尚嫙却紧张得如同陷阱里的兔子,她打定了主意,如果容端对自己的父母说什么的话,就搬出瞿恩姨丈,拖得一时是一时。
      可是,容端表现得太好了,他一点也不嫌弃尚嫙的老家,有和无甚本事的爹,顺便还教了尚嫙弟弟两脚拳脚功夫。他做得实在太好了,尚嫙觉得就算是表哥,她也不能指望他做得这样好。于是那个赶集的日子,容端陪着尚嫙在摊贩前走动的时候,“小嫙,”他说,“你不能过这样的日子。”
      尚嫙没有回答。
      “我不会让你过这样的日子的。”那个人说。
      很多年后,尚嫙回想起来,究竟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答应那个人,也许是他当时已经改变了许多,他对她贫穷且无知的父母好太多,他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足见他的诚恳,他说出了瞿家一直错看自己的事实,最后,他说,他会照顾自己的。
      无可奈何,只好如此。
      不知为什么,尚嫙想起了当日疏影姐姐出嫁前说的话,无可奈何,只好如此,人生不能期望过多。
      她想,容端也不见得是多爱他,只是因为自己先爱上了瞿衡,对他总是淡淡的态度,让这个自负的男子觉得很新奇;其次,他倒真的是想找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淡淡的、不那么出彩像他姐姐那样的女子。他带着这样的目的,在寻找他可以爱的人,可以成为妻子的人,大概,是这样吧。
      这样,不好么?这样,很好。
      于是,在那个喧哗嘈杂的集会上,她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身后的小贩提着一篮红色的花束过去,容端叫住了那个小贩,抽出一束急切地递到了尚嫙手中。那娇艳的花映衬着尚嫙的面容极其明丽,那种花的红艳,炙热得仿佛天边燃烧的火焰,一如他当时的心情。很多很多年以后的一天,他才知道,那种像火像夕阳一般红艳的红花,叫做刺女徘徊。
      当日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们俩一起走回去,说与尚嫙的爹娘,乡下人自是不可能说什么反对,但尚嫙说这件事要告诉给姨丈知道。
      “这是自然。”容端说道,第二日一早便离去,从浙江衢州府前往北京城。
      容端一走,尚嫙便开始想给表哥写信,但是她却没法下笔。再等等吧,她想,总会等到,等到那一天。
      她没有等到那一天。三个半月后,瞿衡风风火火地赶来,把尚嫙带走了。他的样子很憔悴,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小嫙,你要帮帮我,小嫙……”他那样地说着,说着让尚嫙心焦的话。
      “连城,连城姐姐在杭州府,跟人通奸被抓住了。”瞿衡混乱说着这些话,让尚嫙完全听不懂。她慢慢安慰瞿衡,一点一点从他口中,知道了这整件事情。
      瞿衡大概知道的情况是,容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杭州府,在那里遇见了梅疏影,然后也不知怎么两人便搅合上了。
      尚嫙没有说话,容端为什么会到杭州,自是因为要从杭州前往北京,只是……她没想到,那个人的誓言犹然在耳,转眼间便成了荒唐。
      “小嫙,小嫙,”瞿衡见尚嫙面有伤心之色,还以为她是担心梅疏影,却不知道容端尚嫙的这一段事。尚嫙也不打算说出来。说出来的话,只是丑上加丑。
      “……容华,容华也到了杭州,我去找她去。”瞿衡说着,便冲出门去。
      那天夜里,瞿衡并没有回来,尚嫙等他等到半夜,终于忍不住昏睡过去。直到天明时分,才看见瞿衡回来,他喝了酒,虽不至于糊涂,却也步履阑珊。
      “我和容华……”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再也不开口了。
      原来,瞿衡去找容华,容华却冲着他发了一大通火。容华说:“我这个弟弟是脑筋死掉了,还是脑袋被驴踢了!怎么会为了一个他根本看不上的女人,毁了自己的前途。做就做,还那么蠢,非要出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摆得平……”
      “小嫙,你知道么?”瞿衡说,“她根本不知道容端和连城姐姐做出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她只是责怪他们怎么不更聪明一点,还有,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在连城姐姐身上,说都是姐姐的错……她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发生了这种事,谁都不想的。
      尚嫙听瞿衡的这些话,总觉得不是很明白甚至有点糊涂。但是她知道,瞿衡和容华没有缘分了,永永远远都不会再有了。
      她只明白了这点。
      比较起家里其它人的混乱,尚嫙却显得比较镇定:她早就知道容端和梅疏影之间有问题,这也是她一直犹豫着不肯答应容端的原因。
      她本来就没有完全相信容端,现在出了这种事,也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过来安慰瞿恩、长夫人。
      可是,她又觉得瞿衡的反应过于大了,原本只是梅疏影的错事,他却尽数揽在身上,比她这个真正的受害人还要伤悲。他把梅疏影看得太完美了,她只能想尽了方法安慰他。一时间,在瞿家、秦家和容家乱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尚嫙却能守住心中的一片净土,默默地守护着瞿衡。
      她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原本以为今生再也无缘的人,却突然之间又有了交集。
      她看到,看到瞿衡日日痛苦不堪,品尝着和她一样的心酸和难受,她怨恨梅疏影,她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帮他。那年月,人仿佛突然老了,心老了。
      直到有一天,她端着醒酒汤坐在他床边,听外面风声摇去,前路迷途不可知。她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几年的人,模糊地想,她该怎么办?那个人在模糊中醒来醒来,对她笑笑;“小嫙,你怎么来了?”他这样说着,又昏睡过去。
      她知他忘不了容华,纵使是他不要了她,纵使他说她有多少缺点,可任然是忘不了,放不下的,总归是刻在心底的……
      前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有谁知道,有谁能告诉她如何能留住当下,命运已经扭曲,有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做?
      该一直等下去么?等待回头的那一天?
      可是时间,越来越短暂,越来淡薄,要是时间到了,她不想离开他,却也留不下。
      她坐在他床头,凝视着瞿衡,轻声问道:你能告诉我么?我该怎么办?这男人却皱着眉头,连睡梦中也毫不放松。尚嫙叹口气,她并无此资格在他身边多待,想到此,便帮他理了理枕头,谁想到这一动,却看见他枕头下匣子一角。
      她认得这桃木匣子,并不是多贵重的物件,简朴无比,瞿衡一直带着它,从衢州带到南京,再从南京带到北京,一直带着。
      那是瞿衡的世界。
      尚嫙伸出手,慢慢抽出那个匣子,拿在手中。这匣子连锁也没有,只有一个搭扣,‘啪——嗒’一声清响,尚嫙就把匣子慢慢打开了。
      她带着探究的心理,看着瞿衡的匣子。那里面有一方墨碇,是当年瞿衡中秀才时瞿恩送给他的,瞿衡一直留着、收藏着没有用。
      尚嫙浅浅一笑,感觉到瞿衡梦呓了几句,便连忙想把盒子合上,谁曾想,这一动却瞥见墨碇下面,有反光。
      尚嫙拿开墨碇,那是一片水晶梅花。
      好几年前,瞿恩从南京回来带给梅疏影一顶水晶冠帽。梅疏影把长发顺下来,带在头上,片片纯净如冰片的梅花晶片摇摇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步曳生姿,花颤影摇。但她只戴了几次,便收起来,不带了。
      瞿香问,“姐姐要是不戴了,不如借我戴几天吧。”
      疏影笑笑,说:“掉了一片水晶梅花,看上去怪怪的,还是不戴了吧。”
      ……
      尚嫙将匣子合上,心凉得有如在深海冰窟,原来赢的人从来都不是容华,原来所谓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她。
      她艰难地走出瞿衡的房门。
      就在门口,回过头来的时候,做了一个决定。
      其实并不是很难,瞿家的女孩儿都以梅疏影为样板,纵使不是刻意,这么多年来习性、喜好、穿戴都相近无几,那女人选择的东西,总归是好的。
      于是那个时候,就在瞿衡的门口,尚嫙决定了自己未来的、一生的命运。

      梅疏影被长妈妈带到青崖的时候,还未从死里逃生的感觉里醒过来。她本是以赴死的心境去谈这一场爱恋,谁曾想到,会活下来,卑下耻辱地活下来。
      那个时候死不了,其后便是生不如死。
      那一年的某日,梅疏影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梅树。待到满树红梅盛开,则是明年深冬,她算算日子,觉得也不是很久。而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地方根本种不了梅花,更不知道,这一等,就是十七年之久。

      那个时候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以为他去了还会来。
      直到最后,我知他再也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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