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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凯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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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刚下过一场新雪,小孤山下那间小院中的房屋树木上都承着一层毛茸茸的银白,隆冬里乌涂涂的颜色里添了些碎光,在一如既往的素静沉闷中偷偷摸摸的闪着。
“公子!”
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少年兴冲冲的闯进书房,冻得通红的脸上那双大眼睛因激动显得更加圆亮。
“公子!东征军凯旋回京了!再过一刻就要进城门!公子,辛小姐回来了!”
“是么……?那你快去看看。”
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在昏暗中霍然立起又几乎跌坐回榻上,李曌的神情有些恍惚,口中喃喃的,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
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蹦跳过来,阿年将怀里的酱油坛子丢在一旁的书堆上便伸手来拉李曌的袖口。
“我陪着公子一同去吧,您也好久没出门了,正好透透气。”
“我去了也见不着什么,你快去,快去。”
胸膛中只为那简单的一个消息隆隆的震着,李曌循着衣袖传来的力道,弯下腰伸了袖中的断臂推着阿年。
“快去替我看看她……”
他眉眼上的黑绸微微起伏着,仰着不知是对向哪里的脸上溢着欣然的憧憬和一丝驱之不散的无奈。
有些委屈的又退到了门外,阿年望望远处喧闹将起的城门,又看看房里紧闭着嘴侧着耳朵的公子,终是一跺脚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阿年的脚步渐渐远的听不到了,李曌的身形似泄了口气一般松懈下来,仓促之间已忘了走过的步数,他直起身,以足尖谨慎的在这间自囚了十余年的书房中探着前路,心不在焉间几乎叫门前的石阶跌个趔趄,他倚上门框,侧着耳朵搜寻着远处那几不可能传来的鼎沸人声,冰凉的寒风擦过鼻尖,似乎能嗅到其中卷着自东境迢迢而来的丰醇甘美,一声因束缚而憋闷的叹息不知何时自胸中吐出口去,长发被风拂起的流光间,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只是一抹浅淡而微赧的笑意。
就这般守着候着直到晌午才终又听见那熟悉的永不知累似得脚步声,李曌踏下石阶,向院中迎了过去,急匆匆的方走到桂花树下,那脚步已踢踢踏踏的奔到身前了。
“公子,我回来了。”
“可见着她了?她可有受伤?”
“见着啦,辛小姐好着呐。”
终抽着空喘了口气,阿年忙不迭的开了话匣,他因兴奋而热红一片的脸上满堆着赤诚的欢喜。
“公子你不知道那街上有多挤,打东城门外到忠义坊黑压压的全是脑袋,怕是汴京城里能走动的都出来啦,大伙儿都在路两旁围着等着,争着抢着往高处窜,不一会儿城门开了,举着帅旗的兵哥在将军们前头来路,那些将军都骑着高头大马,有的背着刀有的拿着枪,真是个顶个的威风,辛小姐骑着流火在一群将军中领头,流火现在完全长大啦,又壮又精神,旁的马连它一根鬃毛都比不上!小姐背着公子送的红弓提一把明晃晃的丈八银枪,盔甲后头的大红披风让风吹展起来呼呼的飘着像戏园子里的大幕一样,小姐也不呼号只昂着头领着后头齐的墨斗拉出来似得队伍走,街上的人不知怎的也不敢闹了,就一直那么直勾勾的看着那一排排亮得直晃人眼的盔甲兵器和后头板车上石灰堆里堆着的衣着华贵却臭不可闻的死尸……直到辛小姐走到东市口将那挑着句丽狗王脑袋的长枪一举,大家才又跟炸了锅似得喊啊叫啊吵得阿年耳朵都快聋了,那离得近的别管是酒楼里的老爷还是卖豆腐的小贩都伸长着胳膊要摸军士的刀鞘护甲,城南给外使函馆赶马的老张头只跳着脚往那死尸堆上扔石头,骂着骂着泪都下来了,许是听着大伙儿把辛家军的名号嚷得震天,辛小姐这时候才算没冷着脸去笑了一笑,那笑也不像女子总遮掩着也不像男人只是大咧着嘴,她只挑起一边嘴角来,谁都不服谁都不在乎似得,可是莫名的就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真好看啊,可惜阿年嘴笨,阿年说不出……”
“巾帼红颜,鲜衣怒马……”
李曌的下颌微微仰起,面上的覆带下隐约浮起褶皱的轮廓,似是努力的在眉眼间描摹着什么。
“想必也是绝代的风华。”
“可不是嘛,那颐和居的林小姐都看痴了,摘了手上的赤金钏就要丢,手伸了半拉似才醒转过来悻悻的收了手,可是叫周遭的各家小姐好一阵笑话。”
得意的看着公子一直俯下来的面孔上止不住的笑意,阿年望了望已高悬于顶的日头,松开了手中那只在自己激动中被揉捏皱了的空袖口。
“外头天寒,公子快先回去饮些热茶,待吃了午饭阿年再细细同您讲!”
将公子送回书房在案上斟好茶,阿年跑进厨房,一面帮忙一面又添油加醋的将那盛况给梅婶讲了一遍。
辛小姐去了那样久也一定很惦念公子,要不了多久就会来看他的吧。
望了望那打书房窗间露出来的仍是微弯着嘴角的侧影,阿年这样想着。
然而五天过去了,李宅中仍是如往日一般的清寂萧索,辛若素并没有来,而李曌也是一日更胜一日的坐立难安了。
院中的桂花树间一阵细响,方向软榻走到一半的李曌骤停下来,偏了耳朵似在细细的听着,直到那只在树上歇脚的老鸹怪叫两声飞走才懈了紧绷的身型,垂了首却又似已忘了要往何处走。
手上杵着一钵干艾,阿年忧心忡忡的看着神情恍惚的李曌,又转过头,与同样蹙着眉头收着杯盘的梅婶对视了一眼。
“阿年,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李曌转过头,一贯淡漠的神情已再装不出漫不经心。
“公子迷糊了,刚吃了午饭,现在是晌午。”
“辛家军回京,可是已有五天了?”
“公子若是想辛小姐了,阿年就去辛府去请。”
嘴里说着,阿年兴冲冲的丢下了陶杵,可话出了口,他的劲头又落下一半去,公子性情一向冷清孤寂,想必是不会让自己跑去将府的。
可此时的李曌却只是略一沉吟。
“也好……记着穿得厚些,若是她忙着,便莫叫她为难……”
“是是是,公子您等着,我现在就去!”
阿年喜出望外的应了一声,站起来生怕李曌反悔一般拔腿就要跑。
“阿年!”
“……公子?”
仍是半路被喝住,阿年满不情愿的停下,惴惴的回望了李曌,却见他偏了头,黑如鸦羽的发间露出一星淡红的耳廓。
“你就说,她答应我的文章,还余百篇没有读。”
心不在焉的理了仪容进了偏厅,辛若素一抬眼,便见一个一身乌麻棉袍的书童坐在案后,那书童见自己进来,一脸的高深老成便再也装不住了。
“阿年?”
几日里为那些趋炎附势的谄媚面孔腻得烦躁的心骤然晴朗开来,若素抬手退了左右,再回头,却见书童的一张小脸已垮作弃妇般的哀怨模样。
“辛小姐您是将我家公子忘了吗?”
“这是什么话。”
“那怎都不见您来看他……”
撩了袍角在阿年身旁坐下,辛若素欲言又止的来回看了那双哀怨的圆眼睛,一向高昂的声线都有些温吞的软了下来。
“我不是……他和你说什么啦?”
“公子说……小姐还欠他百篇文章没读……”
阿年瘪了瘪嘴,几乎是泫然欲泣的又加上一句。
“那是公子又惹您生气了吗?您不要他了吗?”
“啥?”
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的血色涌上面皮,辛若素瞠目结舌的瞪着阿年。
且不说阿年尚年幼天真应是不懂男女之情,就自己过去在李宅的言行,再动机不纯也不至于这般明显吧……
哦,除却那一夜……
然而阿年看出辛若素面上的惊愕却不理她内心的焦灼,他只是大睁着一双委屈的圆眼睛说着。
“梅婶都告诉我了,小姐您见了我家公子身上的残损之处并未露出嫌恶神色,小姐不是那些市井俗类;我家公子虽然……虽然……可公子他真的是个好人,阿年从小就服侍他,阿年知道的……”
已实在不知如何说,辛若素埋着头抓了案上的蜜饯点心满满的往阿年手上兜里塞着。
“不是他的缘故,是我上次居然醉在他面前,还说出那样的话,还,还……唉……每想起来我都恨不得拿匕首割了自己的舌头……”
“您说了什么阿年不知道,可公子天天盼着您呐。”
“他……没有怪我?”
辛若素抬起头,看着急得缩回手连果儿都不要了的阿年。
“公子怎会怪您呀,每打听着了您的消息,他都要我反反复复的说好几遍,那日您回京后更是日日辰时起丑时休,但凡门前有个风吹草动那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哎辛小姐!辛小姐您等等我呀!”
又站在那扎得稀疏的柴门前,辛若素调着因一路不管不顾的奔驰而略显紊乱的气息,有些近乡情怯了。
踟蹰着慢吞吞的蹭进这座自己曾飞也似的逃出的小院,若素仰了脸望望那在冬日里光秃的桂树,它似是又粗了些,秀挺的枝干上萌着细嫩的叶苞,一如自己离去时的模样。
面前书房中传来一阵细响,那细响将若素胡思乱想的心牵着,催着,她知道是谁在那里,她的脚步已再也栓不住了。
吱呀,
久未修缮的木门被缓缓打开,静谧的空气中只有黄铜合页老迈的涩响,叫不上名字的干枯草木与陈旧书籍混作复杂而熟悉的气息和着暖意弥漫而来,脚下的靴底与砖石轻磨出久违的沙砾感,眼睛还未适应室内如夜的昏暗,辛若素望着那在漆黑中隐约晃动的身影,本就纷繁的思绪不知不觉就乱做了剪不断的一团。
“若素?是你么?”
那朝思暮想的低沉嗓音自黑暗中犹疑的问着,只觉得骨肉中藏匿的柔软被轻而缓的一戳,她闷闷的应了一声。
“你将门关上。”
怀着满腔心事,只道是夜里风寒他怕是冷了,若素转身合好房门,再回头,从门棂透过的微光中却见得一副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的胸膛。
“曌兄……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仰着脸望着李曌在栅格的光影中轮廓分明的下颌,她暗恼着身为习武之人的自己居然能分神到无知无觉的被近了身;往昔偶在身侧若隐若现的温度和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挨得这样近,她才觉出李曌居然是比自己高出许多的。
被这样高大的身势逼迫着,须臾之间,若素束着发辫的后脑便传来了贴上门纸的脆响,后撤的脚跟也已磕在了低矮的门槛上。
头顶上方传来的呼吸渐渐深沉激烈,而她却已将气息同身形一道绷做一线紧弦,背脊已合上自门缝溜进的寒凉,而胸腹前却紧迫着怦然作响的滚烫,余光中,一条被自根部抬离身侧几寸的袖管似是在茫然的搜寻着什么一般仔细而缓慢的向四下探索着,摇晃着。
挺括的墨色麻布凌乱的堆积在肘弯里,略显粗糙的布料裹着一团脆弱而柔软的触感自耳侧颈边滑着蹭着,抵在了负惯重甲的肩头上。
这是……要,要,要壁咚了……?
只觉得一阵过电般的酥麻自头顶迅速蔓延过眉心,视野中,衣领间若隐若现的锁骨,缓缓吞咽的喉结,略带青色的下颌,微张的薄唇,高挺的鼻尖依次越过焦点后模糊的视野洇成边缘暧昧的一片,温热的皮肤带着鼻息描摹过脸颊,那是一阵令人心神激荡却又分毫不敢妄动的痒,眨眼也忘了,呼吸也忘了,辛若素楞楞的体味着这黑暗中搜寻了许久才终贴上唇齿的温润,许久才懵懂的回应起那个焦急却谨慎,忘情却隐忍,笨拙,青涩,毫无技巧可言的吻。
脑中还是一片嘈然的空白,那些不知是向哪位酒后失德的醉鬼胡乱学来的毫无章法的动作渐停下来,狭小的间隙中充满了急促而滚烫的喘息,悄悄睁开不知何时迷蒙了的眼睛,若素恍惚的看着那双紧抿的唇,发觉双肩上那对松软的肢体中隐隐的浮着残余肌肉的硬和热,仍在奋力的试图传递着那高大身躯里不容小觑的力量。
“你那日为何要跑?连声保重都不等我与你说?”
面前那双薄唇微微的颤抖着,覆了眉眼的黑绸下也微微的颤抖着。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更无法面对那些质问,辛若素偷偷的避开了目光,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也可以是这样怯懦而慌乱的。
“我……我那日早晨起来只是昏沉,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夜自己醉中以为听到你说……你说你也对我有意,就……我没脸见你……”
心仍在缺氧的血液中活兔般跳着,面上的刺麻和滚烫更添上几分尴尬的煎熬,即便她知道,自己再怎样的窘态他也丁点无法窥到。
“你以为……?”
李曌咀嚼着那些字句,神色间仿若不解其意般迷惑。
“你以为那是酒后徒生的幻境?”
他颓然一般的垂下头去,深吸口气,又将面庞抬起。
“那现在,未饮烈酒,未至倦夜,你我皆是神思清明,我再同你说。”
栅格间泄露的夕阳将李曌分明的轮廓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昏黄,他喉结的滚动嘴唇的开合都放慢成逐帧的特写,缓缓的,深深的,透过一双轻蹙剑眉下幽深的眸子,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记忆里。
“若素,我一向,甚悦你。”
眼前那抹黑绸仍是死气沉沉的黑,鹰隼般犀利的眼望不穿它亦窥不得眉目间应有的深情,唯见得他腮旁苍白皮肤下的肌理,它们仿若在方才的倾吐中耗尽所有勇气一般刻下线条深邃的阴影,嗵嗵的心跳透过粗糙的麻布触动着慌乱中贴在李曌胸口的手心,那双手如游蛇一般抚过胸膛脖颈沿着下颌潜入光滑如缎的发丛之间,带茧的指尖将后脑轻压向下,若素贴上那双夜夜入梦的唇,无声的回应着,诉说着;方才退路尽头的门槛成了她反攻的支点,她掂着脚尖,一寸寸的迎上他修长的腿,挺拔的腰。身躯间除却衣料已容不下半分间隙,李曌耸起双肩用颈窝捧着含着那双藤蔓般交缠的臂膀,他肩下的残骨仍存着相拥的妄想,如忘却了惨痛的过往般只是用力的伸着挤着,隔着早已残断萎靡的皮肉经络将满腔的野望只化作酥软无力的碾磨。
衣料摩擦的窸窣中只剩下时而如忘却般凝滞时而又窒息般急促的滚烫喘息,那些喘息中飘浮着白露青峰微苦的淡香,一如初见时那些扑面的清幽蒸气一样。唇齿间交缠着追逐着,肆意的挥霍着压抑已久的心火,血如熔岩般滚烫,肉又同春水般绵软,他们吻得太深太炽热,如同一场缠绵悱恻的交锋,又仿若一场刀剑相向的缠绵。
胸膛仍是剧烈的起伏着,若素轻舔着唇,只觉得有些微微的晕眩,脚跟落了,攀在颈肩的手臂也顺着宽阔结实的脊背落下环在腰间,一痕绸带柔滑的折边带着体温抵上额头,李曌的唇仍带着方才的湿润,有些喑哑的嗓音忐忑而恳切的在耳边低沉着。
“若素……我双亲已逝,提亲的事,怕是要委屈你了……要么,我去求皇上赐婚可好?”
“啊?提亲?”
恍惚中心头一惊,辛若素手指一颤,轻划了怀中人紧绷的腰。
“也是,你别在意……你若不愿……”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抬手抚了那瞬间黯了几分的脸庞,若素理着他鬓边沁凉的长发,有些羞赧的低声说着。
“在我那里,只论婚姻,不论嫁娶,青年男女大多自由相识相知相恋,没有父母提亲一说,成亲前都要谈许久恋爱,也断没有这样快的……遇着你之前,我没想过自己还能在这遇见心悦之人,只是这婚嫁习俗差异太大,你迁就我一次可好?”
“这‘恋爱’可是什么风俗么……?”
“啊,恋爱……就是……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黑绸下的皮肉如遇针刺般的一颤,李曌垂下面庞,唇边勉强扬起的弧度有几分苦涩。
“可我无法陪你观星望月……”
“哎呀,你们作天师的打入门起便学着占星的功课,能为监正便更是渊博,只消在我这牛嚼牡丹的草莽茫然指天时随意敷衍几句,便能将我唬得服服帖帖啦。”
分毫也见不得他神情间的落寞,若素将那副宽阔结实的脊背又箍得紧了些,脸庞贴上他温热的颈间,她刚硬微哑的声线在他耳边软做轻柔沉溺一片。
“况且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比方,一个耳鬓厮磨的借口,有你在身边再多再亮的星辰也落不进眼,我真想的,只是抱着你,听你说话罢了。”
扭过脸轻轻磨蹭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李曌的嘴角终浮起了松弛而纯粹的笑意。
“好,那我们谈恋爱。”
他的心思平静下来,酥软澎湃的心中漫过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废疾之人出任朝官已是惊世骇俗,此时若再突然求娶风头正盛的赤翎将军,不知这汴京城里,又要生出多大的风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