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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剖白 ...

  •   站在洛河渡船上,辛若素回首望了望渐渐远去的沔阳城,盘腿在一路都沉声不语的曹鞅面前坐下。
      “都说多少次她就是有事不想耽搁我们行程才暂且留下,你莫再这般凄风苦雨的啦。”
      “那是她父母留下的家业,她割舍不下也是自然。”
      曹鞅有些干涩蜕皮的嘴唇只是微动了动,神情依旧是一片默然。
      “你若真有说的这么洒脱,怎走前还要陆湛殊将鸽巢放进商家去?还不是想着她若来日再被欺负好给你去信儿;还有她那便宜相公,你料得即便求了情也会被判充军,现下寒苦之地皆由辛家军戍守,此人不论发配到何处只要我叮嘱一句便定还不如让一刀斩了来得痛快,那日公堂上绕这个圈子,还不是恨意难削,要替她慢慢讨还;走前还连人家一面都不见,不就是怕自己舍不得么……”
      颇嫌弃的白了对方一眼,辛若素撇着嘴回头,将手搭在曹鞅肩上。
      “哎,说真的,你既如此放心不下不如干脆留在这当个姑爷,本帅虽惜才但也不会押你不放,且保证宅院仆役都给你制备齐了,锣鼓喧天的给你俩将喜事儿办个妥当,如何?”
      曹鞅摇了摇头,微挑起的嘴角显得因臂上的伤口苍白着的面色更加惨淡。
      “她那日出去买果,是因我摘的柿子不好吃么……?若那日我能陪她……罢了,便是陪她,也没甚么用罢……”
      似是从自己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中醒来,他抬起的眸子在被风吹得愈发凌乱的发丝间映着粼粼的水光。
      “我原想着,上天把她送到我身边儿,是对我天大的眷顾,我要顾着她,护着她,把她受过的委屈遭过的罪都千倍百倍的补回来,她心中有我与否都没甚关系,可后来我才发现,我究竟是护不住她,她不要我,也是正好的……”
      白皙的喉头在衣领中滚动了一下,他垂下了长而浓黑的睫毛。
      “她想和谁过,想怎么过,只要她乐意,快活,对我来说,都好。”
      “魔怔了,魔怔了,真是说不通了……”
      辛若素方想辩驳,却又让对方豁然敞开的话匣子中颓唐却强装释然的语气抢了先。
      “在军中这些年太遂顺,刀山火海来了都有你们劈回去,我只缩在安乐窝里嚼嚼舌头便得了志满心安,以至于都忘了自己是谁。”
      “成天尽说些丧气的混话,听着烦心。”
      又气又累的皱了眉头,辛若素哼了一声,撇下仍是蔫作一团的曹鞅站起身走了。

      北国的冬日似是来得早些,未到腊月,沔阳城郊的商氏山庄中高高低低的屋檐上,都已结上了一层薄而通透的雪霜。
      虽是清晨,烟雾缭绕的祠堂中仍有些昏暗,从门外投进的一片日光中,只能看到两侧黑压压跪着的十来个男女,堂中长方的光斑前跪着一个约摸不过二十来岁的女子,她神情肃穆的端跪于众人前首,杏眼微阖,手中握着一束燃着的香。
      祠堂里没有一丝言语,静得只能听到院中的鸟鸣,而那阴影中涌动的暗流却并非那般宁静,终于,在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中,一个穿着一身素色绫袍保养得宜的女人扬了脸,锐利而娇媚的嗓音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三妹妹,你既又回来,总归是未将来的日子有些打算,大家好歹都沾亲带故的,这不声不响的晾着我们终归是不好吧?”
      秋麝仍阖着眼,淡漠的神情间没有丝毫波澜。
      “我回来,不是要和谁过日子的,这宅子里的人,我谁都不想再看一眼。”
      “那还回来做什么,折腾得鸡飞狗跳,也不嫌让外人看了笑话去。”
      那女子暗啐一声。
      “罢了,要你们紧张猜忌也没什么意思,我回来,一来不过是要带走自己的东西。”
      听着身后众人骤然凝固的呼吸,秋麝心中不免生出阵冷笑。
      “你们惦记的宅院土地于我没甚么用处,东西我只带走两样,一是我娘留给我的那份嫁妆,二是我爹承下的‘机关商’字号。”
      稍松了口气,那女人笑了笑,精光迸射的眼睛垂下来,滴溜溜的往四下瞥去。
      “妹妹打得好算盘,谁不知银钱房舍总有使完的时候,这机关商的金字招牌才是使不完花不尽的聚宝盆。”
      “在你们手上这样久,讹出几个钱了?不过是丢祖宗颜面罢了。”
      手中的香火明明暗暗,袅袅的轻烟模糊了商秋麝血色单薄的面容。
      “看在我当年落难时,你只是煽风点火并未直接动手的份上再叫你一声大堂嫂,不瞒你说,我这第二桩事儿,便是清理门户。”
      听到此处那女子神色不禁一震,定了定神,语气中的矫饰撤了下来。
      “给几分颜色还真当自个儿有种了,想当家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话,嫂嫂怕是说迟了。”
      一阵微风将香灰吹落在木色温润的地面上,秋麝抬了几分眼帘,轻轻的将那纤细婉转的烟束吹开了去。
      “这些日跟着辛帅,我算是明白了道理不是同谁都能讲得,说不通忍不下,从眼中打扫干净便是了。过去种种,我本无意迁怒于你,可从家中帐上来看,你到如今却仍是不愿收手,罢了,既已如此你我许是亲缘已尽,家产父辈已分过,除去大堂哥的遗产,若你还算聪明,便莫再惦记其他,从此你改嫁也好,还家也罢,都与我商家再无半分干系了。”
      她站起身来,将手中的香插在炉中。
      “秋鹭,秋稚,你俩虽是读书人,可也莫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这祖宅祠堂我交在你们手上,托辛帅的福,郭大人陆教头得空也会派人看顾照应,你们好生照料周全,莫叫外人看了笑话。”
      没再理会祠堂不再肃穆的昏暗中此消彼长的呵斥与嘶吼,商秋麝一步一步走进院中高旷的日光里,眼前的房屋草木还残留着儿时安宁的温度,她望着那些没有生命感情的物件,干涩的眼里渐渐漾起一丝湿意,然而未等多少将离的伤怀涌上心头,一团在屋脊薄霜上凸起的白色,毫无预兆的闯入了她的眼里。
      那是一只鸽子,一只通体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只有眼睛爪喙染着明艳殷红的鸽子。
      商秋麝楞楞的望着那只鸽子,那只鸽子歪着脑袋,似也正在望着她。
      “小姐,老刘,老张,还有我们几个都和您走,他俩让我们来问一声儿,咱这是要去哪儿呀?”
      几个拎着刀锯包袱的匠人从院外跑来,站在祠堂远处叶子掉光的树下淳朴憨厚的笑着。
      “去汴京。”
      “知道了,我去知会一声儿。”
      匠人们渐渐走远,秋麝转回头,复望着那只似是有些呆蠢的鸽子,她眼中还有几星未干的水痕,噗嗤一声,却粲然间无遮无拦的露出了一排整齐晶莹的牙齿。

      终得少主凯旋而归,汴京城西一品军侯府内处处皆是一片欢快闹腾的忙乱,阵阵喧闹穿过竹林零零碎碎的落进那小巧清幽的院落,尤显得此处未和往常一样瘸着拐着去凑热闹的主人越发孤寂了。
      院中的厢房敞着门,厢房中的矮几上搁着个小陶坛子,那是一坛不知何时被辛若素喝剩了撇在这里,许久无人问津的映江红,此时它又被从角落中翻出启开,不为别的,只是有人郁结难解,想要借酒浇愁了。
      曹鞅看着那汪坛口荡漾的馥郁波光楞着神,许久,他伸出方摆脱了徐医官膏药与唠叨的残腕攀上坛肚往嘴边抱,抱到半路,却又似记起什么来般当空停下,讪讪的想要搁回去,这么一来二去折腾几个来回,当啷一声,那坛子终是从疮疤缠绵的皮肉间跌落,咕噜噜的滚到矮几底下去了。
      她不喜欢酒又如何呢,反正如今相隔百里,饶是怎样的糟臭她也嗅不到,怎样的狼狈她也见不到了,也不知自己这是还在顾忌些什么……
      低头看看自己被泼得酒气熏人的袍脚,曹鞅的眼神中是一片干涩的落寞。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了。”
      一阵喧闹伴着渐近的脚步在院外响起,曹鞅有些不情愿的拖着膝挪过去将门推开,看究竟是何人捡着这热闹日子专往这寂寞处来,见他出来,那队来人中走在前头各抱着一只箱子的两个家仆皆是憨憨一笑。
      “曹先生您在啊,那东西我们给您搬屋里去罢!”
      这样说着,他们抱着箱子径自进屋又默默离开,尤其知趣的绕过如木偶般楞在厢房门口的曹鞅,也没再和那小姐让他们引过来的姑娘打招呼。
      简朴素净的院落里就剩下默然相望的一双人,在曹鞅写满了恍惚与震惊的眼神中方突觉自己来的似乎太过急躁和直接,秋麝的脸红了,慌乱闪躲的目光扫过咫尺外那如被点了定穴般楞在原地的身影,他瘦了,衬得一贯颜色灰暗的衣裳都阔了许多,她朝那张黯淡憔悴的精致面庞望回去,连眼睛也一起红了。
      “是在喝酒么?”
      有些酸涩的鼻尖嗅到一丝醇香,秋麝垂眼看着曹鞅苍色棉袍上自前襟到下摆扩大的斑斑湿印先开了口。
      “嗯……没!不是,我……”
      曹鞅楞楞的点了头,又骤然转醒语无伦次的想要解释,脑中终究留着几分清明记得现下自己身上屋里闻起来同烂醉的酒鬼也没甚两样,他讪讪的结巴着,一双乌青浮肿着的眼仍是眨也不眨的仰望着那面前的女子。
      “你这是……这是……?”
      他泛着细细血丝的瞳仁轻轻的颤着,颤着,却又似想通了什么似得惴惴的哀哀的撇向一旁积着陈雪的矮阶。
      “你来寻若素啦?好,好……她是还未回来么?你行了远路累了吧,且在我这里歇歇也好……”
      “方才已见过小姐了……我只是来寻你。”
      熬过那样漫长的路途与时光才终到了这里,秋麝的心中已一刻也不想再多蹉跎,可她一向寡言,此时更不知如何开口言说,索性在对方直愣愣的目光中提了裙袍径自走进屋里,弯腰将那箱子上的签封铜锁一一除去。
      “这是我来安身立命的凭仗,”
      一箱打开,里面尽是各式刀凿工具。
      “这是我家世代相传的嫁衣。”
      又开一箱,商秋麝伸手缓缓抚过那箱中织彩辉煌的绫罗,良久,才似是下了要赴死的决心般的松开紧抿的唇,抬了波光渐起的眼,直望了那还杵在门外薄唇半张眼如铜铃的人。
      “我已非完璧之身,作过人妇,受过凌辱,你要么?”
      她颤抖的嗓音细如蚊蚋,听在曹鞅耳里,却清得不能更清,踉跄着跌撞着膝行上前,他扑抱住她风尘仆仆的裙脚。
      “要!我要!”
      情绪的汹涌太过突然太过剧烈,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哭不知如何笑,只是用自己无法伸展的手臂环着她的膝弯,口中喃喃的。
      “你是怜我残废吗?或是……想离若素近些?罢了,罢了,只要你不是因妄自菲薄折辱委屈自己,我都要,都要。”
      曹鞅的声音埋在寒气未散的衣裙里闷闷的颤着,秋麝垂着眼望着视线中那渐渐被水迹洇变了形的头顶,真实而安稳的温热融融的透过布料和皮肉从那并不完满的怀抱传来,她伸出手,轻轻抚在那些比记忆中更加凌乱的长发间。
      “我只是觉得你好。”
      微凉的触感漫过耳际贴上自己努力仰起的面颊,曹鞅望着秋麝在泪光中愈发通澈而纯挚的眼瞳,胸中满满的皆是压抑已久,终得迸发的浩荡的滚烫的情愫,口舌间却磕着跘着,如何也不知此时此刻该说什么了。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曹鞅的嘴角咧着,那拉扯着颤抖着的面容丝毫不见往日的深沉或邪魅,他哽着喉头,以两腕裹着那只手贴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皇天在上,从今往后,秋麝身侧若再有一刻凶险,再现一名奸恶,我曹鞅都不算是个人。”
      他低头抽了抽鼻子,又猛然想起什么似得复抬起脸,生怕她反悔一般惶惶然望着她。
      “我方才想着怕是此生与你再难见了,心里难受,才寻了酒,可尤记着你不喜欢的……我当真没喝……”
      只是噙着泪噙着笑,秋麝轻摇着头,贴在他胸口的手转过腕要将那截粗糙的残臂握在掌心,然而余光一瞥之下却惊见那已看惯了的紫褐疤痕间深深陷下一片刺目的嫩红,她面色一僵跪坐下来将曹鞅正欲往背后躲去的另一条手臂捉住拉到面前,只匆匆看过一眼,方才便已潺潺的泪水便扑扑簌簌的跌得止不住了。
      “我听小姐说你带着伤为我彻夜拟状,是那时候……那时候……”
      “哎,你莫哭呀……哎……”
      曹鞅不知所措的望着秋麝梨花带雨的面庞,双肘磨蹭着衣袖试图将那臂上的新伤掩住。
      “我这身子不甚灵巧,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比常人愈的慢些罢了……你快起来罢,地上坐久了凉。”
      手指小心翼翼的轻覆上那因缺了一块而看起来更加丑陋凄惨的断腕,秋麝抬起眼,因抽噎而不似往日平淡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忧心与疼惜。
      “可还疼么?”
      “得此佳人赐玉露,再怎样便都不疼了。”
      久久的凝望着那双泪眼,望到心都暖透了软透了,曹鞅凑过自己也是濡湿一片的脸颊,轻而仔细的擦拭着那些微咸的水迹。

      轻手轻脚的盖回屋顶的瓦,辛若素站起身来抻了抻肩背,提身跃入已是一片荒芜的竹林里。
      方才着急着赶来本是怕着这二人再旁生什么枝节,谁知不肖一刻就已是这般哭哭笑笑亲亲抱抱的甜腻光景,哪还有自己什么戏份。
      哎,也是闲得,回来已五日了还没胆往东郊踏上一脚,倒跑这儿为人家早已暗生情愫的鸳鸯操心,活该心发酸眼里馋。
      “小姐,门口有人找。”
      在府中四处张望了许久,泡芙终在荷塘回廊的檐角上寻着了垂头丧气的若素。
      “知道了。”
      辛若素叹着气丢下胡乱拔下的枯草,跳下飞檐往南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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