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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旧怨 ...

  •   握着柿子往医馆走着,几星艳红明黄跃入眼角,秋麝转头望了营地后山坡上的隐约的一户农家,垂眸想了想脚下便改了方向。
      营地后挨着入城的官道,沿路走不了多久便也就寻着了那座栽着苹果树的院子,她打量了一阵儿那树上生的算不得端正的果子,轻唤了正在院中剥着苞谷的老妇人。
      “婆婆,能不能卖给我几个果子?”
      从秋麝手中接了铜钱,那老妇人打院里寻出一只扁担递给她。
      “唉,老婆子腰不好,姑娘你自个儿打罢。”
      秋麝接了扁担打了两个顶红的苹果便还了扁担,那老妇人没接,只笑着跟她说:
      “姑娘啊,你多打几个走罢,留在树上也是被鸟啄了去,这果子耐放,坏不了的。”
      “不必了婆婆,我只是想给人催几个柿子吃,要不了许多的。”
      她这样说着,不知想到何处,清浅的笑意中掺了几分羞涩,抬眼意欲作别,她却突然瞥见一团阴影突现在身后的官道上,心头莫名的笼上一阵阴云。

      “秋麝?”
      商知仲紧盯着面前那女子恬静温婉的侧脸,脑中轰隆一声,白茫茫只若片被雷霆劈过的荒地。
      两年前被师傅招进商家作上门女婿娶了打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妹,妻子贤惠和善,家业丰厚不愁吃穿,可时日久了心里不知为何总觉着烦闷,经二堂哥点醒方才明白师父去世后自己本应在家中做主,可工坊里只认秋麝,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又不可能去折腾家务,处处被自家老婆压一头的滋味任给哪个要脸的男人都不好受。虽不得志郁闷得狠,可除了甩脸子给老婆外也别无他法,又得二堂哥支招:未我妻者便是我的私产,休不得杀不得总是卖得。于是同二堂哥筹谋,寻了嘴紧的人牙子将她灌醉了不声不响的贩去远山里。原以为与秋麝脱了干系总该当家出头,可这一年里除了当初说好相让额一份,这家中的许多产业却不知不觉全落到二堂哥手里去,加之工坊里熟手匠人不满待遇纷纷离去劣货卖不处良货作不得,眼看坐吃山空着急上火,听闻东征军将过今日屈尊降贵前来献宝唯望图些赏钱还吃了闭门羹,自己这活得可算是一日不如一日,想想秋麝在时,好歹产业在自家,吃穿用度亏不了,身为宗家大姑爷也威风,哪像如今,面上无光兜中没钱,处处只见些冷白眼。
      若是能过回去便好了。
      想到此处,商知仲心中汹涌的惊愕中掺进一股狂喜,他几步奔上前去伸掌钳了那女子纤弱的肩膀,白净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你……你回来了?快!快跟我回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手下那分别一年的女子却已不再如昔年般温和恭顺只是死命挣扎叫嚷,撕扯间叫着什么“小姐”什么“先生”自己听不懂也不想管,商知仲只当是攥着根老天见不得他受苦降下的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肯放松丝毫。
      一旁的农家老太见状惊呼叫来了自家在屋中吃饭的儿子,那汉子生的五大三粗,听得老娘呼叫拧着眉提了锄头便冲过来,商知仲眼见不妙忙抻了脖子嚷道:
      “小哥莫管,她是我家婆娘。”
      说罢见对方只是缓了脚步面上仍有疑虑,他又仿佛怕对方不信般的掴了秋麝一掌。
      虽自婚后便不再做活,商知仲那双大手仍留着匠人刁钻的力道,秋麝只觉得自己如一片枯叶般叫秋风卷作零碎的胡旋,眼前只是白茫茫雾麻麻的一片星子,她的手再扯不住那农家围院的栏杆,朝身上挨过来的地上几个果子咕噜噜的滚作红的黄的光点,她不觉得疼,只是有些冷,冷得叫她之觉得那心中在这些日里堪堪萌出的那丝安然与憧憬傻得可笑。
      这便是自己的命罢,便是似有一线生机,便是似要柳暗花明,便是不认,便是抗了,又能如何呢……
      嗡然一片的脑海终沁入昏沉,最后的一线清明中,她这样想着。

      军营里发现秋麝失踪时,已是晌午要拔营了。
      带着精骑营四处打听寻找归来,还未从流火背上下来,辛若素远远便见岳参将拽着四肢不住扑腾着的曹鞅后颈的衣领,他抬眼看见自己只如得了救星,只扯着嗓子气急败坏的喊。
      “少将军,您看看他!刚听着商姑娘不见了的信儿着急忙慌的寻从马车上掉下来还不消停,他这不是添乱嘛!”
      曹鞅紧拧的眉头下如何也装不出平静的惶然瞳孔落在若素眼里,使她不由得打焦急中生出一丝哀叹。
      “曹鞅,你别急,精骑还在周围寻着,一会儿定就有消息了。”
      “报!将军!”
      似是要应她的话一般,远远的一骑亲兵飞驰而来,勒在众人面前打了个回转。
      “营后山上一户农家说商姑娘去买过果子,后来她相公来了,把她带走了。”
      “相公……?不好!定是与那商家来投机的白皮昧心贼遇上了,我这就进城捣他贼巢去。”
      辛若素将方脱了马镫子的靴尖踩了回去,解下腰间的马交兽佩递与岳疾风。
      “岳大哥,我只留三五人马,你带着大部队只管赶路莫要误了行程,待此事平了我定在过奕阳前追上你们。”
      “我同你……”
      终趁着岳疾风分神从他手下挣脱出来,曹鞅梗着脖子朝流火腿上扑来,一双破了皮的残臂伸到一半,他瞳中一暗,额角鼓出几根青筋。
      “你赶紧去,若不将此事彻底了结这家人于她总是后患,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去都护府叫陆湛殊来。”
      他低下头以还残着血迹的断腕撑地转了身,异常蹒跚的向马厩瘸行而去了。

      辛若素如何带着三个亲兵寻着了沔阳城郊商氏山庄闯了有名无实的家主同暗度陈仓的堂哥的争锋现场将被一群妇人押着跪在祠堂的秋麝硬抢回来与曹鞅如何以在辛老将军的精骑营中的陈年窘事巧言逼迫洛北指挥使随自己奔向沔阳暂且按下不表,一行人方寻了间歇脚客栈住下请了郎中瞧罢秋麝肩头腕上的伤便听得楼下一阵喧闹,原想是曹鞅到了,开门一看却见几个手持刀剑镣铐的衙役大义凛然的扑将上来口称要逮作奸犯科的游兵回去,双方直斗到洛北轻骑总教头陆湛殊同曹鞅与率部欲行驰援的沔阳县守撞在客栈门前才算正经说上句话。
      “什么!商家去衙门告我强抢民女?”
      辛若素剑眉倒竖一掌将方桌上的茶杯茶盘击得响作一片,那郭县守何曾见过这般还未褪尽沙场血腥的戾气,只觉得胸中一颗油脂满溢的老心脏都要吓停了去连忙垂首作揖。
      “误会误会,将军身为女子,必不会做强抢民女的淫邪之事,下官失察,还望将军大人大量万莫怪罪啊!”
      “郭大人莫这样讲,我只是气那畜生从我眼皮下将人掳走反恶人先告状,告我?我还要告他呢!”
      方见憋着一腔心头火对那坐在对面频频揩汗的老县守摆了手,辛若素却听得身后响起一个低微却粗糙喑哑到难以忽略的声音。
      “将军所言甚是,商家家主恩将仇报,欺辱孤女,诽谤军士,颠倒黑白,无论是为了将军的委屈还是辛家军的声誉,此事都应呈上公堂让沔阳的百姓瞧瞧。”
      回头同那双隐在众人背影中的眼睛对过一刻,辛若素转回头指节在桌上轻叩了几记,抬眼问道:
      “不知大人何时方便升堂?”
      “若明日呈上诉状三日后便可开审。”
      郭县守稍舒了口气,余光扫过那女帅身后整齐端坐的军士,却觉其中方才出声的那人满面仆仆风尘下竟是一番美艳绝色,待再细看却正对上一双似是强抑着滔天恶浪的冷冽目光,虽只是一瞬,却仍逼得他久经世事的老心脏蓦地一震,惶惶然避过眼去。

      三更声响时于梦中突被身旁人的惊厥扰醒,辛若素看了看枕边秋麝那张留着血痕淤青的脸又望望对面打两重门纸后透过来的一星灯火,轻轻的叹了口气。
      虽已东奔西走劳神费力一整日,在深夜的更声与临屋同袍的鼾声中,曹鞅一眼不错的盯着案上已书毕大半的宣纸,压抑而冷峻的脸上看不到丝毫倦意。
      一丝明艳得同周遭的灰暗色调格格不入的红不知何时掺进了被奋笔疾书上状纸的笔画中,目光触及略分了神,夹在双腕中的笔杆便在血肉间滑溜溜的呲出风骨不甚端正凛冽的一撇,曹鞅放下毛笔,看着宣纸上方才被衣袖挡住的点点血污,掠过自己在跌撞中擦破了伤疤赘皮此时又在反复碾磨中豁开一片狼藉伤口的断臂的目光中便写满了厌弃。几乎是没有丝毫迟疑的以腕将那张沾污的纸移到一旁,他本欲再取一张,可雪色生宣经腕一碰又在眼中拓出一痕凹凸不平的血圆印,他只若被逼无奈般缩回探向新纸的残腕,低头用牙将里衣袖口扯下布条胡乱缠上伤口,本已紧皱的眉头又蹙得深了几分。
      并非是觉不出疼,从来都受伤难愈的皮肉也好,已肿得不能挨地的膝盖也好,它们无一不自上午坠下马车后便使得这具残躯丝毫的动作都成了折磨,然而比起那些皮肉间或酸涩或火辣的知觉,更为折磨的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若无其事伪装下力不从心真相,他的心中满是淹没了知觉的痛,痛那张自己趔趄经过时从门缝间匆匆窥见的睡脸上触目惊心的淤痕,那些痛都化作了恨,恨那正被伐于笔下的恶徒,更是恨当时无能无力的自己。
      叼着笔杆以袖上未被血污的地方将粘稠半凝的血痂拭去,被层层包裹的残腕又夹起笔在纸上誊写出页页隽秀字迹,烛光摇曳,映得案前男子长睫下黝黑的瞳孔愈发深沉,那狭长微挑的眼尾旁隐约有青筋在微亮的汗迹中跳跃,然而他的神色依旧只是压抑而冷峻,泛起丝丝血色的眼里也看不到丝毫倦意。

      循着先前查究秋麝身世的线索派了亲兵与陆湛殊在此处的旧部紧锣密鼓的探着,三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这三天里,曹鞅只是或同辛陆二人研究情报,或独自面壁凝神思量,虽只隔着一条不甚宽敞的走廊也没有再去见过,或是仅仅遥望一眼那在对面自己发小难得的细语中轻声叹息啜泣的女子,他不知她伤好的如何了,也不知若素同她说过什么。

      “郭大人要升堂啦?听说怎么,商家将那才打了胜仗的女帅告了?”
      “女帅?不说是有兵强抢了他媳妇儿么……?哎,是不是那女帅不喜男人啊?我就说嘛,好好的哪有女子舞刀弄枪的,真不定是何种怪胎。”
      “等会儿,那家主的媳妇儿?那老家主的独生女儿?不说年前就让当了嘛,怎又回来了?”
      “哎,还说呢,商家那个小姐啊,话不多,总是穿一身白衣裳,虽成天在工房里泡着,手上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当年可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她爹就这么一个女儿生怕嫁出去受气,临终前索性召了自己养的大徒儿入赘,可谁成长,末了还是让人卖了……”
      “生的美啊?那不定是什么妖孽东西,许是在家里也不消停,要么那相公承着她商家那么大的恩又怎会将她卖出去,定是忍无可忍了,自古红颜皆祸水,啧啧啧……”
      “说这红颜祸水啊,我看真是,那小姐被卖之后商家可是一蹶不振,说不定便是叫她祸害空了……”
      衙门前聚着的人群如一团在腐肉上盘旋的苍蝇,嗡嗡的乱响晕成了肃杀公堂颜色迥异却又似理所应当的背景。曹鞅静默的坐在公堂门后不为人见的角落中,从同袍与旧友的健硕背影间望着公堂正中起伏的声色,望着若素短暂陈辞辩明真相后黑着脸坐在上位喝茶,而后,秋麝在一片哗然中携状跪于堂上,她脸上的伤褪了些,身势依旧单薄柔弱却不再退缩,仍旧纤细的声音实称不上铿锵,却清晰而不容忽视的穿过狡辩和咒骂萦绕在公堂之上。几日不见,曹鞅觉得秋麝似乎骤然多了些坚韧,这种被捶打揉磨而来的坚韧并非是他所忍见的,现下如芒刺般呈在眼里,他却只是和着心疼释然慰然般的舒了口气。
      证人证物逐一呈上,原为诉主的商家家主终跪在堂上,作壁上观的商氏旁系被衙役拿来,不义之徒与预料丝毫不差的步步陷落已引不起曹鞅的注意,他盯着商知仲扑向将自己当作棋子的二堂哥,盯着他即便已绝望颓唐却仍完整高大的身姿,盯着他那双在养尊处优中变得修长优雅,但扭打时还蕴着匠人力气,爆出经络与骨节的手,直盯得眼里正午的日光都黯了,他垂下眼帘,再没看回去。

      “恶犯商秋鹤,毒杀伯父,勾结宵小,构陷亲族,图谋家财,鸠占鹊巢,悖德失义,实为恶逆,着凌迟处死!”
      “恶犯商知仲,听信妄言,祸及恩师,谋害发妻,恩将仇报,不睦不义,斩监侯!”
      商秋麝叩过头退向堂边,望着堂中那张曾最亲近眷恋,现下已被哀求中流出的涕泪糊作一团潦倒狰狞的脸,她的心里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只是解脱。
      “知你狠不下心,去向县守求个情罢。”
      腰侧一个熟悉的声响如根小刺戳醒已被这些日的跌宕磨得麻木的心脏,秋麝低回头望向曹鞅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只在视线里匆匆闪了一瞬,便又沉回长睫浓重的暗影中去。
      “便当是,莫叫人说若素仗势欺人,赶尽杀绝了。”
      他的嘴角有一丝略显僵硬的和缓,仿若是强替他人寻了托辞般的苦口婆心。
      “求大人开恩,饶商知仲一条性命。”
      思量片刻,秋麝敛裙上前,徐徐跪下,神色间不见丝毫波澜。
      瞄了瞄向门边瞟上一眼便仍是黑脸喝茶的辛若素,郭县守轻咳一声,向一旁的录册官扬扬下巴。
      “既得苦主求情,本官便网开一面,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折三十杖,往虎狼关充军去罢。”
      公堂门外,那嗡嗡的声响仍漫天的笼着,只是愈发兴奋昂扬,仿若那堂上跪的判的是自家死仇一般,一片喜气快意的喧哗中,几丝极细弱柔善的声音掺杂其间,似是同别家各说各话,却又如从来都相生相伴一般,没甚么突兀之感。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任是相公再如何,作媳妇的也不该这样狠心上衙门去告他呀。”
      人言若芒,终是防不胜防。
      曹鞅伸臂搭住陆湛殊伸来扶他的手,沉若深潭的眼里,漾起了几分不知所指的讥诮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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