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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厮磨 ...

  •   清晨时分,侯府的檐边树影间偶尔露出几声家人们洒扫间闲谈的笑声,南苑廊东莲池后,一个十四五岁的侍女抱着最后几枝腊梅花儿掀帘进了那间与别家不甚相像的闺房。
      “泡芙姐姐,听说了吗?曹先生快要成亲啦!娶的是小姐这次出征认下的那位美人儿义妹!”
      “啊?那位小姐这才来了几天啊?就叫曹先生看上啦?”
      “哪儿啊,据说曹先生在回京路上就把人家喜欢的不行啦,后来又不知怎的自己蔫头耷脑的回来了,幸好那商小姐自己找来才没错过姻缘。”
      “呦,这么说来,咱们过不了多久就有喜酒吃啦?”
      接过腊梅插在花几上的碧色瓷瓶里,泡芙扬起的眉梢还没落,便听得外间远远的传来些说笑声,二人推了窗子望出去,却见正是那方才话中喜事临门的曹鞅抱着个小包裹同几个小厮打过了招呼,这会儿扭过头望见她俩,又一挑眉毛笑开了。
      “你们那小姐呢?哪儿哪儿都找不着人,可知她是上哪里去了?”
      “小姐?”
      雪碧泡芙面面相觑,都是一脸似是已习以为常的无奈。
      “咱家小姐一贯是闲不住的,我们也不知她又到哪里去了……这次回来更是打被那穿一身黑麻衣服的小童神叨叨的求见后便除了晚上回来歇息梳理,平时都不太见得到了。”
      “一身黑衣……”
      这身打扮出身何处实在好认,曹鞅眉尾一挑,唇边便露出几分戏谑来,殊不知那边更相熟些的泡芙早已掀了暖帘牵着雪碧踏进院子,低头打量着他那难得舒阔明朗的眉头啧啧称奇。
      “看看曹先生如今这神情,真乃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过先生也是小气,才迎得美娇娘便藏了个严实,也不说带出来叫我们也瞧上一眼。”
      “啊,她……她说我那小屋铺盖蒲团都太冷硬,还在竹斋替我缝补打理着……喏,这是些北方松树林里生的菌子,你们尝尝……”
      冷不丁又被挠到心头酥软,曹鞅忙举了一双裹着簇新袖笼的断腕捧起抱着的包裹,目光少有的敛了锋芒,尽是掩不住的喜悦与羞赧。
      同样羞涩的还有那初入辛府的秋麝,登门那日叫若素吆喝的太起劲,以至于这府里人人都对这要嫁进竹斋里的来客起了好奇心,初来乍到便这般惹人注意,便是外边春光正好,她也有些怯于露头了。
      这厢秋麝正坐在软椅上理着几条长长短短的棉腿套,就见那掩门的暖帘忽悠悠的拱起一个包,一条叫合口袖笼裹得严严实实的胳膊撇开帘子,半个矮矮的身子便钻了进来,曹鞅抬起头寻着了人便又眉眼弯弯的一笑,拐着两条断腿将怀里的几个食盒献宝似得抱着凑过来了。
      “这是新炸的铃薯片儿,若素院儿里小厨房做的。”
      他将那些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便要打开盖子,余光中只觉得被双眼睛盯着,转过脸去,却见秋麝噗嗤一笑,俯下身从袖中掏了帕子出来。
      “做什么赶得这样急,又没有老虎要追你。”
      已记不清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温柔而小心的碰触过,曹鞅看看秋麝指间那块给自己揩过了汗的帕子一时间竟忘了要说什么,支吾了几声才又开口,却只是褪下袖笼,又将那食盒向她那边推了推。
      “府外没有的,你尝尝。”
      只觉得他已仰头望了半日应是累了,秋麝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拖过只蒲团也在地上坐下。曹鞅转身伸长了断腕夹着火钩子捅了捅暖炉里的炭,又回了头,看不够似得望着身边人那张近日里才轻敷过胭脂的脸。
      “若素怕是没空搭理咱俩了,过几日徐医官那儿咱们自己去罢。”
      “仍是寻不见小姐么?”
      秋麝捻着薯片的手在唇边一滞。
      “不会有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儿,只是,啧,”
      打鼻子里嗤了一声,曹鞅掸掸那双疤痕凹凸的腕子,饶有兴趣似得微微眯了眼睛。
      “只是原先只道是霸王硬上弓,谁知那弓怕是更抓心挠肺的惦记着霸王呢。”

      诚如曹鞅所料,打同那两年没见的心上人在黑洞洞的书房门边拥过吻过剖白过后,这位军侯府的少主人便再止不住胸中那颗欢喜激昂的春心,便是方回汴京琐事再多,也要仗着愈发精进的神行功夫,逮着空的自兵部马场奔波而来,只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腻在一处了。
      树梢檐角的残雪都已消尽,正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怡人光景,处理完各部嘉奖又从毅王府交接罢东郊校场终得在重重公务中稍作喘息,若素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踏过兵营与梅林,轻悄悄的踢散了桂树枝叶间落满的一树碎光踏上房顶自书房瓦边倒挂,不声不响的扒在了那扇已陈朽到关不大紧的窗缝旁。
      这间背阴的书房一如初见那般晦暗,唯凭着若素平日里骑马射箭练就的好目力才从重重阴影中辨得一架软榻一张宽案,还有那端坐于案后,修长挺拔却如磐石一般静默的身影。
      将一直捂在腿边的翡玉连环配轻轻掖在腰带里,眼睛再抬回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若素却瞧见那唇角徐徐舒展了薄而锋利的线条,随着面庞微侧向窗边淡淡的一扬。
      “外边晒得很罢,做什么不进来?”
      “哎?”
      手一松便听得腰间叮叮当当一阵响,辛若素轻呼一声,有些悻悻的推开窗子翻进屋来。
      “我就想偷偷看你一眼……哪知道这样小心都叫你识破了……”
      听得她言语中藏头露尾的疑惑与不甘,李曌嘴角的弧度不禁又舒开了些,他站起身来,迎着那一片金石脆响向窗边走过去。
      “我已是个瞎子,若耳力再要不济岂不是活不成了。”
      “曌兄这耳力也是忒好了些,要知道我城楼敌营的潜过多少,也从没有这样轻易就被觉出踪迹的。”
      这样说着,若素的一双胳膊已游蛇一般穿过两侧的空袖环在了李曌腰上,又将在风中沁得冰凉的面孔埋进他暖融融的颈窝里,温热的鼻息伴着个剃净了胡茬的下颌由头顶滑至眉间,额心被印了个悠悠长长的吻,她仰起脸,弯了一双寒星般精光隐现的眼睛望着他弧度温润的唇角。
      “为何要偷偷看我?”
      “因为你好看得狠。”
      覆眼的黑绸下隐隐起过一瞬波澜,李曌仍是笑着,却不自觉似得,自鼻中轻嗤了一声。
      “我怎会有什么好看的……”
      “额头阔得好看,鼻梁也挺得好看……”
      伸了指沿发迹轻轻一路滑下,不知怎的突然又羞起来,若素咬了嘴唇,低下头,将手指攥在掌心,偷偷的缩回去了。
      “反正我觉着好看,那便是好看。”
      胸口叫怀中人拱得暖暖的,李曌轻笑了一声,
      “为何还要偷偷地看?我本就看不到你,你这是欺负我。”
      循着那些中气十足却又难得的透出女儿情态的话音低下头去,他的鼻尖滑过她鬂边的发丝,轻轻触着其间还未褪去血色与凉意的耳廓。
      “堂堂的大将军,欺负瞎子算什么出息。”
      “哼……”
      若素凑紧了那俯下来的面孔蹭了蹭。
      “我就是这样没羞没臊没出息,你可还要我么?”
      她在他垂了满肩的黑发中得寸进尺般的扬起了脸。
      “要。”
      “那我若仍欺负你你还给么?”
      直让那言语中骄横横的明目张胆和暗搓搓的小心试探逗得不知该作何表情,李曌无可奈何似得摇了头,却不知自己弯弯扬起的唇间早已露出了一排编贝一样白而整齐的牙齿。
      “给。”
      温软了斜插入鬓的眉尾眯了眼,辛若素抽了手顺势吊上李曌的肩颈,转过头在他噙着笑意的嘴角旁啄了一口。
      “这便好啦,我就是那街上最没出息的混混头子,旁的别管是瘸子聋子,胖子瘦子,我只欺负你一个。”
      辛若素只这般志得意满的笑着,瘸子聋子,胖子瘦子,她往日里欺负过的不说成千也有八百,可唯独眼前的这个,却是万万舍不得欺负的。

      吱喳一声,是那素色暖帘后的房门启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露出一双黑黝黝的圆眼睛来。
      “公子算得真准,方才突叫我去烹茶我还迷怔着,这茶刚煮好,辛小姐果真就来了。”
      阿年弯了眼睛朝那贴身站在一起的二人嘻嘻一笑,又探了头出去望了一圈院子。
      “小姐今天没把流火骑过来呀?”
      “方才到校场去了,路这样近,我又存了想暗算你家公子的心……”
      暗暗背着手在身后捻着李曌的袖口,若素瞄了眼他紧绷的唇间露出的一线白色,便也只嗤得轻笑了声,抿了嘴不说了。
      “过几日旁的事彻底了了,我便要驻到校场练兵去,流火将厩里的军马欺负得不行,平日就拴在这里罢。”
      一句话说得阿年脚步都透着掩不住的欢欣,辛若素逮了他跑去取茶的空回了头将那张这几日里已看了不知多少回的脸复看了一看,又垂了睫毛掩住瞳中春水洌滟的晶亮,伸手捋他层叠着墨色衣料的领口去了。
      “你怎知道我要来呀?”
      “算的,”
      胸口叫几片隔着内衣的指甲搔得痒痒的,李曌笑着退了半步,肩膀带着布料沉重的袖子微抖了抖。
      “西方有客将临却辨不得来者何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唉……”
      从那领口上松了指甲轻推了李曌一下,若素假惺惺的叹了口气。
      “原想能仗着那颗紫星逃出天师法眼,谁知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面上仍是含着笑,她走到门边帮端着东西的阿年将暖帘掀开,而后一旋身便坐到案后的一只蒲团上去了。
      麻利的斟了茶摆好点心,阿年抿了满脸的笑,如梅婶教的那般斟过茶便小鱼儿般的又溜跑了。听得房门又被合上的声音,李曌嘴角的弧度又蜕了几分矜持的掩饰,不自知间露出的,便只净是一派略显腼腆的温存,循着宽案后蒲草和地板磨出的碎响走了两步方要坐下,肩上一绷,他却觉得似是衣袖又叫人牵住了。
      “再过来些,”
      懒于起身只是赖皮一般牵着李曌的袖口,辛若素盘了腿微将身微朝后仰着,空出只手来将那只离自己远些的青竹茶樽拨近了些,她的脸也在日光中仰得高高的,仰得那脑后只束了条金带的发髻都悠悠的坠着,而脸上那双难得温润的眸子却阖了一半,慵懒懒地仰望着他。
      “喏,杯子都替你移啦。”
      那沙场上嘶吼惯了的低哑嗓音在李曌听来也颇是娇憨有趣,依着那袖上的力道又向前凑了凑,待坐定又成了肩贴着肩膝抵着膝的亲昵姿态,他转了身,贴过脸去再蹭了蹭那只微凉的耳廓。
      “可还冷么?”
      “已是这样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又非寻常人家娇滴滴的小姐,早不冷啦。”
      将手捧着茶盏捂暖了,若素转过头,摊了掌心去抚李曌似是比自己还要白些的面颊。
      “你屋里一向这样黑,为何不愿开窗呢?”
      倾斜着头抬了肩膀去拥那只暖意融融的手,李曌的唇边仍现着那样和煦的笑意,而由额下起始的半张脸间,亦仍是那般黑绸遮掩的阴沉暗淡。
      “我这样黑白不辨的人,浪费日光做什么。”
      说者说得是漫不经心,听者却听出了几分酸楚,覆在他脸上的手怔怔的,似欲向那块暗不透光的绸布探去,若素轻咬了嘴唇,终还是转了腕子,将那些散在脸侧的光亮长发撩了一缕,拢在指间绕着。
      “即便不喜欢日光,进些风吹着不也很舒爽?”
      “说的也是,以后我便常将窗子敞敞。”
      相对而笑,耳鬓间又是一番厮磨。同这屋子的主人越发亲密,辛若素在这屋中便也越发散漫,一身叫二十世纪惯坏了的直骨头盘来跪去总不得劲,那厢却叫李曌听得身侧一阵阵的窸窸窣窣,方想开口相问,他却又听的耳畔一声轻叹,跪坐端正的膝上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打小便压着叠着动弹不得,怎也能生出这样直而长的腿来。”
      笑了两声,李曌侧了耳朵,又将身子倾过去一些。
      “可是蒲团不舒服?”
      暗慨于对方神思的机敏,辛若素停下了腿脚上颇不安分的小动作,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嗨,说来也矫情得很,生长于此已二十余载,我始终还是不爱如这般腿别着腿脚压着脚坐着,不肖一阵,便是垫着再绵软的蒲团起身时都逃不过腿脚一阵酸麻,难受不说,若是在战时便更易贻误军机,儿时读书我便总趁先生不注意偷跑出去,帐中议事即便能坐也宁愿站着,遇着再规矩些的场合,总要想方设法找借口开溜的,为这爷爷没少罚我。”
      “在我这里,还讲这些规矩做什么?”
      李曌低了头,半起了身将腿随意些的盘着坐下。
      “既然曌兄不嫌我粗鄙无礼,那我便按舒服习惯的法子来啦。”
      辛若素这样说着,便将两腿一曲一伸,身子向旁顺势一靠,万分惬意的倚在李曌仍算宽厚的肩膀上了。
      “你从前在故乡,一向便是这样坐的?”
      突觉得一团暖融融的重量直挺挺地扑在身上,暗抬了断臂稳住身形,李曌轻摇了头,有些哭笑不得。
      “在现代啊,甚少有人会席地而坐,家家都置办着齐膝高的坐具,那坐具有扶手有靠背,唤作沙发,上下皆叫藏着机关的棉絮垫得喧乎乎软绵绵的,闲时在上面坐也好躺也好,都再舒服不过啦。”
      说得兴起,手中不自觉的抓过只空袖便揉,若素垂下眼帘,想起了在队医姐姐准备深造考试的书籍里看见的那些义肢和代偿视力的用具。
      “有时我也妄想,若能将你一同带回去又会如何。”
      “你故乡的人,可还信命么?”
      若素闻声抬起头,看着李曌脸上似在沉思又有些迷茫的神色。
      “信,古往今来,总有人要信命的。”
      “还信就好,”
      他抿唇一笑。
      “那你便给我扎个幌子,牵我上街算卦去。”
      望着一阵对方脸上那般认真的爽朗又想起当年学校门前那些摊着印刷低劣八卦图的骗子,若素伏在李曌肩上浑身抖了半晌,才爬起来擦了眼角笑出的泪花。
      “好歹也是护佑一国的监正,哪有你这样埋汰自个的?不过说起这个,我倒有一事要求你。”
      “你说便是。”
      “我有个发小叫作曹鞅,曾同你提过的。”
      絮絮地说了半天突觉出渴,若素端起茶盏饮了两口,没觉出李曌面上一闪而过的郁色。
      “这趟仗打的,想不到还给他捡了个媳妇儿,我认了那姑娘作义妹,想从你这儿求个成亲的良辰吉日。”
      “三月初二,卯时三刻,北方吉,宜嫁娶,是个结姻缘的好日子。”
      听闻那位在她府中的发小师爷有了家室,不由得莫名轻松起来,沉吟片刻,他轻声道:
      “代我道声恭喜。”
      “呔,这小子也忒好命,得蒙大弘最厉害的天师亲卜吉日还搭贺喜。”
      若素这样说着,又仰了头在李曌腮边亲了一口,屋里的炭火很足,他的袖中是未经蹉跎的棉花,靠起来是软而暖的,卸去满身风沙窝在他肩畔,她只觉得这样的时光,真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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