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物语》雪球滚太阳

6、乱舞三国（五）

　　生活在飞檐走壁全靠威亚，刀光剑影全是火花的时代，陆小川几乎只能从李小龙的电影里看到些实打实功夫的影像。这会儿近距离观看真人剧场版，陆小川看得津津有味。

　　“汝南吕子明，请赐教——”
　　陆小川定睛一看，此时校场上新上来两人对阵，其中之一正是老熟人吕蒙。吕蒙手执一杆校场兵器架上寻来的白蜡枪，向对面拱手一礼，随即右手挽枪划过半个圆，枪尖指地，摆开架势。
　　吕蒙出现在此时此地，陆小川有点迷惑：吕蒙不是被孙权收了么？怎么又出来投孙策了？又抬眼去看孙权，后者径自与孙策谈笑风生，仿佛全然不认识校场上的吕蒙。
　　这厢，孙策却在吕蒙上场后难得舒展了眉头看着场下。吕蒙的对手是个一脸络腮胡子、肌肉贲张的彪形大汉，大汉使一柄流星锤，锤身连接一条细铁索扣于腕上。流星锤本是极耗气力的兵器，大汉却用得极为灵活，铁索收放自如，浑圆的熟铜锤带着凌厉的呼啸袭向吕蒙面门。
　　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声中，吕蒙身形微动，侧身两步避开流星锤，随即双手执枪，挑上流星锤末端的锁链，右手发力，白蜡枪甩出一个漂亮的枪花牢牢缠住了铁索。僵持之下，壮汉正待发力拽回流星锤，吕蒙却率先枪尖急旋放开铁索，趁对方收力不及失去重心，横甩一枪重重击在对方膝上。那大汉“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喉咙正置于吕蒙枪尖之下。
　　“好！”围观众人轰然叫妙！孙策也拊掌道：“以巧化拙，以柔克刚，此人武艺上佳，心思更是难得！”随即命亲兵在名册勾了吕蒙的名字，翻身跳下看台，大步走到吕蒙面前。
　　“吕蒙见过孙将军！”吕蒙双手抱拳道。
　　“大丈夫何须小节，不必多礼。”孙策抬手止住，又拍了拍吕蒙的肩膀赞道，“子明好身手！今日得遇子明，也不枉我大营一场苦等。”
　　“将军见笑！蒙不才，愿为马前卒，效犬马之劳！”
　　“好！”孙策朗声大笑，“子明既有此意，亦是策之幸。”

　　校场上孙策和吕蒙顺利搭上线，进展神速，孙权却始终站在看台上不动声色，仿佛那日在城隍庙救下吕蒙的并不是自己，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陆小川正满心疑惑，孙权转过来，似是随口问道：“陆先生觉得我兄长如何？”
　　“呃？”陆小川拿捏不准孙权的意思，回答道：“孙将军旷达洒脱，是世间少有的英雄。”
　　“英雄……”孙权念着这两个字，忽而一笑，低声向陆小川道：“先生可知，如今这乱世最不缺的，便是英雄。”
　　陆小川闻言一愣，孙权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凉薄，与此刻如沐春风的神态南辕北辙。一直以来兄友弟恭的孙权，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在陆小川面前表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陆小川陡然想起了华佗的叮嘱——“此子心思深沉，绝非易与之辈。”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陆小川很快反应出另一种可能性——吕蒙并非弃孙权而改投孙策，而是在孙权的授意之下来参加今日这一场比试。这就是为什么吕蒙被孙权收拢之后，却住在孙府客居，并且从未在府上与孙策打过照面。那么，孙权为什么要将吕蒙安插到孙策身边？为什么不直接向兄长孙策举荐吕蒙，反而让吕蒙带伤来参加征兵擂台？
　　亲兵！
　　陆小川猛然想通了关键。战乱纷扰的汉末，各方诸侯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地补充兵源，这次孙氏秣陵征兵响应者如云，无一不是奔着内府亲兵的地位而来。亲兵为诸侯亲信部队，身份几乎等同于天子近卫，是所有诸侯手中最可靠也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所以孙权不亲自举荐吕蒙的唯一正解就是：孙权很清楚，如果经由自己将吕蒙举荐于兄长孙策，吕蒙绝不会被安置于孙策亲兵的位子上。
　　孙氏兄弟必然貌合神离！
　　陆小川因脑中所想惊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只见孙权正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意味不明，嘴角依然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权年少轻狂，陆先生请勿多思，见谅。”孙权拱手道。

　　正说着，看台上又上来一人。周瑜一身银甲，挟着银盔大步走来。见台上只有孙权与陆小川，眉头微蹙，点头向孙权道：“小公子与陆先生好雅兴。”又跳下校场，行至孙策身边。
　　“公瑾你来得正好！”孙策拍着吕蒙的肩膀，向周瑜笑道：“这是汝南吕子明。身手不凡，心思细腻，假以时日必是我东吴一员大将。”
　　“见过中郎将！”吕蒙抱拳一礼，并不多言。
　　周瑜与孙策自幼交好，如今更是孙策的左膀右臂。不同于孙策不拘小节的豪侠个性，周瑜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吕蒙许久，才淡淡的应道：“子明不必多礼。”随即凑近孙策耳边道：“伯符，陆氏遣人来拜。”
　　孙策顿时皱了眉头：“不见！陆氏仗着是江东大族，屡屡掣肘于我，当真烦不胜烦。”
　　周瑜劝道：“江东大族远不止陆氏一家，日后你坐镇江东，更要与氏族打交道。此番陆家派人来，伯符，为江东大计，于情于理，你都得见一面。”
　　“罢了。”孙策扫兴道，“那我去见一面。”二人正待走远，孙策忽然转头向看台道：“陆先生和仲谋一道来罢。”
　　身后若有所思的周瑜脚步一顿，猛然抬头看了孙策一眼。

　　孙策、周瑜、孙权、陆小川一行四人离开校场，到了中军大帐。帐中已然立着一个与孙权年岁仿佛的少年。少年一身雪青色儒衫，乍一看朴实无华，仔细一看袖口衣襟处却有繁复精巧的纹绣，衬得芝兰玉树的身姿更为挺拔。
　　“陆逊见过孙将军、中郎将、孙小公子。”陆逊一揖到底，声音不卑不亢，带着少年特有的轻微沙哑。
　　“不必多礼，请——”孙策挥手道，眉眼间不耐烦的神色越发明显，径自取了随从奉上的茶盅一气喝干，又随手将喝剩的茶末泼于地下，看的周瑜隐隐叹息。
　　陆逊仿若不觉，径自向孙策道：“陆逊奉陆氏族长之命，略备薄礼前来拜见。”陆逊说着，身边的小童低眉顺眼地呈上一封礼簿。
　　却说月初，孙策与周瑜曾遍访江东大族，意在收编士族部曲补充兵力以及收纳铁器充作军用。然而江东士族盘踞江东数代之久，根基深厚，并不十分将孙策放在眼里。接待时虽礼遇有加，但涉及二人所图便每每环顾左右而言他。孙策名为江东一方之主，手中却只有父亲孙坚的旧部以及周瑜散尽家财为他收拢的一批健儿，兵力并不充足。因而士族更有恃无恐，百般推诿。
　　孙策只以为陆逊此次前来，是陆氏一族前来示好，同意收编部曲、缴纳粮草铁器。不想扫了一眼礼簿，上书黄金白银各万两，另有珍玩古董若干，当即皱眉。正待发作，却被身侧坐着的周瑜按下。周瑜扫了一眼礼簿，温声道：“月初，孙将军与瑜曾拜访陆氏，言及征兵纳员与锻制兵器之事。此番陆公子前来，不知族长可有吩咐？”
　　“逊奉祖父之命而来，并未被吩咐其他事宜。中郎将所言之事，逊并不知情。”陆逊神色平静，“还望孙将军、中郎将勿怪。”
　　周瑜闻言亦是蹙眉，以指节轻敲额头道：“陆公子客气了。既然陆公子不知情，瑜有一言，烦请公子带给族长。明日孙将军与瑜欲再行拜会，商议征兵锻器之事。”
　　“是。”陆逊神色不变，“既已事毕，逊先行告退。”
　　孙权与陆小川不声不响地站在周瑜身后围观了全程。孙权自始至终未出一言，只以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陆逊与周瑜的交锋。
　　“阿兄，权想起府中尚有事宜未处理，便与陆先生先行告退。”孙权带着陆小川告辞离开。

　　孙权与陆小川离开后，孙策的火气再也压抑不住，他抄起手边的白瓷茶盅狠狠掼在地上，尤觉不解气，恨声道：“陆氏欺人太甚！”
　　“伯符！”周瑜起身开解道，“我和你说过此事非一蹴可就。今日陆氏只派了族长之孙前来，虽有轻视之意，更多是试探之心。既然试探，自然还有周旋的余地。”
　　不疾不徐的语气，举重若轻地道来，几乎立刻安抚了孙策内心的烦躁愤懑。孙策看着面前自幼相识的好友，在父亲孙坚死后，周瑜散尽家财为自己罗织，又尽心竭力出谋划策。血雨腥风中几番出生入死，始终站在自己身边，方才有今日的局面。
　　“是我急躁了，公瑾。”孙策像一只被安抚的狮子，收敛了周身的戾气。
　　周瑜松了口气，脸上难得有了真心实意的微笑。顿了顿，又道：“伯符，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将仲谋与那位陆先生一并带来。那位陆先生出身所图暂不分明，但仲谋这两年所思所图……”周瑜咬了咬牙，“你既已为江东之主，日后还需扛鼎天下大任，当明白天家无手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