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楚虽三户 ...
-
手指划过发钗锋利的边缘,连璧抬起眼,将金丝凤钗插入如云鬓发中。
那是齐嫣送给她的凤钗,若不是她从中作梗,它应该被簪在另一个女子的发间,带着满腔的柔情蜜意和羞涩欣喜,嫁给心中爱慕的盖世英雄。
连璧静静看着菱镜,为她梳妆的宫女忍不住赞叹道,“侧妃娘娘真美!”
目光再次停留在发间凤钗上,连璧站了起来,朱红嫁衣迤逦曳地,未央宫的宫门一打开,她就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秦横身着纹饰大气的红色喜服,门一打开,正好对上了连璧的眼睛,不同于身着黑铁盔甲的冷硬无情,今日的他嘴角柔和,目光温暖,尤其是他握住她的手的时候。
连璧几乎感觉到他手心的发烫,握着她的手,拂过她发间,他看着她微笑,“很好看。”
两人执手走出未央宫,一对身着喜服的璧人,光是这样看着便让一路的宫人忍不住赞叹称羡。
喜宴在燕乐殿举行,一路上红妆铺地,所过之处均是喜气洋洋的气氛,连璧却恍然未觉,一言不发,忽然感觉眼前有红色在晃动,她抬起头,这才发现是秦横帮她拿掉了险些碰到她头的缠丝花枝。
秦横看她的脸色,安慰的握紧了她微凉的手,“别怕。”
连璧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露出一个笑,“我不怕。”
秦横笑意更深,紧握着她的手走进了燕乐殿,连璧也在笑,眼里带着清澈决绝的光。
随着两人进来歌舞便停了,满座的皇子重臣均微微直起上身,眼睛看向顺着红毯走来的两人,光彩夺目,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当他们走到上首那个身着龙袍的男子身前,满殿的笙箫也停了,两人一起跪下磕头行礼一一秦皇是天子,跪拜天地便是跪他。
磕完了头,连璧取过旁边宫女递上的茶,递给秦皇,“父皇,请用茶。”
她一直低着头,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一轻,秦皇拿过茶盏,笑着喝了一口,“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天纵的侧妃,朕的儿媳,若是有人欺负了你,你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连璧抬起头,笑道,“多谢父皇。”
秦横转头迎上她的目光,温暖一笑,带着她往他们的座位走去,九五之尊坐堂,满朝公卿见证,行过了跪拜之礼,从此刻起,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尽管只是侧妃,但是有皇上亲自督办,那些大臣自然不敢看轻连璧,他们一落座,已有人站起向殿下和侧妃敬酒。
“侧妃娘娘如此美貌蕙质,今日与大殿下佳偶成双,真是天赐良缘。”
连璧回了酒,浅浅笑道,“我不过是蒲柳之姿,唯有医术一道还算拿得出手,幸得殿下不弃,陛下青睐罢了。”
上首的秦皇笑道,“儿媳过于自谦了,天纵在朕面前可是没少夸赞你...”
连璧转头看向秦横,谁知他正望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眼中竟有柔情似水,她心中微微一动,然而秦皇接下来说的话,却像是霹雳一般,让她一瞬间回过神来。
“若你身为男儿,朕还想着招你进太医院呢。”
连璧攥着喜服的手忽然握紧,却看着上首的男子笑道,“父皇,儿臣昨夜送的冰糖梨汤,可还有用?”
秦皇微微一怔,转瞬笑道,“朕的确觉得精神好了些,难为你一片孝心。”
连璧笑得愈发粲然,“儿臣今日也准备了,既是父皇喜欢,儿臣宴会之后便送到无极宫中。”
“这么说来,朕今日是要早早回宫了。”秦皇笑得促狭,座中之人也都会意的大笑起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可不是要给这对新人多留点时间吗?
连璧看着他们的反应,忍不住红了脸,脸颊如盛开的花蕾般羞红。
秦横站起来一一回酒,高大的身躯把连璧挡在了身后,于是在这样觥筹交错的宫殿里,喧嚣热闹的喜庆中,连璧待在秦横的身体投下的阴影里,不被任何人看见,这才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她静静的看着秦横一次次举杯,饮酒,为她挡住那些或是真心祝贺,或是假意讨好的人,看着秦横刀削般的侧脸,因为酒意而慢慢泛红的脸和轻浅的笑意,她闭上眼睛,只觉得像是刺痛了什么。
秦皇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回宫,也许是为了连璧的“孝心”,但脸上的红潮和愈发猛烈的咳嗽却也说明了问题。
连璧也站起来,刚想跟上去,秦横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她心里猛然一紧,一瞬间心跳如鼓。
然而秦横只是将她的一缕乱发别到耳后,脸上带着微微酒意的红,“别太累了。”
连璧松了一口气,然而心中却并不轻松,勉强扯出一个笑,“殿下也是,小心醉了。”
秦横笑着放开她的手,连璧这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微微出汗,走出几步忽然转头看去,秦横被他们围着打趣起哄,一向无甚表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连璧收回目光,往无极宫的方向走去。
秦横,这次是我对不起你。
秦皇刚被扶着在软榻上坐下,太监通报连璧送来了醒酒汤和冰糖梨汤。
他皱了皱眉,今日不知为何醉的特别快,头也痛得厉害,他一手抵着头,不经意的挥挥手。
“是,奴才这就请侧妃进来。”
秦皇按着头缓解醉酒的疼痛,猛一咳嗽只觉得气力不支,昨夜他有一场销魂入骨的缠绵,哪里管连璧送来的什么冰糖梨汤,不过顺口夸了一句罢了。
这么思索间,连璧已经走了进来,一袭红衣,醉眼看去如火如血,头上凤钗摇曳,她抬起白皙姣好的脸庞,似乎说了什么话。
秦皇觉得自己可能是醉了,好像她称呼的不是父皇,也不是陛下,但是他模糊的看着她的模样,倒勾起了什么迷离的记忆。
“方才还想不起,你长得仿佛有些像...”秦皇努力思索着,记忆里好像也有一个穿着红裙华服的女子,遥望着城墙,神色坚贞不移,“似乎...似乎她也是个皇后...”
“母后早就死了。”连璧走近酒醉的秦皇,白皙的手指抚上了头上的凤钗,缓缓的拔出,冷笑道,“她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了吗?”
秦皇还沉浸在思绪中,听了连璧的话脑中似有一丝清明,低下头想看着她,忽然轮椅车辙声从屏风后传出。
两人一同看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严子陇从屏风后摇着轮椅出来,看着连璧一字一句道,“子陇恭喜侧妃娘娘大喜。”
连璧先是惊诧,再是悲伤,然后看向秦皇的眼里便染上了滔天恨意。
“陛下今日五行忌金宜木,不如去秋槿苑醒醒酒。”严子陇微笑着,连璧静静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将金钗重新插回了发间。
秦皇此刻已清醒了许多,对连璧道,“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你先回去吧。”
连璧紧抿着唇,严子陇的视线却直直的落在她身上,她终于行礼,“是。”
严子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似无的松了口气,秦皇疲惫道,“子陇,朕今日酒醉力乏,头疼得很。”
“既然这样,不如子陇为陛下弹琴以助入眠。”
秦皇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带着些缱绻的困意,含糊的应了一声,脑中却不自觉的浮现连璧方才红衣的模样,到底是与何人相像...
琴弦碰撞便是泠然的金石之声,严子陇拨弦,低唱,
“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宫中鸣。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
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琴击白璧泠然曲,碎琼乱玉凄楚声。
铁声杀,冰声寒。
杀声入耳肤血憯,曲终人散心犹寒!”
歌词随着严子陇的浅吟低唱进入秦皇的耳朵里,像是帮他勾画出脑中模糊不清的印象,他想起来了,那个立在城墙上的红衣女子,战败的残兵损将,破碎的宫殿山河,陇水河被血染得通红,杀声不绝于耳,当她决绝跳下城墙的时候,那个不知在哪躲着的孩子扑了出来,一边哭泣一边咬牙呼喊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这声音在他脑中越来越大声,秦皇头疼欲裂,猛然睁开眼,他想喊“来人”,却喷出了一口鲜血,他越着急想喊人,血就一口一口的吐了出来,终于他颤动的嘴唇停了,满是鲜血的手无力的垂落下来。
连璧在秋槿苑静静等着,宫中的张灯结彩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在这个今天不会有人来闲逛的角落,等那个一定会出现的人。
她确信连琤会出现,就像从前玩捉迷藏的游戏,即便他可以藏得很好,还是会为了保护她自己先站出来被找到。
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变,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不让她知道就是最好的保护她的方式。
可是连璧还是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了,她才明白自己以前那些所谓的坚持有多幼稚,多可笑,所以今日她可以屈膝行礼,她可以认仇作父,她可以抛弃自尊,只要能为父母报仇,为连琤报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个人,结果发现自己错的离谱,她遭受的和连琤比起来算什么?他为了活着,可以亲手毁了自己的双腿,为了复仇,可以屈于人下,假意承欢,一想到他为了这一切承受的痛苦,连璧就心痛的无法呼吸。
那是连琤啊,比玉璧还要干净,比美玉还要善良的人,那是她的亲弟弟啊。连璧好恨,好恨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他,没有早点杀了秦皇,昨夜才会在青炉房听见了那样不堪入耳的丑恶真相。
可是她的傻弟弟啊,还是只想着保护她,就算是在刚刚她准备刺杀秦皇的那一刻。
轮椅的车辙声近了,连璧转过头,严子陇一身玄衣,在夜色中的绝美脸庞有了几分成熟和疲惫。
“你离开时太监都看见了,冰糖梨汤也没有问题,绝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国君新丧,按国制三月守孝,以秦天纵的性情,绝不会在丧期内有燕乐之事,秦皇一死,邻国必定乘势来攻,借着这样的内忧外患,到时你便可离开了。”说到这里,严子陇仿佛是偶然想到般的加了一句,“啊,我说过要送你一程的,那你离开那日,我亲自送你去城门。”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双手微微颤抖,像是紧张,声音却异常清晰,只要她安全离开了,他就不用再如此费心了。
这么想着,严子陇嘴角有了微微的笑意,抬起头,看见连璧的神色,不免疑惑,他本以为连璧或生气,或失望,或漠然,但绝不该是这样。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早为她想好了一切退路,离开的退路,良心的退路,唯独没有为他自己,没有为他自己考虑过一分一毫,她的连琤啊,她的傻弟弟...
连璧眼中含泪,却笑道,“严公子,你真聪明。”
像他们从前那样,她每次这么夸他,他总是微红了脸,笑得美好而善良。
严子陇的手一颤,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可以看见他慢慢勾起的嘴角。
“那当然,我可是秦国第一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