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笺字》祇园YYW

10、白沙（三）

　　熟人的酒铺，是安鱼城城北的一处小房子。孤零零的酒旗在风中飘动，上面一个大写的汉字——路。老板娘姓路，她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黑色头发蓝色眼睛。她从未提过自己的名字，风如许从来只叫她路娘。酒铺空荡荡的，几张木桌，几条板凳，酒坛摆在墙边的柜子上，烧冽的味道浮动在浊浊的空气中。
　　“路娘，两坛青粟，要新酒，烫两道配熟切黄牛肉！”风如许肚子饿着，喊声倍有气势。
　　“来啦来啦。”婉转似黄鹂的笑声，路娘撩起后厨的素布帘子，款款走出。年逾三十的娇俏女人，未老徐娘，风情万种，一条大红长裙如石榴花开，每一步都婀娜多姿。
　　“今天怎么又时间来我这里喝酒啊。”路娘端来陶碗与热茶，蔚蓝色的眼睛看了眼姜止息又转向风如许，“小丫头片子，我说这些天怎么没见你，原来是找男人去了。”
　　风如许瞪大眼睛：“胡说什么呢，明明是他找上我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胡说八道啊。
　　姜止息微笑地点头：“没错，是我找上你的。”弯弯的桃花眼，笑得有点像糖狐狸。
　　路娘哈哈大笑，将滚烫的茶水倒入陶碗：“一道烫碗，二道烫酒，一碗青粟一口肉。”
　　“只叫那神仙也要下界来，死人也要挖墓开。”姜止息接口。
　　“哟，公子懂得真多啊。”路娘抿唇软笑。
　　“家中是开酒铺的，故而稍懂皮毛。”
　　“呵呵，慢坐 ，我去拿酒，再切上半斤黄牛肉。”
　　“还有一碟酱油。”风如许插嘴，路娘去后厨，她的目光不加掩饰的落在身旁的男人脸上， “你家真是开酒铺的？”
　　“我家确实是卖酒的，但是副业。”姜止息出乎意料的坦诚，他晃着折扇，与风姑娘四目相对，“主业是情报，聆音阁听说过吧，就是我家开的。江湖上有人想买消息，总得在我家的酒铺坐坐，当然也就会买上两坛好酒喝。”
　　聆音阁，风如许想没听过都难，她顿时明白阿爹邀请他在家小住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帮过自己，也因为阿爹曾在聆音阁买过消息。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亲自来安鱼买玉料呢，你可以找别人帮你买啊。”风如许是真的不明白，毗邻苍茫沙漠的安鱼，向来不是一个好去处。
　　姜止息的眸光闪了闪，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淀在漆黑的瞳孔中，他放下折扇，说：“那是一件礼物。”他不再说话，风如许也不再多问，她安静地趴在桌上，睁着大眼睛看他，似乎想看穿他。
　　“酒来啦。”路娘一手端酒一手拿肉，“新酿的青粟酒，别喝太多，热酒，伤神也伤身。”话中有话，她朝姜止息眨眨眼。
　　酒坛很小，刚好够装满三只陶碗，透明的酒液冒着白汽，蒸腾出粟米的香味。一碗下肚，仿佛吞下一团跳跃的火，那火一路烧到胃里，热汗顿时出来了，她深呼一口气，鼻尖通红，塞了一块牛肉入嘴，大喊：“痛快！”
　　她喝酒吃肉的模样就像一个女土匪，姜止息看着她，学着她，将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让火烧进他的心。风如许没有醉，但烈酒确实让她兴奋，三碗下肚，她蹦蹦跳跳追着店里的一只黑毛白爪的猫，猫在刚才挠了她的脚。
　　姜止息安静端坐，他喝了两坛，脸色如常，只是笑容不见，眸色幽深。路娘坐在他对面，笑容款款：“怎么，酒不合胃口？”
　　“好酒。”他说，漆黑的眼睛看着跟猫闹做一团的姑娘。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阿许。”
　　“没错。”他转过头，唇角带着淡淡的笑，烈酒烈酒，灼热的火刺痛心脏，他无奈地按压额头，语气带着深深的挫败，“我找了她六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本想着慢慢来，可是我等不了，也不想等，从见到她的那刻起我就想要她。”
　　“你应该去讨她的欢心。”路娘说。
　　“我知道，可我有时候不明白该怎么做。”
　　“顶着一张风流公子的脸说这话可没有一点说服力。”她敲敲眼角，意思是你有这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却告诉我你从来没走过桃花运？路娘觉得他很有趣：“告诉你一条捷径。”
　　姜止息挑眉，静待下文。
　　“阿许从小相信一个胡人的传说，在沙漠刮起风暴的时候，天神从天宫降下星光，凡是找到星光的爱侣，都得到天神的祝福，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到老。”路娘笑着耸肩，“其实只是白沙，沙漠里起风的日子会出现一种罕见的白色砂砾，细如星光，纯白如雪，很多偶然得到白沙的商人为了卖出高价，才胡扯出这个传说蒙人。”
　　“可是阿许相信。”姜止息又看了眼抱着猫玩的姑娘，风如许肆无忌惮地笑着，明亮的眼睛犹如阳光。他仰头灌下一杯热酒，脸颊染上一抹红，他说：“还望告知方法。”
　　“不急。”路娘呵呵笑着，“等快起风的日子你再来，我会告诉你找到白沙且尽量不丢性命的方法。”
　　“你们在说什么？”风如许抱着猫走过来，鼻尖一点红，宛若桃花盛开。
　　“我们在讨论公子会何种乐器。”路娘转身取来胡笳，放在姜止息面前，“公子可方便？”
　　“你居然还会吹胡笳？”风如许惊讶地看着姜止息，她坐在他旁边，松开手里的猫，“你吹给我听啊，我小时候学了很久都学不会。”
　　路娘本等着看笑话，但姜止息微微一笑，拿起胡笳放在嘴边，浑厚的乐曲倾泻而出，像沙漠落日，孤烟袅袅。路娘默默地退到一旁，苍茫的乐曲中渗透着柔情，宛若大漠中成双结对飞过的雁。风如许趴在桌上，闭合双眼，嘴角微微上翘，单纯的沉醉在美好的乐声里。姜止息的目光停在她鼻尖的那抹红，仿佛春风拂过，桃花眼中好似花朵盛开。乐声化作潺潺河水，九曲回环，淌进人心里。
　　有些事情不一样了，风如许明白。
　　她频繁地和姜止息同出同进，他买了一块血玉，嫣红似血，艳丽如火。他还买了一支胡笳，吹遍了学过的曲子。她带他去吃安鱼城最出名的酒家，姜止息每次都点鱼粥，然后笑着看她喝了一碗又一碗。元宵灯会得来的空葫芦挂在姜止息的房里，里面装满青粟酒。
　　风如许觉得，自己大概喜欢他，因为一个笑靥欢欣，因为一个眼神雀跃，她左思右想，只能找熟人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她这样对柴玉说，老柴拥着被子，顶着黑眼圈，没好气的说：“喜欢便跟他直说，他要是个男人就不该藏着掖着。”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向他表明心意？”
　　老柴点头：“放心，他若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
　　“不不，还不需要你出面揍他，我只是心中惴惴，毕竟表明心意这事我从来没做过。你们男人在面对姑娘表明心意的时候可有什么忌讳？”
　　“我哪知道，从来没姑娘对我表明过心意。”
　　“哦，你也太没用了吧”
　　“你给我滚出去！”老柴怒气冲冠，他卷了卷被子，倒下睡觉。
　　风如许不是第一次半夜骚扰老柴，但今夜他的起床气格外大，估计是恼怒风如许扔在他床上的死蟑螂。
　　回去自己的房间，路过花园，风如许走在廊柱的阴影里，余光撇到人影。今年的安鱼没有下雪，干燥的空气，夜晚的满月格外明亮。姜止息坐在花园那株秃掉的广玉兰花底下，白色衣衫与月光融为一体，犹如云雾。他解开了玉冠，乌发散开披在脸侧。风如许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单薄的唇，手中一把刻刀，专心致志地刻着手里的玩意。艳丽如火的颜色，正是他买下的玉料。那会是一件礼物，风如许躲在柱子后面嘀咕：“这么冷的天，出来也不知道披件衣裳。”朗朗月光似乎照进她心间，有点凉。
　　平心而论，姜止息长得好看，会很多东西，譬如打架，譬如吹胡笳。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姑娘喜欢，证据是每次同他出去都有姑娘投来热忱的眼神，没准在他老家说亲的媒婆能绕聆音阁几圈。风如许觉得自己眼光好，所以看上他，同时觉得自己也不差，听阿爹说，来求亲的人能绕安鱼城一周。
　　安鱼缺水，木植稀少。阿爹不知用什么方法在花园里掘出一方池塘，养活满院子的花草。风如许最爱广玉兰花，每年花期，亭亭如盖馨香满园。姜止息似乎也爱这株树，他喜欢坐在树下的石桌边，所以风如许知道该去哪里寻他。
　　“你见过广玉兰开花吗？”
　　“见过，我家中也有一棵相同的树，只不过比这株大些。”姜止息说着话，手里依旧忙着雕刻玉料。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她说。
　　姜止息停住手，抬头，问：“谢什么？”
　　“很多事啊，比如你吹胡笳给我听，替我出头打架，还买狐狸糖。”风如许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回想，她顿了顿，“你对我真的很好。”
　　“嗯。”姜止息笑着点头，看向她的眼神若有所指，“我不是对谁都这样好的。”
　　这句话让她的心弦一颤，他雕的是一只狐狸，火红的有着长长的狭细眼睛的小狐狸。这是一件礼物，风如许想着他说过的话，问：“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有啊，我和她是命中注定。”他头也没抬，全神贯注雕刻玉件，“我来安鱼就是为了找她。六年前，她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从我面前走过。我记得那是元宵前夕的傍晚，她穿着蔚蓝色的衣裳和鹿皮靴子，手里扬着马鞭。她从大商路的西边缓缓行来，背后是火烧似的落日和寂静的黄沙。我再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姑娘，若不是当时急事缠身，我一定，一定……”他没说下去，唇边一缕笑。
　　每说一个字，风如许的笑容便敛起一分，到最后她只能苍白着一张脸看着陷入回忆的男人。
　　“有喜欢的人，很好啊。”她低下头，胡乱地打哈哈。耳边传来摩擦的声音，余光瞥见火红的狐狸，狭细的眉眼弯弯，他说：“送给你，我照着糖的模样刻的。”
　　风如许摇摇头：“太贵重，我不能要，你送给喜欢的那个姑娘吧。”
　　对方沉默半晌，说：“她就是你，阿许，我喜欢你。”
　　风如许足足愣了念完一首诗的功夫，她僵硬地抬起头，姜止息收了笑容，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灼灼地凝视着她。
　　“我喜欢你，阿许。”他重复道，“你呢？”
　　风如许的表情一片空白，许久，她说：“我今天来找你……也是为了说这句话……”说着，她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越过桌子，直接扑进姜止息怀里，放任自己沉溺在翠竹般的气息中，“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
　　那是一个美好的冬日，阳光明媚，晴朗无风。风家大小姐的亲事以最快的速度定了下来。她无数次骑着马从大商路前走过，但她从未想过，当年惊鸿一瞥，会是终身难忘。
　　“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啦？”
　　“是。”
　　“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诸如此类白痴的对话每天都会上演，柴玉表示看不下去，遂经常陪着老章出门遛弯。
　　风如许觉得现在的感觉很好，她每天上蹿下跳四处玩耍，姜止息陪她闹腾。可有时姜止息没法陪她玩，因为阿爹拉着他下棋，黑子棋子能消磨掉整个午后时光。
　　她推开姜止息的房门，今天他又不在，风如许手抱陶罐对着空房间干瞪眼，陶罐里是酿李子。她脚步轻轻走进房门，谨慎地像一个小贼。以前老章说起文人笔下的爱情故事，都说那眷侣和谐，必有一方隐了秘密，当秘密石破天惊，便是一道转折凑成高潮，接下来才好写。
　　风如许转了两转，秘密倒是没发现，青粟酒有一葫芦，是她送的葫芦。她喜滋滋地将酿李子放在酒葫芦旁边，正打算出去，房门一响，她下意识躲在屏风后面。
　　“我也放下心了......”阿爹的声音。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姜止息的声音紧接其后。
　　“幸而我提前告诉你阿许会去猜灯谜，让你在必经之路等她。这门亲事还是你父亲在世时候定下来的，我一直担心阿许不同意，现在看来是我杞人忧天。”
　　“多亏您告知阿许的喜好，我才不至徒劳无功。家父过世前还时常念叨，想来也算他的一桩遗愿。我成亲之后，家父也该安心了。”
　　他们的声音靠近，又渐渐远离。后来又说了什么，风如许没有听清。万事如梦，她陷在一个荒诞的梦境中罢了。
　　“我成亲之后，家父也该安心了。”